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把錢扔進自動售賣機,機器裡面就會滾出飲料或小食品。這種機器很少出現故障,因此只要人們有需要就會使用它。把錢扔進老虎機裡,老虎機通常沒什麼反應,只在極罕見的情況下讓人中獎。這種機器也很少出現故障,因此只有少數人會使用它。按照行為主義的說法,前者叫作不間斷強化,而後者叫作間斷性強化,所以前者讓更多人養成了習慣,而後者就不行。今天是週日,勤勉的法醫水哥想起有件事情要去處理,就打了幾個電話。昨天是他替班,今天是他當值,所以他想問問同事,有沒有人可以幫他替一下班。可惜,既然同事們都知道週日會休息,而法醫的休息又那麼難得,所以大家都安排了事,沒人能來替班。水哥掛上電話,既沒感到鬱悶,心中也沒啥不滿。他收拾妥當,就出門去上班了。這種現象就叫作間斷性強化。不是每次幫同事替班都會得到報酬的,也不是每次當自己有需要的時候,同事都會替班的。不過水哥就像是把錢扔進了老虎機,滿不在乎地繼續這麼幹。坐在辦公室裡,水哥照例先飲一壺熱茶,喝得過癮了,以致大汗淋漓了,他便滿意地站起來,準備開始幹活。

如同我們已知的,法醫的工作說忙也忙,說閒也閒。沒有屍體送到的時候,他通常沒什麼事情,只需要檢驗前幾天經手的屍體,看能不能找到當時未發現的痕跡。

這一天也是如此。水哥站穩了,拖出了陳真佳子的屍體。陳真佳子就是那個崴了腳、被唐彼得救助,卻又被人掰斷了脖子的可憐女人。昨天,一撥又一撥的辦案人員來看那女孩的屍體,拍照、取證,因為那是時下最棘手的大案。可除了王昭,沒人來看陳真佳子的屍體。水哥覺得這是命運的不公,因此一來就先看看她。

水哥剛把她拖出來,還沒仔細過目,停屍房的門就被人推開了。“喲,水哥,怎麼今天又是您?”運屍人抬著屍袋向他打招呼,“辛苦您了。今天怎麼又是您當班?唉,水哥的運氣不好,今天這具屍體不大好處理呀。”

怎麼不好處理了?水哥還在猜想著。讓火燒死的?水淹死的?高腐?木乃伊?還是……

簽收了單據之後,運屍人就告辭了。水哥回來,拉開了包裹著屍體的黑色袋子。

哦……袋子一拉開,他馬上就明白了。這是一具新鮮的男人死屍。之所以說麻煩,是因為屍體面板表面沾了許多碎玻璃。這些碎玻璃大多是刺入男人小臂的,也有一些還殘留在男人的臉上。

又看了一眼,水哥不由得怔住了:咦,這個男人的脖子歪向一側,右側的脖頸處軟綿綿的。水哥用手一託,又放下,腦袋就又歪向那邊。這模樣就好像他小時候看到的死去的麻雀——軟綿綿的,倆黑溜溜的小眼睛無力地洞開著。

水哥最討厭麻雀,不喜歡看到它們飛,不喜歡聽到它們叫,更不喜歡吃它們——這倒是與小時候受到的關於“四害”的教育沒什麼關係。小的時候,也就是20世紀70年代,水哥是個好孩子。那時候的學校裡,沒多少學生認真上課,也沒多少老師認真教書,不過水哥很好學。也許就像現在的孩子,輕而易舉地在學習,就不拿學習當回事了吧。水哥沒有幾本書,就總是抱在懷裡,吃飯看,睡覺看,甚至走路都看,父母也管不了他。

說來也奇怪,水哥從小這樣看書,竟然沒把眼睛看壞,不過也還是遭遇了幾次危險。其中有一次,水哥一邊走一邊看書,走著走著忽然覺得身子一矮——呃,怎麼了這是?水哥茫然地放下書,這才發現自己掉進了井裡。說掉進去其實也不恰當。由於看書,他張著兩臂,胳膊正好掛在了井邊,就沒掉下去。小水把書放下,胳膊撐著井邊爬了出來,回頭望望井裡,好傢伙,幾米深呢,要是掉下去可不得了。小水這樣想著,就抱來了路邊的幾根大樹枝,用碎磚頭壓好,免得其他人掉下去,然後他自己一邊看書一邊離開了。書,還是照舊要看的!至於麻雀事件,則是另一件事。有一天媽媽對他說,不要總悶在家裡看書,出去玩玩吧。小水說好吧,就拿著書出門了。他來到那時候隨處可見的小花園,在草坪上一邊走一邊看書。看著看著,一不留神,被樹幹絆倒,小水摔了個大跟頭,書也甩飛了。正要爬起來的時候,小水忽然發現眼前有一隻死麻雀,而他倒下的時候,手正好按在這隻小麻雀身上。小麻雀死了有一天的樣子,腦袋無力地歪向他,渾濁的眼珠瞪著他。這一次小水摔得不輕,眼冒金星。他趴了一會兒,瞧瞧那小傢伙。這時候,小孩子嘛,你知道的,總喜歡把什麼東西都放進嘴裡,或者放在鼻子上聞聞。於是小水拿起小麻雀的屍體,放在鼻子上聞了聞。他當然知道那不能吃!嘔!死了一天的麻雀味道可不好聞,這也是小水第一次聞到屍體的味道。這比那時候骯髒得爬出了蛆寶寶的廁所味道還要難聞一百倍。嘔!小水把早飯都給吐出來了!那個年代物資是相當匱乏的,這意味著小朋友們經常吃不到肉,於是就常有些頑皮的小孩子燒麻雀、烤螞蚱解解饞。其中也有一兩個與小水的關係不錯,烤了麻雀也要分他一隻。不不不!不要!小水腦袋搖得像撥浪鼓。這個真不行,這個吃不了!咦?小夥伴就很詫異:“你聞不到嗎?這很香的,為什麼不吃呢?”“我聞到過,正是因為我聞到過才不吃呢!”小水這樣解釋。“算了,難得一小口肉,你不吃我吃唄。”一直到了中學,腐屍的味道才從小水腦子裡去掉,但麻雀的陰影還在。長大了,成年了,做了法醫的水哥對腐屍的味道完全免疫,但看到麻雀,還是不由得悲從中來。

悲什麼呢?水哥也不知道,反正看到這具好像歪著頭的小麻雀的屍體,水哥感到不舒服。

最重要的是,昨天送來的女屍——陳真佳子,不也是像這樣被掰斷了脖子嗎?

於是,水哥趕緊叫來了王昭。

王昭比昨天還要邋遢,鬍子鑽出了臉頰,顯得很髒。兩天沒洗澡沒換衣服,身上的味道也不大好聞。

水哥本想讓他看看兩具屍體的共性,沒想到王昭一見男屍便大驚失色:“靠,我認識這男的!”“熟人?”“不不,我是說,昨天我查陳真佳子一案時找上了他,這是她男朋友。”……“呃,就是說,你昨天找到他的時候他還好好的,晚上就被殺了?”“對!”

王昭一頭霧水:這到底是怎麼回事呢?原本他和其他同事都認為,真佳子是獨立案件,警察局的資料庫裡也找不到類似的情況。現在情況有所不同,真佳子死了,緊接著在第二天同一時間段,她男朋友死了。這意味著什麼?

會不會是他們捲入了非法勾當?這是一種合理的推測:表面上他們是男女朋友,其實還有著更深一層的關係,比如說販賣毒品,或涉及其他非法利益。在這個過程中,他們私吞了財物,得罪了人,被處死了。掰斷脖子不正像一種行刑的方式嗎?

不過雖然這個醉酒的小子看起來不太正經,但陳真佳子可像是個正經女人。她為什麼會遇害呢?

忽然水哥招呼說:“過來,看看這個。”

王昭應聲過來,注意到真佳子腳踝處的淤青比昨天大了許多,顏色也更深了。“哦,你昨天已經說了,她可能是崴了腳。”“不不。看,這兩塊淤青是有所區別的。簡單地說吧,昨天沒注意到的一些細節現在出現了。”

“這說明什麼?”“說明昨天她確實崴了腳,隨後還曾被人按揉過。按揉的力量不是很大,所以在第一天處理屍體的時候,屍斑還沒有完全形成。”……莫非那小子說的都是真的?王昭驚出一身冷汗。他指的是昨天見到真佳子男友的時候,對方說的那番話。

那傢伙的話,王昭本來並沒當回事,而現在卻發現它與現實產生了對應。當晚九點前後,真佳子與男友發生爭執,隨後逃離男友家,路上崴了腳。男友追上真佳子,卻被一陌生男性攔住去路。陌生男性趕走男友,帶真佳子回了家。他居然還給真佳子按摩。一小時後,真佳子離奇死亡。這個環節最難理解——她到底招惹了誰?

接下來的情況是,男友並不知道真佳子已死的訊息,直到王昭找上門來。男友隨後做了什麼?他認為那陌生人是兇手,然後去找他了。陌生人居然被他找到了,兩人發生爭執,結果前面有車後面有轍,陌生人也掰斷了他的脖子?

後一段分析完全不現實啊!

這就好像說,在案件發生的小區裡,存在一個被動殺手。他不招惹別人,但只要被人惹到他,就立刻痛下殺手。這種型別的殺手當真存在嗎?另外,真佳子到底是如何招惹他的呢?

跟著水哥一起檢查屍體,王昭越發感到驚異。

這具男屍的小腿骨正面有重重的傷痕,似乎是被人踹出來的;手腕和脖頸後被人砸了一道,力道很大,但也不致命。隨後,兩人就在停屍房裡簡單地模擬了當時的場面。

王昭個子小,黝黑精瘦的,而水哥身材高大,王昭扮演死者,慢悠悠地假裝舉著瓶子砸過來。

水哥一閃身躲開了,順勢砸了王昭的手腕,瓶子落地,摔碎了。

水哥迎面照王昭小腿踹了一腳,王昭站立不穩。隨後又照脖子一記重擊,王昭跪倒。水哥繞到他的身後,鎖住他的脖子。結束。“順便說一句,”水哥從屍體身上取下一塊玻璃碴後仔細觀察了傷口,“這些被玻璃扎的傷痕,是在死亡後產生的。也就是說,受害者從跪倒開始,到被兇手掰斷脖子沒用幾秒。隨後兇手撒手離開,屍體完全倒下,壓在了碎玻璃上。”“這……我們要應付的是一名職業殺手?”“這我說不準,總之他很有一套。”“好吧,不管怎麼說,我回去跟大夥商量一下。這兩個案子應該不難破,都發生在同一個小區裡,總有人知道些什麼。”王昭嘴上這麼說,心裡卻是越發沒底……

心裡沒底的不只是王昭,此時坐在辦公室裡的心理諮詢中心老闆艾西心裡也很沒底。

預約的神秘客戶沒有來,為什麼呢?從事心理工作將近十年,艾西可謂什麼樣的人都見過,不過像這次的客戶還是頭一遭。

那是個相貌斯文的中年男人,一進來,不等開口說話,先哭。哭也就罷了,還越哭越起勁,不斷地聲稱殺掉了自己的老婆。

這話第一次出口的時候,艾西嚇了一跳。

他繞過辦公桌,來這男人身邊坐下,遞給他紙巾,輕聲說:“老兄啊,你可要想清楚,如果你宣稱殺人,按我們這兒的規矩,我是必須報警的。”“報警就報警吧!”男人哭得很傷心,鼻涕都流了下來。艾西忽然覺得對方的邏輯很有意思,又問:“老兄啊,若是希望我報警的話,你為什麼非要我報警呢?你自己去警察局自首不就好了嗎?”

那人便怔了一下。“是啊,那我走了!”他止住了哭聲,也不擦把臉,站起來就要出去。“喂喂,你等等!”艾西哭笑不得。什麼啊,你就走。話又說回來,他真走了,也不見得是去自首,過兩天沒準還會來諮詢中心,這樣繞圈子也沒意思。

男人站住了,愣愣地回頭瞅著他。“自首沒關係,不過咱倆先聊聊。”話一出口,艾西又覺得自己很愚蠢。人家本來就是來找自己聊天的嘛,自己非要把人家趕走,人家要走吧,自己又不讓,這不是脫了褲子放屁嘛!

艾西這樣想,不禁釋然一笑:“好吧,老兄,你先坐著,跟我說說你老婆的事情。你怎麼把她殺了?”男人便很努力地回憶,兩眼望著天花板用心去想。他忽然動了一下脖子,順手抄起艾西遞給他的水杯,嗖地一下,朝遠處死命扔去。噹啷啷,水杯砸到牆上,摔了個粉碎。

艾西納悶這人抽什麼風啊,有心剛要罵,沒想到男人又站起來,一溜小跑來到牆邊,站穩之後,腦袋嗖地向後一仰,撞了牆,然後慢吞吞地蹲了下來,最後無力倒地。莫非……

艾西剛想說什麼,秘書這時候推門而入:“老闆,沒出事吧?”“沒事沒事,呵呵。”艾西立刻轟她出去,“啥事沒有,好著呢。我們在玩角色扮演。”隨後他扶起牆邊的男人:“老兄啊,你是說,你扔了一個杯子,砸到了你老婆的腦袋,隨後她的頭部又撞了牆,死了,是嗎?”男人用力地點頭,還用力握住他的手上下搖動,那意思彷彿在說:“謝謝你啊,總算有人相信我了。”

其實艾西什麼都沒信,他只是覺得如此直觀的妄想表現十分罕見,因此提起了百倍的精神:“老兄啊,你殺了你老婆,那她的屍體現在在哪兒呢?”“……”男人很迷茫。

看來這個問題有點複雜了:“那好吧,沒關係,咱們慢慢來。你為什麼要用杯子扔她呢?”“因為我很生氣。”“嗯嗯,生氣是為什麼呢?”“……”

心理治療中有個最基礎的技術,叫作沉默,同時這也是最難的技術。也許有人會奇怪:沉默有什麼難的呀?不就是閉嘴嗎!話誠然是這麼說的,不過您見過有多少人能在一對一的關係中,保持長時間的沉默?人本主義大師卡爾·羅傑斯曾在一次面對少言寡語的精神病患者時,保持了十八分鐘的沉默。

單純的閉嘴很簡單,諮詢關係中的閉嘴就很難。在短短的一小時之內,作為諮詢師,你必須挖掘出一些東西來。要是每次都用沉默來應付,那就很像個騙子,而不是心理工作者了。

不過這一次,艾西用到了沉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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