起初只是遥远的闷雷,像巨兽在地平线低吼。
爱音在浅眠中被惊醒,窗外划过一道惨白的闪电,瞬间照亮了房间,也照亮了素世瞬间绷紧的侧影——她不知何时又蜷缩在爱音身边。
紧接着,一声炸雷仿佛就在屋顶炸开!震耳欲聋的巨响让整座老宅都似乎在颤抖!
“啊——!”
素世的身体猛地弹起,出一声短促而凄厉的尖叫,完全失去了所有优雅和克制。
她像被无形的巨手狠狠攥住,整个人剧烈地痉挛起来,双手死死捂住耳朵,身体蜷缩成最小的一团,拼命地往爱音怀里钻,仿佛那里是唯一能抵御恐怖的避风港。
“不要!不要锁!放我出去!求求你!放我出去!”她语无伦次地哭喊着,声音破碎得不成样子,充满了孩童般的、深入骨髓的恐惧,“黑!好黑!妈妈……妈妈救我!爸爸……骗子!你说来接我的!骗子!”滚烫的泪水瞬间浸透了爱音的睡衣前襟,她的身体冰冷得像块石头,抖得如同秋风中的落叶。
爱音的心被狠狠揪紧。
这不是第一次看到素世的噩梦,但这一次,在震耳欲聋的雷声和刺目的闪电映衬下,那份恐惧被无限放大,赤裸裸地、毫无遮掩地呈现在她面前。
日记里那些破碎的词语——“盒子”、“黑”、“锁”、“冷”——此刻有了最直观、最惨烈的注解。
本能再次驱使了爱音。
她没有推开这具颤抖的、寻求庇护的身体。
她伸出双臂,这一次,不再是昨夜那种迟疑的轻拍,而是带着一种沉甸甸的、近乎保护的力道,将素世紧紧拥入怀中。
一只手环住她单薄颤抖的脊背,另一只手则轻轻覆在她紧捂着耳朵、冰冷的手背上。
“没事了…素世,没事了…”爱音的声音很低,带着初醒的沙哑,却异常平稳,像在惊涛骇浪中抛下的一枚锚,“只是打雷。我在这里。门开着,没有锁。你看…”她微微侧身,让素世能看到那扇并未反锁的、通往走廊的房门轮廓在闪电的映照下清晰可见,“没有锁。没有人会锁你。我保证。”
她的怀抱温暖而坚定,隔绝了部分雷声的轰鸣,也隔绝了那无边的、想象中的黑暗。
素世的身体依旧在剧烈颤抖,但捂紧耳朵的手,在爱音温热的掌心覆盖下,似乎松动了一丝缝隙。
她像抓住救命稻草般,更紧地回抱住爱音,脸深深埋在她的颈窝,滚烫的泪水汹涌而出,不再是无声的啜泣,而是压抑了太久、终于找到出口的、撕心裂肺的嚎啕大哭。
“呜……对不起…爱音老师…对不起……”哭声混着含糊不清的道歉,在雷声的间隙里显得格外凄楚,“我…我不是怪物…我不想那样的…我真的不想…我只是…只是太害怕了…”
爱音没有打断她,只是更紧地拥抱着她,手掌在她冰冷的脊背上缓缓地、安抚地摩挲着,传递着无声的支撑。
“他们…他们都不要我…”素世的声音断断续续,被剧烈的抽噎切割得支离破碎,却终于开始触碰那深埋的疮疤,“妈妈…很早就生病走了…爸爸…他说去赚钱…说很快回来接我…把我放在…放在一个很大、很吵、很冷的地方…”她的身体又是一阵剧烈的颤抖,“那里…好多孩子…阿姨…很凶…我…我弄丢了妈妈给我的玩偶…她…她就把我…关进一个…放杂物的…小房间…没有窗…好黑…好冷…有老鼠…吱吱叫…我拍门…喊…没有人…没有人听见…”她哭得几乎喘不上气,手指无意识地抓紧了爱音背后的衣料,指节泛白。
“后来…爸爸…再也没有回来…他们说…他有了新家…新孩子…祖母…接我走…给我漂亮的衣服…大房子…可是…可是…”素世抬起头,泪眼婆娑地看着爱音,海蓝色的眼眸里盛满了被遗弃的茫然和刻骨的伤痛,“没有人…真的…看着我…没有人…问我怕不怕…他们只在乎…我够不够‘长崎’…我…我只有那些东西…可是…它们都会不见!都会离开我!就像妈妈!就像爸爸!”
她的声音陡然拔高,带着一种绝望的控诉“所以…所以当我看到你…爱音老师…你的画…你的话…你眼睛…我怕…怕得要死…怕你和他们一样…会消失…会不要我…那些书…那些资料…他们说…标记了…就永远属于我了…我…我信了…我以为…那样就能留住…留住…你…”
她泣不成声,巨大的愧疚和自我厌弃几乎将她压垮“可是我错了…大错特错…我…我变成了我最恨的那种人…我伤害了你…用最肮脏的方式…毁掉了…毁掉了我最珍视的东西…我…我不配…不配得到任何光…我只配…我只配…”她松开爱音,身体向后缩去,蜷缩起来,双手抱住膝盖,将脸深深埋进去,肩膀剧烈地耸动着,出压抑到极致的、如同受伤小兽般的呜咽。
窗外的雷声渐渐远去,只剩下淅淅沥沥的雨声敲打着玻璃。房间里只剩下素世绝望的哭泣声。
爱音静静地听着。
那些破碎的叙述,拼凑出一个冰冷而残酷的童年。
被至亲遗弃的孤独,被粗暴对待的恐惧,在华丽牢笼中无人问津的窒息感……这一切,都解释了那份扭曲的占有欲从何而来。
那不是天生的邪恶,而是一个从未被好好爱过、也从未学会如何去爱的灵魂,在绝望中抓住的、错误的救命稻草。
心中的愤怒和怨恨,在那汹涌的、真实的痛苦面前,如同被雨水冲刷的沙堡,一点点瓦解。
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深沉的、带着刺痛的悲悯。
她看着眼前这个蜷缩成一团、哭得像个迷路孩子的少女,那个优雅冷酷的“长崎小姐”外壳彻底粉碎,只剩下一个伤痕累累、在恐惧中瑟瑟抖的灵魂。
爱音挪动身体,靠近那个颤抖的、自我放逐的身影。
她没有再强行拥抱,只是伸出手,极其轻柔地、带着一种不容拒绝的温柔,覆在素世紧抱着膝盖的手背上。
她的手心温暖而干燥。
“素世,”爱音的声音很轻,却清晰地穿透了雨声和啜泣,“看着我。”
素世的身体僵了一下,哭泣声微弱下去。
她迟疑地、极其缓慢地抬起头。
泪眼朦胧中,她看到爱音近在咫尺的脸。
那张曾被绝望和冰冷覆盖的脸庞,此刻却带着一种她从未见过的、沉静而复杂的表情。
没有厌恶,没有恐惧,只有一种深不见底的……理解?
“黑暗很可怕,”爱音直视着素世海蓝色的、盛满泪水的眼眸,一字一句地说,“被锁住的感觉,更可怕。我懂。”她微微用力,握紧了素世冰冷的手,“但是,素世,留住一个人,不是靠锁链,不是靠伤害。光……是锁不住的。强行锁住,只会让它熄灭。”
素世怔怔地看着她,泪水无声地滑落。
“真正的光,”爱音的声音更柔和了些,带着一种抚慰人心的力量,“是信任,是尊重,是……即使知道对方可以自由离开,也依然相信她会选择留下。”她顿了顿,目光扫过素世手腕上那副精致的手铐,又回到她脸上,“就像现在,门开着,链子也解开了(她示意了一下手腕上虽然还在,但长度允许她自由活动的链子)我依然在这里,听你说这些。”
素世的瞳孔微微收缩,难以置信地看着爱音。
“因为,”爱音轻轻叹了口气,那叹息里带着释然,也带着一种新的重量,“我看到了。看到那个在孤儿院黑暗小屋里害怕的孩子,看到那个在华丽客厅里无人问津的少女,也看到……那个会为我盖毯子、会对着我的画呆、会因为我的疏远而恐慌不安的……素世。”
她抬起另一只手,用指腹极其轻柔地擦去素世脸颊上滚落的泪珠,动作带着一种连她自己都未曾察觉的怜惜。
“那个你,值得被好好对待,值得被……好好地爱。”爱音的声音很轻,却像投入心湖的石子,在素世死寂的心底激起巨大的涟漪,“而不是被恐惧驱使着,变成……吞噬所爱的农神。”
“所以,别再说自己只配待在黑暗里。”爱音的目光坚定而温暖,像穿透厚重云层的微光,“试着……走出来。试着相信我一次。也试着……学会用不伤害彼此的方式,去靠近,去珍惜。好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