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說話間,兩人到了趙京五家。一個爆玉米花的小販在門前支攤子生火爐,煙霧騰騰的,趙京五近去踢了火爐,罵了:“哪裡沒個地方,在門口燻獾呢?!”小販手臉烏黑,翻了白眼要還手,撲了幾撲,還是嚥了口唾沫把火爐提到一邊去了。莊之蝶等煙散開,看看門牌,是四府街三十七號。門樓確是十分講究,上邊有滾道瓦槽,琉璃獸脊,兩邊高起的樓壁頭磚刻了山水人物,只是門框上的一塊擋板掉了;雙扇大門黑漆剝落,泡釘少了六個,而門墩特大,青石鑿成,各浮雕一對麒麟;旁邊的磚牆上嵌著鐵環,下邊臥一長條紫色長石。趙京五見莊之蝶看得仔細,說這鐵環是拴馬的,紫色長石就是上馬石,舊時大戶人家騎馬上街,鞍韉上鈴鐺丁冬,馬蹄聲嗒嗒有致,倒比如今官僚坐小車威風的。莊之蝶很欣賞門墩上的雕飾,說西京城裡什麼風物都被人挖掘整理了,就是門墩浮雕無人注意,他要拓些拓片出來,完全可以出版一本很有價值的書的。進了大門,迎面一堵照壁,又是磚雕的鄭燮的獨竿竹,兩邊有聯,一邊是“蒼竹一竿風雨”,一邊是“長年直寫青雲”。

莊之蝶拍手叫道:“我還未見過鄭燮的獨竿竹哩,你何不早拓些片呢!”趙京五說:“現在要拆房子了,我準備把這完全揭下來。你要喜歡,你就儲存吧。”莊之蝶說:“這兩句詩當然好,但畢竟嵌在照壁上不宜,未免有蕭條之感。”入得院來,總共三程序,每一程序皆有廳房廊舍,裝有八扇透花格窗,但亂七八糟的居住戶就分割了庭院空地,這裡搭一個棚子,那裡苫一間矮房,家家門口放置一個汙水桶、一個垃圾筐,堵得通道曲裡拐彎。莊之蝶和趙京五絆絆磕磕往裡去,出出進進的人都只穿了褲頭,一邊炒菜的,或者支了小桌在門口搓麻將的,扭過頭來看稀罕。到了後程序的庭院,更是擁擠不堪,一株香椿樹下有三間廈房,一支木棍撐了木窗,門口吊著竹簾,趙京五說:“這是我住的。”進了屋,光線極暗,好一會兒才看清白灰搪的牆皮差不多全鼓起來。窗下是一張老式紅木方桌,桌後是床,床上堆滿了各類書刊,床下卻鋪了厚厚的一層石灰。莊之蝶知道那是為了隔潮的。趙京五招呼在兩隻矮椅上坐了,莊之蝶才發現矮椅精美絕倫,一時歎為觀止,說:“我在西京這麼長時間了,真正進四合院還是第一回。以前人總是說四合院怎麼舒服,其實全成了大雜院。這要住一家人是什麼味道?”趙京五說:“這本來就只住我們一家,五○年,城市的貧民住進來,住進來了就再不能出去了;且人口越來越多,把院子就全破壞了。”莊之蝶說:“是你們一家的,以前倒沒聽你說過,能有這麼個莊宅,上輩人是有錢大戶了?”趙京五說:“說出來倒讓你嚇一跳的,豈止是有錢人家!你知道清朝時八國聯軍攻北京吧,慈禧太后西逃西京那是誰保駕的?那是我老爺爺。老爺爺做刑部尚書,是名震朝野的大法家,這一條街全是趙家的。八國聯軍攻到了京城,他是朝裡五個主戰人物的領袖,且暗中支援過義和團。朝廷對抗不了洋人,慈禧西逃,李鴻章留京與鬼子簽了辛丑條約,洋人就提出要嚴懲主戰派,點名要交出我老爺爺,由他們絞死。慈禧無奈,在西京下了聖旨,西京市民在鐘樓下六萬人集會反對,聲言若交出我老爺爺,慈禧就不能待在西京。慈禧一方面迫於民情,一方面也不忍將自己的大臣交給洋人,就下了一旨‘賜死’。我老爺爺便吞黃金,吞後未死,又讓人用紙蘸溼了餬口鼻而亡。死時五十歲。

從那以後,趙家一群女人,為了生計,一條街的房就慢慢賣掉,只剩下這一座院落。你瞧瞧,現在留給我這後代的只有這兩個矮椅了。”莊之蝶說:“嚯,你原來還有這般顯赫的家世,半年前市長組織人編寫《西京五千年》,我負責文學藝術那一章,書成後,看到有一節寫了清朝的一個刑部尚書是西京人,知道這段故事,想不到竟是你的祖上,要是大清王朝不倒,你老爺爺壽終正寢,現在見你倒難了!”趙京五笑了:“那西京的四大惡少,就不是現在的這般崽子了!”莊之蝶站起來,隔了竹簾看見對門石階上有紅衣女子一邊搖搖籃的嬰兒一邊讀書,說:“世事滄桑,當年的豪華莊院如今成了這個樣子,而且很快就一切都沒有了!我老家潼關,歷史上是關中第一大關,演動了多少壯烈故事,十年前縣城遷了地方,那舊城淪成廢墟。前不久,我回去看了,坐在那廢城的樓上感嘆了半日,回來寫了一篇散文登在市報上,不知你讀到沒有?”趙京五說:“讀過了,所以我才讓你來這裡看看,說不定以後還能寫點什麼。”竹簾外的紅衣女換了個姿勢坐了,臉面正對了這邊,但沒有抬頭,還在讀書,便顯出睫毛黑長,鼻樑直溜。莊之蝶順嘴說句:“這姑娘蠻俊的。”趙京五問:“說誰?”探頭看了,說:“是對門人家的保姆,陝北來的。陝北那鬼地方,什麼都不長,就長女人!”莊之蝶說:“我一直想請個保姆,總沒合適的,勞務市場介紹的不放心。這姑娘怎麼樣?能不能讓她在他們村也給我找一個。”趙京五說:“這姑娘口齒流利,行為大方,若給你家當保姆,保準會應酬客人的。但院子裡人背地說,主人不在,她就給嬰兒吃安眠藥片,孩子一睡就一上午。這話我不信,多是鄰里的小保姆看著她秀氣,跟的主兒家又富裕,是嫉妒罷了。”莊之蝶說:“那就真胡說了,做姑娘的會有這種人?”兩人重新坐下,趙京五就關了門,開始開啟一個木箱,取出他收集到的古玩給莊之蝶看,無非是些古書畫、陶瓷、青銅器、錢幣、碑帖拓片、雕刻件,莊之蝶倒喜歡起那十一方硯臺了。趙京五最得意的也正是這些硯臺,它不僅是端硯、洮硯、徽硯、泥硯,且所產年代古久,每一硯上都刻有使硯人的名姓。他一方方拿起來讓莊之蝶辨石色,觀活眼,用手撫摩來感覺了,又敲了聲在耳邊聽。然後講此硯初主為誰,二主為誰,歷史上任過幾品官銜,所傳世的書畫又如何有名,熱羨得莊之蝶連聲驚道:“你這都是怎麼收集的?”趙京五說:“那幾方是收集得早了,有些是和人交換的,這一方花了三千元買的。”莊之蝶說:“三千元,不便宜喲!”

趙京五說:“還不便宜?現在把這方拿出去賣,兩萬元我還不讓的。月前去蓮湖區博物館,因市上建了大博物館,各區的文物都要上交,區博物館就把所收藏的一些小件東西未入註冊登記,想處理了為職工搞福利。我去見了這硯,愛得不行,要買,他們說一萬元,還了半天價,畢竟熟人好辦事,三千元就拿走了。”莊之蝶半信半疑,又拿過硯來細細察看,果然分量比一般硯重了幾倍,用牙咬了咬,放在耳邊有金屬的細音,而硯的背面一行小字,分明寫著“文徵明玩賞”。莊之蝶罵道:“京五,你懂這行,再有這等好事,要忘了我可不行,你的什麼事我也不管了!”趙京五說:“你不急嘛!最近有人給我透風,說是龔靖元的兒子龔小乙手裡有一方好硯,他是吸大煙的,說是單等他爹出國訪問後就出手,等我去看了,如果是真貨,弄了來我一定先滿足你。我說過要送你東西的,這兩件怎麼樣?”莊之蝶看時,是兩枚古幣,又翻來覆去了半日,嘿嘿笑道:“京五,你個鬼頭,騙別人倒好,竟來唬我,這孝建四銖珍貴是珍貴,卻是漢五銖錢脫胎換形來的,這枚‘靖康元寶’也是普通宋幣制的!”趙京五尷尬地說聲:“我是試你的眼力的,還真是行家裡手!那我送你一塊真傢伙,這可是稀罕物的。”便取了一個紅絲絨小包,開啟了,是兩枚銅鏡。趙京五比較著,要揀出一枚給了莊之蝶。莊之蝶認得一枚是雙鶴銜綬鴛鴦銘帶紋銅鏡,一枚是千秋天馬銜枝鸞鳳銘帶紋銅鏡,心下喜之不盡,一伸手全拿了過來,說:“這活該是一對鏡兒,要送就送個雙數。你收集的硯臺多,趕明兒我也送你一塊,你湊你的百硯好了!”心下自喜。趙京五卻一時為難了,說:“我送了你,但你得向汪希眠給我求一幅畫的。”莊之蝶說:“那還不容易嗎?改日我領你去他家,要什麼畫什麼,他還得拿酒肉招待的!”當下拿了鏡到窗前觀看。

這時節有人敲門,趙京五問:“誰?”並未回答,忙示眼色,莊之蝶立即將鏡揣入懷中,趙京五自個也關了木箱上鎖放好,上邊堆一些破舊書報,問:“誰呀?”回答:“是我。”趙京五拉開門就叫道:“是黃廠長?!你怎麼現在才來,莊老師已經在這裡等你了半天,一塊去吃飯的,我們的肚子早都餓得咕咕響了!”莊之蝶看時,此人又粗又矮,一臉黑黃胖肉,卻穿一件雪白襯衣,繫著領帶,手裡拎了一個大包。站起遂與之握手。黃廠長握了手久不放下,說:“莊先生的大名如雷貫耳,今天總算見到了!我來時說去見莊先生呀,我那老婆還笑我說夢話。這手我就不洗了,回去和她握握,叫她也榮耀榮耀!”莊之蝶說:“噢,那我這手成了毛主席的手了?!”三人都嗬嗬大笑。黃廠長說:“莊先生真會說笑話,真是人越大越平易!”莊之蝶說:“我算什麼大!弄文學的只不過浪個虛名,你才是財大氣粗!”黃廠長還在握著莊之蝶的手,握得汗漬漬的,說:“莊先生,話可不能這樣說,我看過你的一些報道,咱都是鄉下窮苦人出身,過去錢把我害苦了,現在錢是多了,但錢多頂得住你的大名?我可能比你年長,說一句不客氣的話,以後有什麼手頭緊張,你給哥哥說一聲,有我的就有你的。咱那藥廠生意正好,101農藥市面上很緊俏,你幾時能賞臉兒去看看,我們隨時恭候哩!”趙京五說:“事情我對莊老師說了,咱也不必繞圈子,都是忙人,莊老師從來不寫這類文章的,這回破了大例。你安排個時間,哪日去廠裡先看看,然後是五千元你交給我,見報是沒問題的。話可說清,只能是五千字!”黃廠長這才鬆開了手,給莊之蝶鞠了一躬,不迭聲地說:“多謝了,多謝了!”

莊之蝶說:“那幾時去呢?”黃廠長說:“今兒下午怎樣?”莊之蝶說:“那不行的。大後天下午吧!”黃廠長說:“行,大後天我來接你好了。京五,莊先生這麼看得起我,我太高興了,咱們出去吃飯吧,你說上哪個飯莊?”趙京五說:“今日我做東,我們商量了去吃葫蘆頭的。”黃廠長說:“吃葫蘆頭太那個了吧!”莊之蝶說:“吃葫蘆頭方便,這兒離‘春生髮’又近的。”黃廠長說那就依你,掏了包兒裡一瓶西鳳酒、三瓶咖啡、兩包蓼花麻糖、一條“三五”牌香菸,讓趙京五收下。趙京五不好意思,說:“見一面分一半,莊老師你把香菸拿了吧。”莊之蝶拒不要,說洋菸太爆抽不慣的。黃廠長就說了:“京五你不讓了,莊先生愛抽國產煙,改日我買三條五條‘紅塔山’送去。這點小禮品再推讓,我臉上就擱不住了。”趙京五收了禮品,卻仰面對莊之蝶笑,笑了說:“肚子是飢了,可你難得來我這兒一趟,能不留個筆墨嗎?只寫一幅,耽擱不了些許時間的。”莊之蝶就說:“你是個笑面虎,你一笑,我就知道又要有事了!可你什麼沒有,倒要我的字?”趙京五說:“名人字畫嘛,我也要儲存幾張的。”

立時桌子安好,展了宣紙,莊之蝶提了筆卻沒詞兒,歪著腦袋問:“寫些什麼?”趙京五說:“隨你的便吧,把你近期感悟的事寫上最好,日後真成了驚天動地的人物,研究你,我就有第一手材料了!”莊之蝶略有沉吟,揮毫寫了:蝶來風有致,人去月無聊。趙京五看了,說:“這是什麼意思?上句有個‘蝶’字,這是暗指了你;下句有個‘月’字,莫非又暗示了牛月清嫂子?‘有致’、‘無聊’能想出,‘來’與‘去’我就弄不明白了!”莊之蝶也不搭理,又提筆在旁寫下一行小字:“趙京五索字,遂錄古人詩句。知之為知之,不知為不知。吾一字雖不值千金,但三百年後也必是文物,一字可賣八百元吧!如此算來,趙京五若有後代,已得我上萬元了!不寫了,不寫了,莊之蝶就此擲筆。”趙京五一字字唸完,樂得撫掌大笑:“這最好,這最好,真的值上萬元的!”

黃廠長在一旁看得眼饞起來,說:“莊先生也賞我一幅吧,我會裱得好好的掛在中堂的!”不待莊之蝶應允,就過來添墨汁,沒想用力過大,墨倒了一手,就跑到院中水池裡去洗。莊之蝶悄聲說:“他這一洗,將我的‘榮耀’洗沒了!”兩人就哧哧笑。趙京五說:“給他寫一幅吧,有錢的暴發戶喜歡個風雅的。”莊之蝶說:“噢,現在是隻要一當了官,什麼都是內行了。咱們的市長原是學土壤學的大學生,當了市長,工業會上他講工業,商業會上他講商業,文聯會上他又講文學藝術創作,你還得一字一字去記!這些暴發戶一有了錢,也是什麼都有了!”趙京五說:“他就是再有錢,還不是要附你的風雅嗎?”莊之蝶即寫了:“百鬼猙獰上帝無言;星有芒角見月暗淡。”趙京五正要說“妙”,竹簾一挑,一個聲音先進來:“哪個是作家莊之蝶?”莊之蝶看時,門裡跳進來的是對門的小保姆。

原來黃廠長在水池裡洗手,小保姆問幹什麼呀,弄得一手的墨?黃廠長說請作家莊之蝶寫字的,小保姆看的正是莊之蝶的書,在嬰兒口中塞了奶嘴兒就跑過來了。莊之蝶從沒遇到過誰這麼當面直喊,連個老師也不稱呼,但不知怎麼卻喜歡了她的率真,便看著那一張俏臉兒說:“我是莊之蝶。”小保姆瞧了瞧,卻說:“你騙我,你哪裡會是莊之蝶?”黃廠長倒吃了一驚,拿眼看趙京五。趙京五問:“你說莊之蝶是什麼樣子?”小保姆說:“他起碼比你要高,這麼高的!”用手比畫著。莊之蝶說:“哎呀,這物價天天漲,個頭就是不長,要當莊之蝶也當不成了!”小保姆才認真起來,又仔仔細細打量一番,臉就通紅,但立即說:“實在對不起,冒犯你了!”莊之蝶說:“你在對門那家當保姆?”小保姆說:“是個小保姆,您該笑話我了!”莊之蝶說:“哪裡敢笑話?剛才我還對京五說:這姑娘一邊看孩子還一邊讀書,在保姆中不多見的!”小保姆說:“您不賤看我,那您就該贈我一幅字了!”莊之蝶說:“憑你這種口氣,我敢不嗎?叫什麼名字?”小保姆說:“柳月。”莊之蝶愣了愣,喃喃起來:“又是一個月?”遂寫了一聯古詩:“野曠天低樹,江清月近人。”

趙京五在旁說:“柳月,你好福氣的,我攤的筆墨紙硯,倒讓你撿了便宜!莊老師給你寫了字,你得介紹一個你村裡的姑娘來給莊老師家當保姆。”柳月說:“莊老師是什麼人家,我們那兒的人粗腳笨手的,可沒有能入得眼的!”莊之蝶說:“看一個就知道一群,你一定會找一個好的。”柳月想了想,說:“那就只有我了!”趙京五怎麼也沒有想到她說出這般話來,忙給柳月使眼兒。莊之蝶卻合掌叫道:“我就等著你說這話的!”得意得柳月哇的一聲,嘲笑了趙京五:“你還給我丟眼色的,怎麼著,我一證實他是莊老師,我就感覺我要當他家保姆了!”趙京五說:“這不行的,你和對門那家訂的有合同,你走了,他們知道是我介紹了去別的人家,不知該怎麼罵我了?!”柳月說:“我當他家童養媳?”莊之蝶卻平靜了臉,說:“這樣吧,等你同那家合同期滿,你就讓京五找我吧。”

三人吃飯來到街上,莊之蝶說柳月壓根兒不像是鄉里來人,可乖呢。趙京五說:“誰能想到她出落得這般快的。初來時,穿一身粗布衣裳,見人就低了眉眼,不肯說話。有一天,那家人上了班,她開了櫃子,把女主人的衣服一件一件穿了在大立鏡前照,正好被隔壁的人看見,說了句‘你像陳沖’,她說是嗎?卻嗚嗚地哭。誰也不曉得她為什麼哭!頭一個月發了保姆費,主人說,你給你爹寄些吧,黃土屹嶗上的日子苦焦;她沒有,全買了衣服。人是衣裳馬是鞍,她一下子光彩了,滿院子的人都說像陳沖,自此一日比一日活泛,整個兒性格都變了。”莊之蝶提說柳月,是覺得這姑娘性格可愛。無意間露嘴兒一句,卻引得趙京五說了一堆,見趙京五又說出:“你真的要她去你家嗎?可別僱了個保姆卻請了個小姐!”就不願多搭理,自個兒往前走了。走過一條小巷,看見近旁誰家的院子,枝枝杈杈繁密了一棵柿樹,一片泛黃的葉子被風忽地吹來,不偏不倚貼在他的右眼窩上,便突然說:“京五,從這條巷拐過去是不是清虛庵?”趙京五說:“是的。”莊之蝶說:“我新識了一個朋友就在那附近,何不喊了也一塊去吃葫蘆頭熱鬧!”趙京五說:“你是說尼姑慧明吧?”莊之蝶說:“人家是佛門人,去吃豬大腸?!”趙京五說:“得罪了。既然是你的朋友,叫來我也認識認識。”莊之蝶說:“我速去速來。”發動了“木蘭”,嗖的一聲騎著去了。

車一在門前響,低矮的院牆上就冒出一個油光水亮的頭來,喊:“莊老師!”莊之蝶看時,正是唐宛兒,吟吟對他笑哩。牆頭上罩滿了爬壁藤,莊之蝶尋思這女人怎麼這樣巧地就發現了他,油頭粉臉卻在一片綠中不見了,遂聽牆內一連三聲:“你稍等一下,我來開院門!”

原來婦人正上廁所,蹲在那裡看牆根被水浸蝕斑駁的痕跡,看出裡邊許許多多人的形狀來,不知怎麼就想起莊之蝶,兀自將臉也羞紅了。偏這時聽見摩托車聲,慌亂中站起來一看,恰恰就是莊之蝶,急拉起了溜脫在腳脖處的米黃色褲裙,顫和和跑出來。

莊之蝶從門縫往裡瞧,婦人一邊跑一邊系褲帶,卻並沒有跑來開院門,倒進堂屋,正看著了豐滿的微微後翹的臀部的扭動,心裡就嗖地一陣麻酥。

唐宛兒在屋裡當鏡又整了整頭髮,用一塊海綿蘸了胭脂敷在顴骨處,塗了唇膏,跑出來把門開啟,便長久地倚在門扇上給客人慈眉善眼了。莊之蝶看著那一對眼睛,看出了裡邊有小小的人兒,明白那小人兒是自己,立即說:“周敏呢,周敏不在家?”婦人說:“他說今日要去印刷廠,一早就走了的。莊老師你進來呀,這麼大日頭的也不戴了帽子!”莊之蝶一時有些迷糊,弄不清周敏不在對於自己是一種失望還是一種希望,便提了兜兒走進來。落了座,婦人沏茶取煙,把風扇開啟了,說:“莊老師,我們怎麼感激你哩,你這麼大名氣的人,別人要見也見不上的,我們倒受你太多的恩惠。”莊之蝶說:“受我什麼恩惠?”婦人說:“你送來那麼多餐具,甭說我們現在用不完,就是將來正式成家過日子,用也用不完的。”莊之蝶這才記起讓雜貨店送餐具的事,就笑了:“那有幾個錢,只花了一篇小文章的稿費。”婦人把凳子搬在莊之蝶面前,也坐下了,絞了腿,說:“一篇小文章就買到那麼多東西?周敏說,發稿酬算字數,標點符號也算字的。那你寫一本書,游標點符號就要值多少錢的!”莊之蝶噗地笑了:“如果只有標點符號,就沒有人付稿費了!”婦人也就身子抖動,笑得放出聲來,但立即,她提了提脖前墜下的圓領衫兒,因為在笑時圓領衫兒擁過來,已經露出很大很白一塊胸口了。偏這一提,倒使莊之蝶心裡咯噔一下,以後眼光一到那裡就滑過去了。

婦人說:“莊老師,我要問你一個問題,你寫的作品中,人物都有模特嗎?”莊之蝶說:“這怎麼說呢?好多是我推想的。”婦人說:“你怎麼能想到那麼細?我對周敏說了,莊老師是個感情豐富細膩的人,有這樣一個丈夫,他的妻子真幸福。”莊之蝶說:“她說她下一輩如果還轉世,再也不給作家當老婆!”婦人似乎甚是吃驚,悶了一時,低了眉眼說:“那她是身在福中不知福了,她哪裡嘗過給粗俗男人做妻子的苦處!”竟噗嗒掉下一顆淚來。莊之蝶立即想到她的身世。莊之蝶沒有見過她的那個丈夫的,但莊之蝶現在能想象出那是一個什麼樣的男人了,於是安慰道:“你是有福的,就你這長相,也不是薄命人。過去的事過去了,現在不是很好嗎?”婦人說:“這算什麼日子?西京雖好,可哪裡是我長居的地方?莊老師你還會看相,就再給我看看。”婦人將一隻白生生的小手伸過來,放在莊之蝶的膝蓋上了。莊之蝶握過手來,心裡是異樣的感覺,胡亂說過一氣,就講相書上關於女人貴賤的特徵,如何額平圓者貴凹凸者賤,鼻聳直者貴陷者賤,發光潤者貴枯澀者賤,腳跗高者貴扁薄者賤。婦人聽了,一一對照,洋洋自得起來。只是不明白腳怎麼個算是跗高,莊之蝶動手去按她的腳踝下的方位,手要按到了,卻停住,空裡指了一下,婦人卻脫了鞋,將腳竟能扳上來,幾乎要挨著那臉了。莊之蝶驚訝她腿功這麼柔韌,看那腳時,見小巧玲瓏,跗高得幾乎和小腿沒有過渡,腳心便十分空虛,能放下一枚杏子,而嫩得如一節一節筍尖的趾頭,大腳趾老長,後邊依次短下來,小腳趾還一張一合地動。莊之蝶從未見過這麼美的腳,差不多要長嘯了!看著婦人重新穿好襪子和鞋,問:“你穿多大的鞋?”婦人說:“三十五號碼的。我這麼大的個,腳太小,有些失比例了。”莊之蝶一個閃笑,站起來說:“這就活該是你的鞋了!”從兜裡取了那雙皮鞋給婦人。婦人說:“這麼漂亮的!多少錢?”莊之蝶說:“你要付錢嗎?算了,送了你了!”婦人看著莊之蝶,莊之蝶說:“穿上吧!”婦人卻沒有再說謝話,穿了新鞋,一雙舊鞋嗖的一聲丟在床下去了。

莊之蝶返回飯館的時候,情緒非常地好。趙京五和黃廠長見他這麼久才來,又沒叫來那個朋友,倒有些掃興,叫嚷肚子餓扁了,問莊之蝶不覺得飢嗎?莊之蝶說他只想喝酒。

一頓飯,三人都喝得多了。先是上半瓶白酒下肚,還甜言蜜語著;下半瓶喝下便相互豪言壯語;再買了半斤,就胡言亂語起來;又買了半斤喝過,無言無語了。在飯館直坐到了後晌。後來莊之蝶要走,趙京五說:“我得送你。”莊之蝶擺擺手,搖搖晃晃騎了“木蘭”,一路走著,一路卻能分辨街上商店門口廣告牌上的錯別字。一進雙仁府小院,入門就睡下到天黑,牛月清把飯做好了才起來。起來又獨獨坐了一回,說肚子不飢,也不吃飯,要騎車迴文聯那邊住屋去過夜。牛月清說:“今晚不消過去了,就住在這邊吧。”莊之蝶支支吾吾的,說晚上還要寫寫文章的,牛月清就說:“你要過去,我晚上可不過去的。”莊之蝶明白她的意思,心想我躲清靜才過去呢,臉面上卻做一副苦態,嘆口氣出門走了。

巷口街頭,日色蒼茫。鼓樓上一片鳥噪,樓下的門洞邊,幾家賣餛飩和烤羊肉串的小販張燈支灶,一群孩子就圍了絞棉花糖的老頭瞎起鬨。莊之蝶才去瞧棉花糖是怎麼個絞法兒,把一勺白糖能搖絞出棉花一樣的絲來,一抬頭卻見門洞那邊走來了賣牛奶的劉嫂和她的牛。在供應了定點的牛奶後,劉嫂和牛直歇到天涼起來才往城外走。一見面牛就長哞起來,驚得孩子們一鬨散了。劉嫂說:“莊先生好幾天又不見買奶吃了,是沒住在文聯嗎?”莊之蝶說:“明日在的,我等你了。”走過去拍著牛的背,一邊和劉嫂說些牛奶的產量和價格,劉嫂就抱怨每斤飼料又長了一角,可奶價還是提不上來,這麼大熱的天,真不夠進城跑一天的辛苦錢。說話間,奶牛站在那裡四蹄不動,扭轉了頭這邊看看,那邊看看,舌頭在嘴裡攪動著,尾巴慢慢地甩過來,又慢慢地甩過去。莊之蝶就說:“你要想開點,若不出來跑跑,不是一分錢掙不來,照樣要買菜買糧嗎?哎呀,你瞧這牛,它倒不急不躁,像個哲學家的!”

莊之蝶這話當然是隨便說的,沒想這牛卻一字一字聽在耳裡。人說狗通人性,貓通人性,其實牛更通人性。一年前莊之蝶在郊區採訪住在劉嫂家,這女人先是務菜,菜務不好,賣菜時又不會在秤桿上做手腳,光景自然就害恓惶。莊之蝶一日出主意:“城裡供應的奶常常摻水,群眾意見頗大,但用奶的人家多,奶場又想賺錢,水還是照樣摻,訂奶戶一邊罵娘也還一邊要訂的。那麼,何不養頭奶牛,能把牛牽上去城裡現擠現賣,即便是價高些也受人歡迎,收入一定要勝過務菜了。”劉嫂聽了,因此在終南山裡購得了此牛。牛是依了莊之蝶的建議來到西京城裡,莊之蝶又是每次趴下身子去用口吮吃,牛對莊之蝶就感激起來,每每見到他便哞叫致意,自聽了他又說“牛像個哲學家”,從此真的有了人的思維,以哲學家的目光來看這個城市了,只是不會說人的語言,所以人卻不知曉。

這一日,清早售完奶後,劉嫂牽了牛在城牆根歇涼,正是周敏在城牆頭上吹動了壎,聲音沉緩悠長,嗚嗚如夜風臨窗,古墓鬼哭,人和牛都聽得有些森寒,卻又喜歡著聽,壎聲卻住了,仰頭看著剪紙一般的吹壎人慢慢移走遠去,感覺裡要發一些感慨,卻沒有詞兒抒出,垂頭打盹兒睡著。牛啃了一肚子草,也臥下來反芻,一反芻竟有了思想了:

當我在終南山的時候,就知道有了人的歷史,便就有了牛的歷史。或者說,人其實是牛變的呢,還是牛是人變的?但人不這麼認為,人說他們是猴子變的。人怎麼會是猴子變的呢?那屁股和臉一樣發紅發厚的傢伙,人竟說它是祖先。人完全是為了永遠地奴役我們,又要心安理得,就說了謊。如果這是樁冤案,無法澄清,那我們就不妨這麼認為:牛和人的祖先都是猴子;猴子進化了兩種,一種會說話,一種不會說話;說話是人的思維的表現,而牛的思維則變成了反芻。如此而已。啊哈,在混沌蒼茫的天地裡,牛是跳蚤一樣小得幾乎沒有存在的必要嗎?不,牛是龐然大物,有高大的身軀,有健壯的四蹄,有堅硬鋒利的戰鬥之角,但在一切野獸都向著人進攻的世界裡,獨獨牛站在了人的一邊,與人合作,供其指揮,這完全是血緣親近心靈相通。可是,人,把牛當那雞一樣、豬一樣徹底為自己服務。雞與豬,人還得去飼養著方能吃他們的蛋,吃他們的肉,而牛要給人耕種,給人推磨,給人載運,以至發展到擠出奶水!人啊人,之所以戰勝了牛,是人有了忘義之心和製造了鞭子。

這頭奶牛為自己的種族的屈辱而不平了,鼻孔裡開始噴兩股粗氣,一呼一吸,竟使面前的塵土地上衝開了兩個小土窩。但它仰頭注視了一片空白的天空,終於平和下來,而一聲長笑了。牛的長笑就是振發一種“哞”。它長笑的原因是:在這個世界上,一切動物中除牛之外都是猙獰,無言的只有上帝和牛。牛正是受人的奴役,牛才區別於別的野獸而隨人進入了文明的社會。好得很,社會的文明畢竟會要使人機關算盡,聰明反被聰明誤,走向毀滅,那麼,取代人而將要主宰這個社會的是誰呢?是牛,只能是牛!這並不是虛妄的謔語,人的生活史上不就是常常發生家奴反主的故事嗎?況且,牛的種族實際上已有率先以人的面目進入人類者,君不見人群裡為什麼有那麼多的愛穿牛皮做的大衣、茄克和鞋。這些穿皮衣皮鞋的人,都是牛的特務,他們在混入人類後自然依戀牛的種族或是提醒自己的責任,才在身子的某一部位用牛的東西來偷偷暗示和標榜!而自己——這頭牛洋洋得意了,實在是天降大任吧,竟是第一個赤裸裸地以牛的身份來到人的最繁華的城市裡了,試問在哪個城市有牛能堂而皇之地行走於大街?!

這牛思想到這兒,於是萬分地感謝莊之蝶了。是莊之蝶首先建議了一個女人從山野僻地買它而來,又牽了它進城現擠現賣奶汁,更是說下一句“牛像個哲學家”,一字千金,擲地有聲,使它一下子醒悟了自己神聖的使命。啊!我是哲學家,我真的是哲學家,我要好好來觀察這人的城市,思考這城市中人的生活,在人與牛的過渡世紀裡,作一個偉大的牛的先知先覺吧!

六月十九日黃昏,莊之蝶買了燒紙過雙仁府來。牛月清從街上叫了一個小爐匠在院門口,正把家傳的兩支銀簪熔化了重新打製一枚戒指。莊之蝶近去看了看,小爐匠臉色白淨,細眼薄嘴,一邊自誇著家傳的技藝,一邊腳踩動風包,手持了石油氣槍,在一塊木頭上燒化簪子,立時簪子稀軟成珠。莊之蝶從未見過這景緻,以為牛月清要做耳環的,說你把簪子用了,娘犯起心慌病來要煮銀簪水喝,你就不停地從耳朵上往下取嗎?牛月清說:“我才不戴耳環,汪希眠手上戴三枚戒指,你一枚也沒有,出門在外別人笑你吝嗇,也得罵我當老婆的刻苦了你!”莊之蝶聽了咕噥一句:“胡折騰!”進院去屋,與娘說話。

戒指制好,牛月清歡天喜地拿了回來,直嚷道莊之蝶戴了試試,莊之蝶卻忙著用人民幣拍印燒紙:紙一沓一沓鋪在地上,錢幣一反一正按在上邊用手拍。牛月清嘲笑莊之蝶太認真,燒紙是寄託哀思的一種方式,用得著那麼費勁?老太太伸手擰女兒的嘴,還要求莊之蝶一定把紙按實在土地上,要不亡人帶了這錢過河,錢就變成鐵錢了。牛月清又說,即使變鐵錢,那是對古時的銀元和銅板而言,現在用紙幣拍印,紙錢變了鐵錢倒好哩!老太太再罵牛月清,親自把拍印後的燒紙分成六份,一一讓莊之蝶在上面寫亡人名姓。自然是岳父的錢最多,依次是老太太的父母、舅舅、姐姐,還有一個牛月清的乾孃。惹得牛月清再笑孃的負擔重,要照顧這麼多人的,一面把戒指套在莊之蝶的指頭上,戒指碩大,莊之蝶坐在沙發上,就作出很闊的架勢,二郎腿挑著鞋搖著,手指篤篤地在沙發扶手上敲,說身上的衫子過時了,得換一件的。牛月清說:“我早給你買了一件大紅體恤衫,還怕你不穿的。我們單位老黃,六十二歲了,就穿了這樣的衫子,人年輕了十歲的!”莊之蝶又說:“那這褲子就不配了,如今街上興港式老闆褲,我得要一件的。有了老闆褲,鞋也要換的,還有這褲帶,這襪子……”牛月清說:“得了得了,換到最後你得去美容換臉皮了,說不準兒還要換班子換了我去?!”莊之蝶說:“去年你用一支簪鑲補了一顆牙,從此是金口玉言,在家裡你說什麼就是什麼。現在你讓我戴戒指,那隻好這麼換嘛!”笑了笑,卸了戒指放在桌上,埋怨牛月清隨流俗走,要把他打扮成什麼形象了!牛月清就不悅起來,說:“這麼說我是舔屁股把仔蛋咬了?我興興地打扮你你不依,往後你也別干涉我頭髮怎麼梳,衣服怎麼穿!”老太太見兩人又鬥花嘴,自不理睬,卻突然叫苦起來,說給老頭子的錢面值都是壹佰元,沒有零花票子,在冥國裡買什麼能方便嗎?莊之蝶便去取了一沓稿紙,分別拍印了拾元的、五元的、一元的麵票,一家人起身去巷口馬路邊焚燒。

外邊全然黑了,馬路上人少車稀,百米外的路燈杆上一顆燈泡半明半暗。紙一燃起來,三個人的影子就在馬路兩邊的牆上忽大忽小,跳跌如鬼,紙灰碎屑紛紛起落。莊之蝶和牛月清先是並不覺得什麼,跪在那裡嫌火太炙,身子往後退,老太太卻開始唸叨個個亡人的名字,召喚他們來收錢,叮嚀把錢裝好,不要濫花銷,也不必過分節省,如果花銷完了就來告訴她。莊之蝶和牛月清就覺得森煞,瞧見一股小風在火堆邊旋了一會兒,就立即用紙去壓住。這時候,西邊天上忽然一片紅光,三人都抬頭去看。老太太便說:“餓鬼在那裡打架哩,這都是誰家的餓鬼?他媽的,你們後人不給你們錢,倒搶我家老頭子的?!”牛月清毛骨悚然,說:“娘,你胡說什麼呀!那怕是一家工廠在安裝什麼機器用電焊吧,什麼鬼打架不打架的!”老太太還是仰望夜空,口裡唸叨不停,後來長出一口氣,說老頭子,到底身手捷快,硬是沒讓被搶了錢去,就問:“月清,街那邊十號院裡可有懷了孕的女人?”牛月清說:“那院子盡住些商州來的炭客,這些人來城裡發了,拖家帶口都來住,是有一個女人肚子挺大的。”莊之蝶說:“這些人把老婆接來,沒有一個不生娃娃的,都是計劃外的二胎三胎。日子越窮,娃娃越多;娃娃越多,日子越窮。不知道他們怎麼想的?”牛月清說:“前天中午我去醫院,在門診室正遇著十號院那女人,她說她懷孕了,讓醫生檢查胎位正不正。醫生讓她解了懷,拿聽診器往她肚子上放,那肚皮黑乎乎地髒,醫生拿酒精棉球去擦,一擦一道白印子,說:‘你來這裡,也該把肚皮洗一洗!’那女人紅了臉,悶了半晌說:‘我男人是炭客嘛!’”說罷就笑,莊之蝶也笑了。老太太就說:“一個鬼去投胎了,那孩子就要出世了!”一語未落,果然聽得遠處有嬰兒的啼哭聲,遂聽見有人在馬路上噔噔噔速跑,接著是拍一家門板,大叫:“根勝,根勝,我老婆生了!你快起來幫我去東羊街買三個鍋盔一罐黃酒,她這陣害肚子飢,吆頭牛進去都能吃掉的!”莊之蝶和牛月清面面相覷,疑惑娘竟能說準,往夜空中看看,越發害怕起來。胡亂燒完紙,起身就要回去。街巷那邊的一棵梧桐樹後卻閃出一個人來,在那裡叫道:“牛嫂,牛嫂!”老太太問:“誰個?”那人說:“是我。”迎著火光走近,莊之蝶認得是右首巷裡的王婆婆,哼了一聲兀自回家去了。

原來,這王婆婆早年是聚春園的妓女,二十五歲上遇著胡宗南的一位秘書,收攏了才做起安分夫妻,曾生過一個兒子。兒子長成牆高的小夥子,騎摩托卻撞在電杆上死了。不幾年,那秘書也過了世,她寡寡地獨自過活,日子很是狼狽。前二年,以家裡的房子寬展,開辦了私人託兒所。因與老太太認識得早,家又離得近,常過來串門聊天。莊之蝶見她說話沒準兒,眉眼飛揚,行為又鬼鬼祟祟,便不喜歡她來,曾說過她辦託兒所會把孩子帶壞的話,惹得老太太不高興,牛月清也指責他帶了偏見看人的。王婆婆自然是莊之蝶在時來得少,莊之蝶不在時來得多。半年前王婆婆和老太太聊天兒,說到莊之蝶和牛月清這麼大的歲數了怎麼不生養孩子,老太太就傷了心,說他們結婚後的第二年懷上了,但偏說孩子來得太早,就人工流產了;後來又懷上了,又說事業上有個名堂了再要孩子,又墮胎了;如今什麼都有了,要懷孩子卻懷不上了!王婆婆說她有個秘方的,不但能讓懷上,而且還一定能讓懷上個男孩。老太太好不喜歡,說知了牛月清,牛月清淚水吧嗒地告訴娘,她何嘗不想懷上孩子,但不知怎麼懷不上,這幾年莊之蝶倒越來越不行的,說來也怪,他是不用時逞英豪,該用時就無能,已經看過許多醫生都沒效果,準備著這一輩子就再不要孩子了。老太太苦愁了許多日子,才想出個主意來,讓北郊的幹表姐來代生,然後抱過來撫養,這樣畢竟是親戚,總比抱養外人的孩子要好。偏巧幹表姐懷了孕,老太太去說知了心思,幹表姐喜歡得一口應允,老太太卻一定要生男孩子才抱養的,逼了表姐去醫院做B超檢查。一查竟是女孩,只好做了流產術。老太太便領了幹表姐去拜訪王婆婆,王婆婆就教導了:月信三天後,就抓緊行房要懷上孕,然後開始吃她的藥,一天早晚吃一小勺,不要嫌苦,吃後下身出少量的血也不必驚慌。就把自制的一瓶黑稠如漿的藥交給幹表姐。老太太當然感激不盡,當場要付藥錢。王婆婆說不用急的,生下男孩了付我不遲,只是說此藥中最值錢的是沉香,要進口的純沉香,這服藥是別人買了藥配的,先就應急了牛嫂,但得買了沉香再給人家配呀。於是牛月清就四處尋購沉香。莊之蝶得知,很不樂意,為此拌過幾回嘴。這陣,王婆婆見莊之蝶走了,得意忘形地頭也晃手也搖,說:“牛嫂,你聽著十號院那嬰兒叫喚嗎?那炭客的老婆生了三個女孩,吃我的藥就把男孩生下來了!這幾天我就坐在他家,單等著她生,炭客說:‘王婆婆,要是生下個女娃你就不好走了!’我說:‘要不是男娃,我退你的藥錢!要是這男孩生下來,就是吃我這藥生下的第二十二個了!’怎麼著,果然就是個男孩!”牛月清也高興起來,說:“王婆婆,我是信你的,沉香我買回來了。”王婆婆說:“是嗎?生下孩子可別忘了我!”牛月清讓王婆婆到家去吃飯喝茶,王婆婆說改日去吧。牛月清早忘記了害怕,一個人從黑巷道路回來取沉香。莊之蝶問:“王婆婆又說生孩子的事?”牛月清說:“那秘方真靈,炭客那孩子就是吃了她的秘方的!”莊之蝶瞧見她拿了沉香,問是多少錢買的,牛月清說五百元錢,惱得莊之蝶一梗脖子到廚房去吃稀飯,吃了一碗,就鑽到蚊帳裡睡去了。

牛月清和老太太回來,情緒蠻高,吃罷飯了便端了水盆到臥室來洗,一邊洗一邊給莊之蝶說王婆婆的秘方是胡宗南那個秘書傳給她的。那秘書活著的時候隻字不吐,要倒頭了,可憐王婆婆後半生無依無靠,就給了她這個吃飯的秘方。莊之蝶沒有吭聲。牛月清洗畢了,在身上噴香水,換了淨水要莊之蝶也來洗。莊之蝶說他沒興頭。牛月清揭了蚊帳,扒了他的衣服,說:“你沒興頭,我還有興頭哩!王婆婆又給了一些藥,咱也吃著試試,我真要能懷上,就不去抱養幹表姐的孩子;若是咱還不行,幹表姐養下來暗中過繼給咱,一是咱們後邊有人,也培養一個作家出來,二是孩子長大,親上加親,不會變心背叛了咱們。”莊之蝶說:“你那幹表姐兩口,我倒見不得,哪一次來不是哭窮著要這樣索那樣,他們這麼積極著懷了孩子又打掉又懷上,我看出來的,全是想謀咱們這份家產的!”當下被牛月清逗弄起來,用水洗起下身,雙雙鑽進蚊帳,把燈就熄了。莊之蝶知道自己耐力弱,就百般撫摸夫人……牛月清說:“說不定咱也能成的,你多說話呀,說些故事,要真人真事的。”莊之蝶說:“哪兒有那麼多的真故事給你說!能成就成,不成拉倒,大人物都是前無古人後無來者的。”牛月清說:“你是名人,可西京城裡汪希眠名氣比你還大,人家怎麼就三個兒子?聽說還有個私生子的,已經五歲了。”莊之蝶說:“你要不尋事,說不定我也會有私生子的!”牛月清沒言傳,忽然莊之蝶激動起來,說他要那個了,牛月清只直叫“甭急甭急”,莊之蝶已不動了,氣得牛月清一把掀了他下來,罵道:“你心裡整天還五花六花彈棉花的,憑這本事,還想去私生子呀!”莊之蝶登時喪了志氣。牛月清還不行,偏要他用手滿足她,過了一個時辰,兩人方背對背睡下,一夜無話。

翌日,牛月清噙了淚要莊之蝶一塊兒同她去幹表姐家送藥。莊之蝶不去。牛月清恨了恨聲,灰不沓沓自個去了。莊之蝶在家坐了一回,也坐得不是個滋味兒,便往郊區101藥廠,採寫黃廠長的報告文學。採訪很簡單,聽黃廠長作了一番自我介紹,又看了一下簡易的加工坊,莊之蝶一個晚上就寫好了文章。在去報社交稿時,卻心中衝動,謀算著趁機要去見見唐宛兒了。

已經走到了清虛庵前的十字路口,莊之蝶畢竟有些緊張起來,他不知道周敏在不在家,即使不在家,婦人又會對自己怎麼樣呢?阮知非那夜的經驗之談使他百般鼓足著勇敢,但當年對待景雪蔭的實踐又一次使他膽怯了。何況,他想起了在牛月清面前的無能表現,懊喪著自己越來越不像個男人了,而又覺得自己一想到唐宛兒就衝動,不明白與這婦人是一種什麼緣分啊?!這麼思前想後,腦子就十分地混亂,徘徊復徘徊,終於踅進近旁的一家小酒館裡,要了一瓶啤酒,一碟燻腸,獨自坐喝。這是一間只有二十平方米大小的地方,四壁青磚,並不搪抹,那面粗白櫃檯依次排了酒罈,壓著紅布包裹的壇蓋。櫃檯上的牆上,出奇地掛有一架老式木犁,呈現出一派鄉間古樸的風格。莊之蝶喜歡這個地方,使他浮躁之氣安靜下來,思緒悠悠地墜入少時在潼關的一幕幕生活來。酒館裡來的人並不多,先是幾個在門外擺了雜貨攤的小販,一邊盯著貨攤一邊和店主扯閒,一小盅酒成半晌地品,品不完。後來有一漢子就踏進來,立於櫃檯前並不言語,店主立即用列子打滿了酒盛在小杯裡,漢子端了仰脖倒在口裡,手在兜子裡掏錢,眼睛一眨一眨盯了店主,說:“你摻水了?!”店主說:“你要砸了我這酒館嗎?砸了這酒館可沒一天三次伺候你的人了!”漢子笑了笑,走出去。酒館裡又清靜下來,只有莊之蝶和牆角坐著的一個老頭是顧客。老頭雞皮鶴首,目光卻精神,喝的是白酒,就的是一碟鹽水黃豆,用大拇指和中指食指捏酒碗的姿勢和力量,莊之蝶知道老頭是個用筆的人。莊之蝶在類似這樣的小酒館裡,常常會遇到一些認識的老教授或文史館那些滿腹經綸的學者,他們衣著樸素,形容平易。酗酒的年輕閒漢們總是鄙視他們,以為是某一個退休的工人,退居二線的機關中層幹部,搶佔他們的凳子,排隊買小菜時用身子把他們擠在一邊。

莊之蝶認不得這一位老者,心裡卻想:這怕又是一個天地貫通了的人物。他不停地看老者吃酒,希望他能抬起頭朝自己這裡來看,但又害怕老者看見自己,因為這些成了人精的人物,會立即看出你的腸腸肚肚,你在他面前全然會是一個玻璃人的。老者卻目不旁視,手捏一顆豆子丟在口裡了,嚼了一會兒端起酒碗吱地咂一下,自得其樂。頓時莊之蝶感到自己活得太累,太窩囊,甚至很卑鄙了。這時就聽見遠處有極美的樂響傳來,愈來愈大,酒館的店主跑到門口去看。他也過去看,原來是巷中一家舉行接骨灰典禮,亡人的骨灰從火葬場運到巷口,響器班導引了數十個孝子賢孫,接了骨灰盒,焚紙鳴竹,然後掉頭返回,樂響又起。莊之蝶參觀過許多葬禮場面,但今天的樂響十分令他感動,覺得是那麼深沉舒緩,聲聲入耳,隨著血液流遍周身關關節節,又驅散了關關節節裡疲倦煩悶之氣而變成呵的一個長吁。他問店主:“這吹奏的是一支什麼曲子?”店主說:“這是從秦腔哭音慢板的曲牌中改編的哀樂。”他說:“這曲子真好!”店主驚著眼睛說:“你這人怪了,哀樂有好聽的?就是好聽,也不能像聽流行歌曲一樣在家裡放呀?!”莊之蝶沒再多說,回坐到他的酒桌。酒桌那頭已新坐了一個戴了白色眼鏡的年輕人,一邊叫喊來一瓶啤酒,一盤炒豬肝,一邊從口袋裡掏出一本雜誌來讀。年輕人讀得特別投入,時不時就獨自地發一個輕笑。如今能這麼容易墜入境界的讀書人實在太少了,莊之蝶遂想:天下的文章都是作家編造出來的,卻讓這些讀者喜怒哀樂。牛月清知道他寫文章的過程,所以她總看不上他的文章,卻在看別人寫的書時流過滿面的淚水。年輕人突然口舌咂動起來,發出很響的聲音,莊之蝶猜想這一定是看到書裡的人物在吃什麼好東西吧。這時候,那捧著雜誌的兩隻手,一隻就抓住了面前的筷子,竟直直戳過來,在莊之蝶盤中夾起了三片燻腸,準確無誤地塞在了雜誌後的口裡。一會兒,筷子又過來了,再夾了兩片吃了去。

莊之蝶覺得好笑也好氣,拿筷子在桌面梆梆敲。讀書人驚醒了,放下雜誌看他,噢的一聲,低頭就將口中的燻腸吐在地上,說:“對不起,對不起,我吃錯了!”莊之蝶笑起來,說:“什麼文章把你讀成這般樣了?”年輕人說:“你不知道,這是寫莊之蝶的事。莊之蝶,你知道嗎?他是個作家。我以前只讀他寫的書,原來他也和咱們普通人一樣!”莊之蝶說:“是嗎?上面怎麼寫的?”讀書人說:“他小時候,是個很蠢很笨的孩子,在小學,只覺得老師是世上最偉大的人,有一次去廁所小便,看見老師也在小便,就大惑不解,說:‘老師也尿呀!’好像老師就是不屙不尿的人。老師當然瞪了他一眼,沒有說話。他還在看著,竟又說:‘老師也搖呀?!’結果老師說他道德意識不好,又告知家長,父親就揍了他一頓……”莊之蝶說:“這簡直是胡說!”讀書人說:“胡說?這文章上寫的呀,你以為偉大人物從小就偉大嗎?”莊之蝶說:“讓我瞧瞧。”拿過雜誌,竟是新出刊的《西京雜誌》,文章題目是《莊之蝶的故事》,作者署名周敏。這就是周敏寫的那篇文章嗎?莊之蝶急急瀏覽了一下,文中全記載了一些道聽途說,且極盡渲染,倒也生動有趣,便尋思道:讓我也看看我是什麼樣兒?於是又讀到了這個莊之蝶如何慷慨又吝嗇,能把一頭羊囫圇圇送了別人,卻回家後又反去索要牽羊的那節麻繩,說送的是羊沒有送繩;如何智慧又愚蠢,讀李清照的“昨夜雨疏風驟。濃睡不消殘酒。試問卷簾人——卻道‘海棠依舊’。知否,知否?應是綠肥紅瘦!”便認定是李清照寫新婚之夜的情事,但卻看不懂列車執行時刻表;如何給人快活又讓人難堪,能教人識蒼蠅公母的方法,是看蒼蠅落在什麼地方,落在鏡子上的就是母蒼蠅,母蒼蠅也愛美;但公共場所被人不停地拉著合影了,便苦喪了臉說他前世是馬變的,這馬不是戰馬也不是馱運的馬,是旅遊點上披了綵帶供人騎了照相的馬,竟傷心落淚。莊之蝶再往下看,便到了莊之蝶的戀愛故事,竟出現了莊之蝶當年還在一個雜誌社工作時如何同本單位的一位女性情投意合,如漆如膠,又如何陰差陽錯未能最後成為夫妻。莊之蝶的眉頭就皺起來了:前邊的故事怎麼離奇荒唐那並不傷大雅,這戀愛之事牽涉了他人豈敢戲言?女性雖未提名道姓,但事情框架全是與景雪蔭發生過的事情,卻那時與景雪蔭篤好,現在也後悔,雖內心如火而數年裡未敢動過她一根頭髮,甚至正常的握手也沒有。如今寫成這般樣子,似乎什麼事情都已發生過了,那麼,雙方皆有家室兒女,景雪蔭的丈夫讀到此文怎麼感想?牛月清讀後怎麼感想?每一宗事似乎都有影子,又全然不是現在所寫的樣子,周敏是從哪兒得到的材料呢?莊之蝶更不安的是,如果景雪蔭讀了此文,她會怎麼看待我,認為這些隱秘之事必是我莊之蝶提供,是為了炫耀自己,要以風流韻事來提高自己知名度嗎?如果她的丈夫追問這一切,景雪蔭又會怎麼樣呢?莊之蝶愁苦起來了,放下雜誌,再沒心緒要見唐宛兒,急急就往《西京雜誌》編輯部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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