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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二年前,當景雪蔭剛從大學畢業分配到文化廳的時候,莊之蝶已是《西京雜誌》的編輯了。一張新的辦公桌放在了他的辦公桌的對面,以會議室改做的作品編輯室就塞滿了五個人。作品組組長鍾唯賢,卻唯一能領導的只有莊之蝶。一名老編輯是同鍾一塊進文化廳的,都是大學生,自然不服鐘的指揮;一名是比莊之蝶早來二年的李洪文,機敏精靈,能言善辯,曾經為鍾當作品組長出過力,鍾卻認定了他是小人,君子易處,小人難交,對自己有過恩惠的小人更難交,處處也就讓他;另一位姓韋是個寡婦,正與嚴副廳長談戀愛,鍾是不好領導的;而景雪蔭呢,廳長早年正是景父的部下,一來就不叫廳長叫叔叔。鍾唯賢的一個兵就只是莊之蝶。夏收時派莊之蝶去郊區支援農民夏收;地震時命莊之蝶去參加街道辦事處組織的救災隊;早晨上班提開水;晚上下班關門窗。五年的時間裡,莊之蝶在這裡度過了他的青春歲月,雖然為他們對他的輕視、欺辱而痛哭過,咒罵過,但他自離開了這裡,卻覺得那是一段極有意義的日子,尤其令他終生難忘的景雪蔭,現在回想起來,那簡直是他人生長途上的一袋乾糧,永遠咀嚼不完的。十二年過去了,廳長還是廳長,雜誌還是雜誌。那個韋寡婦已早做了嚴副廳長的夫人,調任了另一個部門成為處長。景雪蔭也棄文從政,提升為廳裡的中層領導。而鍾唯賢,永遠也沒出息的老頭,他既不信李洪文,又離不得李洪文,經過一番努力,終於擊敗了承包了三年雜誌、在經濟上一塌糊塗的上一個編輯部班子,他出任了新的主編。莊之蝶趕到那座熟悉的大樓上,自然是不停地與碰著的熟人打招呼,一推開還是那間會議室改做的編輯室,所有的編輯都在裡邊,每個人都拿了一條褲衩在抖著看。猛然門被推開,收拾不及,見是莊之蝶,李洪文就叫起來了:“哎呀,來得早不如來得巧,這一件就給你了吧!”莊之蝶說:“這是幹什麼呀,一人一塊遮羞布!”一個面孔陌生的人就走過來和莊之蝶握手,說:“莊老師你好,我是王鶴年,寫小說的,你給我們廠的產品提提意見吧!”李洪文說:“刊物整頓之後,業餘作者都給刊物拉廣告的,鶴年小說寫得不錯,他們廠是街道辦的小廠,他拉不來廣告,就送大家一些他們的產品。這是防性病褲衩哩,有性病治性病,沒性病防性病。”莊之蝶說:“這倒適合於你,我只需要的是壯陽褲衩。”說得大家都笑了。鍾主編笑得臉縮成一團,形如核桃,直卸了眼鏡擦眼淚,說:“之蝶,你過來,我這裡給你攢著好煙的。”就拉開抽屜,取出了一個紙盒,裡邊滿滿地裝了香菸。十多年前,莊之蝶開始抽菸的時候,就特意給鍾唯賢做了個大紙盒,因為業餘作者來送稿,首先是要敬編輯一支好煙的,鍾唯賢不抽菸,常是謝絕。莊之蝶就叮嚀不必謝絕,他可以代為消費的。後來的編輯叫苟大海的便說:“老鍾真是迂腐,莊之蝶現在還抽那種煙嗎?今日當著莊之蝶的面,以後這煙我就代他接管了!”說著把煙盒拿過去,將煙全倒進自己抽屜,順手把自己的椅子給莊之蝶坐了。

莊之蝶坐下來,相互寒暄了許多,自然就談起了新出版的雜誌,編輯室人人激動。從內容的質量到封面的設計,以及這一期的廣告宣傳,無一不充滿了自信,尤其談到周敏寫的那篇文章,誇耀郵局門口已張貼了海報,特意介紹這篇文章,編輯部已經決定再加印一部分雜誌,且要對周敏提高稿酬。李洪文說:“大作家,我已經說過了,曹雪芹寫了一部《紅樓夢》,一部《紅樓夢》養活了幾代人吃不完。現在你莊之蝶,也活到供人吃你了!周敏這篇文章是不長,可以說只吃到了你的腳趾甲;幾時我也要寫寫的,你說給我什麼吃?”莊之蝶說:“我什麼也不讓你吃!”李洪文說:“那好吧,某一日我寫一篇了,會署個女人的名字,看你讓不讓?你一定說:讓你吃口條吧!”莊之蝶就笑了:“讓你吃痔瘡!”周敏一直不說話,只忙著給莊之蝶沏茶倒水,過來說:“莊老師,這是我發表的第一篇文章,你要多多提意見的。”莊之蝶就平靜了臉面,正經對鍾唯賢他們說明他正是為這篇文章而來的,有個問題放心不下。鍾唯賢也立即緊張起來,問道:“什麼問題?”莊之蝶說:“別的都可以,就是寫我與阿×的關係,渲染得太過分了,會不會出現副作用呢?”鍾唯賢說:“這我也考慮了,我問過周敏,材料是哪兒得到的,周敏說材料不會失實的。”莊之蝶說:“事情都有影子,但一具體寫,味兒就變了,雖沒有署真名,可環境、人物形象又太具體,你知道我和景雪蔭相好是相好,真還沒有發展到談戀愛的。”李洪文說:“這有什麼,通篇都在塑造了一個高尚的女性,談戀愛又怎麼啦?婚前和誰談戀愛都是正常的,何況你現在是大名人,能和這樣的名人談戀愛也是一個女人的榮光,她景雪蔭盼不得全世界人都知道她和你有那麼一段美麗的豔史。”莊之蝶說:“洪文你別胡說,我雖然相信景雪蔭不是那號人,但咱們畢竟是在中國,要看現實。她現在有家庭,又有領導地位,不出事就好,出了事對誰都不利的。”鍾唯賢問:“那你的主意呢?”莊之蝶說:“編輯部極快派人去給景雪蔭送一份雜誌,說明情況,把可能出現的矛盾處理在萌芽時期。”周敏說:“我去尋過了,她還沒有回來。”莊之蝶再強調:“一等回來,立即就去!”李洪文說:“你放心,這事由我們辦好了。今日中午不要走了,周敏得了稿費,今日要請你的客,讓我們都沾沾光嘛!”周敏說:“沒問題,大麥市街老賈家的灌腸包子,吃多少我買多少。”莊之蝶說:“李洪文還是老毛病,從來都是叫嚷別人請他吃,沒聽說過要請人吃的。”李洪文說:“這沒辦法,老婆管著錢呀!如果你護著周敏不請客,你就請請大家。”苟大海說:“咱們玩玩麻將吧,誰贏了誰請客。”莊之蝶問鍾唯賢:“這行嗎?”鍾唯賢說:“你們又不玩錢的,你們玩吧,我還有個事,我就不陪你了!”莊之蝶笑了笑,和鍾唯賢握手告別,送他出門了,李洪文立即關上門,說:“我們的領導怎麼樣?瞧那話多有水平,他不反對咱們玩,但若出了事,他什麼責任也沒有的,這就叫會當領導!”苟大海說:“他要會當領導,也不是幹了一輩子還是個主編,連個處級幹部都不是。”莊之蝶說:“他一輩子膽小怕事。”辦公桌就橫過來,李洪文從桌鬥取了麻將,周敏又給各人面前放下茶杯、菸灰缸。莊之蝶對周敏說:“這裡人多,你就不要玩了,能幫我去一趟市報社嗎?”周敏問:“什麼事?”莊之蝶說:“這裡有一份寫企業家的稿子,你直接送給報社文藝部張主任,讓他越早越好地登出來。”周敏高興地去了。

莊之蝶、李洪文、苟大海和另一個年輕的編輯小方開始打點執風,結果莊之蝶坐東,李洪文坐西,苟大海坐北,小方坐南。李洪文卻要和苟大海換位子,說莊之蝶有錢,今日一定要他出水,而苟大海牌藝不高,看不住下家的。莊之蝶說:“不是苟大海看不住我,是你屬木命,北方位屬水。”李洪文說:“你也懂這個?”莊之蝶說:“我懂得你!”李洪文倒臉紅起來,說:“我說過的,今日就要贏你。你帶了多少錢?”莊之蝶脫下鞋來,鞋殼裡平鋪了二十元錢。苟大海說:“莊老師真逗,錢怎麼裝在那兒?”莊之蝶說:“以前我還在文化廳的時候,錢欺負過我,現在我就把它踩在腳下!”李洪文說:“那麼兩張,頂得住我一個自扣嗎?”莊之蝶說:“這別擔心,你贏了我借款付你。可你也要知道,我最善於白手奪刀。”開場第一圈,莊之蝶果然自扣了一莊,平和了一莊,氣得李洪文直罵牌是舔溝子,不抽菸的人偏要抽莊之蝶一支菸,說要沾沾紅人的光,一支菸未抽完,倒嗆得鼻涕眼淚地直咳嗽。

說到煙,小方就問起莊之蝶在文化廳工作時是不是老抽鍾唯賢的煙,這樣從抽鍾唯賢的煙自然說到鍾唯賢,莊之蝶問:“老鍾現在日子怎麼樣?他老婆還來單位不?”苟大海說:“老鍾夠苦命,二十年右派,偏偏又娶了個惡婆子,前一個月初三那惡婆子又來了,當著眾人的面竟能把他的臉抓出血來。”莊之蝶說:“他有什麼辦法!我還在文化廳時,他們就分居著,老婆一來,他就慌了。大家都勸他離了婚算了,可那婆子就是不離。沒想他也真能湊合,現在了還是這樣!”李洪文打出一張牌,莊之蝶要吃了,李洪文又後悔說打錯了,收回去重新打了一張牌,說:“我倒有個機密。你們誰也不能傳出去!”小方說:“李老師一天到黑總有機密!”莊之蝶說:“李洪文有特務的才能,當年嚴副廳長和韋寡婦談戀愛,他是第一個發現的,他能藏在廁所四個小時,觀察廁所對門的韋寡婦房裡,嚴副廳長是幾時幾分進去的,幾時幾分拉滅燈的。”李洪文說:“後來怎麼樣,他們不是結婚了嗎?”莊之蝶說:“正是人家要結婚,你那監視有什麼價值?”李洪文說:“這他們倒感謝我的,我公開了機密,才促成了他們一場好事。”莊之蝶說:“好、好!老鐘有什麼機密?”李洪文說:“老鍾靠什麼能活下來?他是有他的精神支柱的!年輕時他喜歡他的一個女同學,大學畢業後,不久他就成了右派,後來又聽說那位女同學也成了右派。他在右派期間找不下個物件,經人介紹和現在這個郊區的老婆結了婚。前幾年,偶爾得知他的那個女同學還活著,在安徽的一個縣中教書,況且已經離了婚,獨身過活,就整日嘮叨這女同學如何地好。他給人家去了四封信,不知怎麼總不見回信。或許這女同學早不在了人世,或許壓根兒就不在安徽的那個中學,一切都是誤傳。可老鍾中了邪似的,每天都在收發室信欄裡看有沒有他的信。”

小方說:“他剛才出去,一定又去收發室了吧。”李洪文說:“我知道他幹什麼去了——職稱又開始評定,還不是為他那個編審的名分兒給評審會的人說情去了!真窩囊,前年該評職稱了,武坤當了主編,把老頭丟在一邊;這次又要評了,卻說老鍾才當了主編,資歷還欠些。和!”李洪文說著就推倒了牌。這一和是莊上和,又接連和了三次,李洪文話就越發多,不斷地總結和牌的經驗,又訓斥苟大海不會下牌,怎麼就讓莊之蝶又碰吃了個八萬,再是反覆提醒刀下見菜,誰也不許欠賬。小方說:“李老師是輸了嘴噘臉吊的,贏了就成了話老婆!”李洪文說:“我現在成你們共同的敵人了,都嫉妒開了。贏牌也不見得是好事的,牌場上得意,情場上失意。嗨!對不起了,又一個槓。”從後邊揭了一張,再打出一張。“飯稠了又有豆兒,可惜不是槓上開花。之蝶呀,說一句你不愛聽的話,老鐘沒評上編審,是吃了武坤的虧,可景雪蔭偏偏和武坤打得火熱,這你得說說她了。”莊之蝶自和了一炸一平外還再沒有和牌,已經借了苟大海三張票子,眼裡盯著牌,腦子裡卻盡是鍾唯賢可憐巴巴的樣子,他想象不來幾十年里老鍾是怎樣活過來的?聽李洪文讓他勸說景雪蔭,就苦笑了:“這是人家的自由,我憑什麼說人家?老鍾這麼大年紀還天天盼女同學的信。”李洪文說:“還有機密的!你去過他房子嗎?他房子裡放了許多補陽藥,他是和老婆分居了十幾年,從不在一塊同床共枕,也未見他和別人有什麼瓜葛,我想他現在突然吃這補陽藥,一定是女同學給了他希望,盼望聯絡上能在晚年結婚,好好享受一下人的日子哩!”李洪文說著,突然大叫:“扣了!”梆的一聲,手中的牌在桌上一砸,偏巧牌竟砸斷,一半從視窗飛出去。眾人看時,他要扣的牌是夾張兩餅,手是獨捏了一個成了一餅的半塊牌。苟大海首先說:“哪裡扣了?夾張的要兩餅,你扣的是一餅!”李洪文說:“你沒看見牌斷了嗎?”小方也說:“那我們不管,你手裡是一餅,夾的是要兩餅,不算自扣的!”李洪文就到視窗去看飛去的那個餅,自然難以尋著,要大家付錢,苟大海、小方硬是不付,李洪文便生氣了。莊之蝶說:“不算這個自扣,你李洪文也是三歸一了,你要他們脫褲子當襖還債嗎?”李洪文說:“你們這些人賴賬,那我就不請客了,權當把錢發給你們自個去吃飯吧!”莊之蝶說:“不讓你請客,我請了!”又借了苟大海五十元錢,讓小方叫老鍾也一塊去吃飯。小方去了,但老鍾人不在宿舍。四個人於是到大麥市街吃了灌腸包子,又到茶館喝了幾壺茶,天黑下來方才散了回家。

莊之蝶在路上想,今日輸得這麼慘,李洪文說牌場上得意,情場上失意。自己牌場上這麼臭,莫非情場上有了好事?立在那裡發了一會呆,後悔沒有去找唐宛兒。心動著現在去吧,又覺得天色太晚,恐怕周敏也已在家,遂怏怏回雙仁府來。

雙仁府巷口,黑黝黝蹲著一個人,見莊之蝶過來,突然站起來吆喝:“破爛——承包破爛——嘍!”莊之蝶看清是那個說謠兒的老頭,就笑著說:“天這般黑了,你老還收什麼破爛?”一個嗝胃裡躥上一股酒氣。老頭並不理睬,拉了鐵軲轆架子車一邊順著大街走,一邊倒獨說獨謠,竟又是一段謠兒:

革命的小酒天天醉,喝壞了黨風喝傷了胃,喝得老婆背靠背,老婆告到紀檢委員會,書記說:該喝的不喝也不對。

莊之蝶推開門,屋裡燈明著,夫人和洪江坐在沙發上一邊點錢一邊用計算器算賬。莊之蝶瞧見沙發上一沓一沓大小不一的錢票,說:“嗨,這一月大賺了嘛!”牛月清說:“賺什麼了?進了一批金庸的武俠書,先還賣得可以,沒想到那一條街上,嘩嘩啦啦一下子又開了五家書店,又全賣的金庸的書,南山猴——一個磕頭都磕頭,貨就壓下了。這些錢算來算去,勉強付那兩個姑娘的工資和稅務所的稅金,前幾天洪江買了三個書櫃,現在還是空缺哩!你一天到黑只是浪跑,也不去過問一下,洪江說湖南天籟出版社新出了一本書,叫什麼來著?”洪江說:“是《查太萊婦人》。”牛月清說:“這《查太萊婦人》正紅火哩,可進不來貨,你不是認識天籟出版社的總編嗎?他們總是來信約你的稿,你就明日拍個電報,讓他們也給咱發一批書來嘛!”莊之蝶說:“這還不容易,洪江你明日就以我的名義去個電報。”洪江說:“我就要你這句話,要不,你又該說我借你的名兒在外胡來了。”莊之蝶說:“只能是這份電報以我的名,也不要說書店就是我開辦的。”洪江說:“你就是太小心,真要以你的名字作了這書店字號,什麼好書都能進得來的!”莊之蝶說:“我是作家,作家靠作品,外界知道我辦書店,會有什麼想法?!”洪江說:“現在什麼時候了,文人做生意正當得很哩,名也是財富,你不用就浪費了,光靠寫文章發什麼財,一部中篇小說抵不住龔靖元一個字的。”牛月清說:“洪江還有一件事要和你商量,洪江你說說。”洪江說:“開了這一年書店,我也摸了行情,寫書的不如賣書的,賣書的又不如編書的。現在許多書店都在自己編書,或者掏錢買出版社一個書號,或者乾脆偷著印,全編的是色情兇殺一類的小冊子,連校對都不搞,一印幾十幾百萬冊,發海了!朱雀門街的小順子,什麼雞巴玩意兒,大字不識的,卻僱人用剪刀和膠水集中社會上各類小冊子中的色情段落,編了那麼一本,賺了十五萬,現在出入都是出租小車,見天去唐城飯店吃一頓生猛海鮮。”莊之蝶說:“這些我知道,咱不能這樣幹。”

洪江說:“我知道你要這麼說。現在有一件事,我和師母商量了,一個書商拿來印好的一本武俠書,署名是劉德寫的,賣不動,想便宜一半賣給咱。我想了,咱接過來,換一個封面,署上全庸大名,一定會賺許多錢的。”莊之蝶說:“這怎麼就能賺許多錢?”洪江說:“金庸的書賣得快,這書當然寫得不如金庸,咱署名全庸,用草字寫,猛地一看也是金庸了,若要查起來,我寫的是全庸啊!這事你由我辦好了,只是得籌十萬元,這你和師母要想辦法。”牛月清說:“只要你老師同意,錢我籌。今日汪希眠送了帖子來,說是明日要給他娘過七十大壽,盼望咱一家人去,你要明日去就去,不去,我去向他借八萬,咱再取了存摺,十萬元也湊夠了。”莊之蝶說:“老太太七十大壽了?我還以為那是六十出頭的人!這是要去的,可這是去向人家賀壽,怎麼開口借錢?”說了一回,一時意見不攏,牛月清就打發洪江先回書店去了,低頭問:“你今晚還過文聯那邊去嗎?”莊之蝶說:“天這麼晚了,過去又得讓人開大門。”牛月清說:“要是早,你就又過去了?咱這是什麼夫妻?!”莊之蝶沒有言語,上床先自去睡了,牛月清也隨後來睡,兩人誰也不接觸誰,就聽到了城牆頭的壎聲如訴如泣。莊之蝶說:“這是誰在吹壎?”牛月清也說了一句:“這是誰在吹壎?”說畢了,又歸於寂靜。莊之蝶說這句話時是心裡這麼想著,原不想說出聲來卻說出了聲。沒料牛月清也說了一句,他現在就希望牛月清趕快地瞌睡。但是,女人卻在被窩裡窸窸窣窣動起來,並且碰了一下他,要把他的手拉過去。莊之蝶擔心會這樣,果然真就這樣來了,他厭惡地背了身去,裝做全然地不理會。這麼靜躺了一會兒,又覺得對不起女人,轉過身來,要行使自己的責任。女人卻說:“你身子不好,給我摸摸,講些故事來聽。”莊之蝶自然是講已經多少次重複過的故事。女人不行,要求講真故事,莊之蝶說:“哪裡有真實的?”女人說:“就講你發生過的。”莊之蝶說:“我有什麼?家裡的豬都餓得吭吭,哪有糶的糠?!”

女人說:“我倒懷疑你怎麼就不行了?八成是在外邊全給了別人!”莊之蝶說:“你管得那麼嚴,我敢接觸誰?”女人說:“沒人?那景雪蔭不是相好了這麼多年嗎?”莊之蝶說:“這我起咒,人家一根頭髮都沒動過。”女人說:“你好可憐,我以後給你介紹一個,你說,你看上誰了?”莊之蝶說:“誰也看不上。”女人說:“我不知道你的秉性?你只是沒個賊膽罷了。剛才說汪希眠給他娘過壽,你一口應允了要去的,瞧你那眼神,你多高興,我知道你看上了汪希眠的老婆了!”莊之蝶說:“看上也是白看上。”女人不言語了。莊之蝶以為她已睡著,沒想牛月清卻說:“汪希眠老婆愛打扮,那麼些年紀了倒收拾得是姑娘一般。”莊之蝶說:“人家能收拾嘛!”牛月清說:“收拾著給誰看呀?我聽龔靖元老婆說,她年輕時花著哩!當年是商場售貨員,和一個男人下班後還在櫃檯內幹,口裡大呼小叫地喊,別人聽見了往商場裡一看,她兩條腿舉得高高的。別人就打門,他們竟什麼也聽不見,一直等來人砸門進來了,還要把事情幹完了才分開!”女人說著,突然手在莊之蝶的下邊摸去,一柄塵根竟挺了起來,便拉男人上去……不覺叫了一聲,身子縮成一團。莊之蝶說:“原來你也沒能耐的?”女人說:“我沒說你,你倒彈嫌了我。你總說你不行,一說起汪希眠老婆,你就興成那樣了?!我哪裡比得上你好勁頭,你是老爺的命,衣來伸手,飯來張口,這兩處的家,什麼事我不操心?”莊之蝶說:“快別胡說!你才多大年紀,周敏那媳婦雖比你小六七歲,可她受的什麼苦,臉上卻沒一條皺紋的。”牛月清就惱了,說:“一個汪希眠老婆你還不夠,還要提說唐宛兒,她受什麼苦的?聽夏捷來說,她是同周敏私奔出來的?”莊之蝶說:“嗯。”女人說:“能私奔出來,在家肯定是什麼活兒也不幹的姑奶奶身子!說女人賤也就賤在這裡,男人對她越是含在口裡捧在手裡,她越是溫飽了思淫,要生外心的。”莊之蝶說:“夏捷幾時來的?”女人說:“半後晌來的,來了給我帶了一隻菊花玉石鐲兒,說是唐宛兒讓她捎給我的,說那日請客我沒能去,心裡過不去。”莊之蝶說:“你瞧瞧,人家對你這麼好的,你倒背後還說人家不是。玉鐲兒呢?讓我瞧瞧什麼成色?”女人說:“我這麼胖的胳膊,根本戴不進去,裝在箱子裡了。我哪兒是說了人家的不是?我是嫌你在外見著一個女的了,就回來拿人家的長處比我的短。別說人比人比死人,如果這個家我百事不操,我也不會這麼些皺紋!”莊之蝶趕緊不再提唐宛兒,說:“你也是辛苦,趕幾時請一個保姆來,前幾日趙京五說他幫咱物色一個的,到時候你就也不幹,動口不動手地當清閒主兒。”牛月清氣消下來,說:“那你看吧,我也會保養得細皮嫩肉哩。”兩人說了一陣話,女人偎在丈夫的懷裡貓一般睡了,莊之蝶卻沒有睡意,待女人發了鼾聲,悄悄坐起來,從枕下取了一本雜誌來看,看了幾頁又看不下去,吸著煙指望城牆頭上的壎聲吹動。但這一晚沒有壎聲,連收破爛的老頭的吆喝也沒聽著。

翌日,牛月清去老關廟商場的糕點坊去定購壽糕,又特意讓師傅用奶油澆製了恭賀汪老太太七十大壽的字樣,又買了一丈好幾的蘇州細綢、一瓶雙溝老窖、一包臘汁羊肉、二斤紅糖、半斤龍井回來。莊之蝶卻不想去。牛月清說:“這可是你不去呀,汪希眠的老婆要問起我怎麼說?”莊之蝶說:“今日那裡一定人多,亂七八糟的,我也懶得去見他們說話。汪希眠問起,就說市長約我去開個會,實在走不開身。”牛月清說:“人家要你去,是讓你給汪家壯臉的,汪希眠見你不去生氣了,我向人家提出借錢,若慷慨就罷了,若有個難色,我怎麼受得了?你是真的不去,還是嫌我去了丟顯你,那我就不去了。”莊之蝶說:“你這女人就是事多!我寫幅字你帶上,老太太一定會高興的。”說畢展紙寫了“夕陽無限好,人間重晚情”。督促女人去了。

牛月清一走,莊之蝶就思謀著去周敏家,琢磨該拿些什麼送唐宛兒。在臥房的櫃裡翻了好大一會兒,只是些點心、糖果一類,就到老太太房裡,於壁櫥裡要找出一塊花色絲綢來。老太太卻要給他說話,嘮叨你爹天麻麻亮就來說潑煩了,她問大清早的生哪裡的氣,你爹說了:“我管不住他們,你們也不來管他們!”莊之蝶問:“他們是誰?”老太太說:“我也問他們是誰。我們的女婿這麼大的人物,和市長都平起平坐吃飯的,誰敢來欺負了你?你爹說,還不是隔壁新的小兩口,一天到晚地吵嘴打架,苦得他睡也睡不穩,吃也吃不香。我想了,你爹不會說謊的,你今日既然不去做客吃宴席,就一定要去你爹那兒看看,真有那煩人的隔壁,你用桃楔釘在那裡!”老太太說罷就去院裡用刀在一株桃樹上削桃節兒。莊之蝶又氣又笑,忙扶她回來,削了三四節桃木棍,答應去看看的。

原本安妥下老太太抽身就能走開,不想牛月清的幹表姐從郊區來了,給老太太帶了一包小米。老太太好生喜歡,笑著笑著就哭起來,說這閨女不記著她,問她爹在幹什麼,一年半載也不來看看,現在鄉里富了,就忘了老姊妹,老姊妹並不向他借錢用嘛。幹表姐忙解釋他家承包了村裡的磚瓦窯,老爹雖幹不了體力活,但老爹是有名的火工,火色全由他把握的,實在抽不開身。老太太就說:“現在抽不開身了,當年怎麼三天五天來一趟,吃了喝了,走時還要帶一口袋粗糧回去,那就有空了?!”說得幹表姐臉一陣紅一陣白。莊之蝶就圓場說娘老了,腦子不清楚了,整天價胡說。幹表姐說:“我哪兒就怪老人的?她說的也是實情,當年我們家孩子多,日子恓惶,全憑老姑家賙濟的。”就對老太太說,“老姑,你罵我爹罵得好,我爹也覺得好久沒來看你了。再過十天,鄉里過廟會,有大戲哩,這回我爹特意讓我接了你去的。”老太太說:“城裡有易俗社、三義社、尚友社,你妹夫看戲從不買票的,我倒去鄉里看戲?”幹表姐說:“戲園子裡看戲和土場上看戲不一樣的,再說鄉里富了,我爹說接了你去好好伺候伺候你。”老太太說:“這我就得去了!可你只請我,怎不也請了你老姑父?”幹表姐臉色煞白起來,直拿眼睛看莊之蝶。莊之蝶說:“她就這樣,一會兒說人話,一會兒說鬼話。”幹表姐說:“請的,請我老姑父的。”老太太就說:“之蝶,這就好了,你和你表姐去你爹墳上看看去,懲治了那隔壁,你爹才肯去的。”莊之蝶無奈,只好說讓幹表姐吃些東西再去,幹表姐說她不飢的,卻還是把莊之蝶拿出的糕點、水果各樣吃了些,就問,家裡這冰箱值多少錢,錄放機多少錢,還有那組合櫃、床頭櫃、櫃上的那盞檯燈,眼饞得了得。兩人要出門時,老太太卻突然要幹表姐留下說句話兒,讓莊之蝶先出去。莊之蝶在院中等了好一會兒,幹表姐一臉通紅地出來了,莊之蝶問:“我娘又說什麼了?”幹表姐說:“她是問月清妹妹捎去的藥吃了沒有,有了身子了沒有,叮嚀要你姐夫不得喝酒……我倒真恐慌,有心讓孩子來你們這裡享福,又擔心這孩子不聰明,辱沒了你們。”莊之蝶一時不知說些什麼,胡亂地支吾了一通,把話支開,就又說老太太陰陽難分的趣事。幹表姐說:“老太太年歲大了,少不得說話沒三沒四的。可人一老,陰間陽間就通了,說話也不敢全認為是胡言亂語,我們村也常有這等事。”莊之蝶苦笑了,說:“沒想表姐和我娘一樣的!”

兩人騎了“木蘭”出了北城門,一直往漢城遺址西邊的一個土溝畔去。天極熱,摩托車停在路口,滿身臭汗地踏過一片土坷垃地,一到溝畔的地塄邊,遠遠就看見了樹起的一面石碑。幹表姐哇的一聲先哭起來了。莊之蝶說:“姐,你怎麼哭了?”幹表姐說:“不哭,老姑父生氣不說,周圍的鬼魂倒要笑話老姑父了。”就又哭了三聲,方停下來。令莊之蝶吃驚的是,就在爹的舊墳左邊,果然有了一個新墳丘,上邊的茅草還未生起,花圈的白紙被雨水零散地溻在泥土裡,一時心想:“這一定是爹所說的新來的隔壁了。”胸口怦怦緊跳。幹表姐已跪在那裡焚紙錢,嘰嘰咕咕念說不已。莊之蝶走上了溝畔,去打問一個挖土的鄉民,問那新墳裡是什麼人?鄉民說是一個月前,薛家寨有姓薛的小兩口帶了孩子進城去,在三岔路口被一輛卡車一起軋死,一家人就合了一個墓在那裡埋了。莊之蝶嚇得臉色寡白,知道老太太所說的話不假,忙到那新墳周圍釘了桃木楔,扯著幹表姐扭頭就走。

從墳上回來,老太太便被幹表姐接了去郊區。莊之蝶看看天已不早,估摸牛月清也該在汪希眠家吃了午飯回來,就胡亂吃了些東西。回想起在墳上的情景,再不敢認定老太太是胡言亂語,便盡力搜尋平日她曾說過的荒誕言語,記錄在了一個小本上反覆琢磨。其時,天突然轉陰,風颳得窗子噼噼啪啪價響,似有落大雨的樣子,莊之蝶趕忙關了窗子,又到院子裡收取了晾著的衣服、被褥。等了一個時辰,雨卻沒有落下一滴來,而天上洶湧了烏雲,瞬息變化著千奇百怪的影象。莊之蝶臨窗獨坐,看了許久,忽見烏雲越聚越多,末了全然是一個似人非人而披髮奔跑的形象,尤其那兩隻赤腳碩大無比,幾乎能分辨出那翹起的五個腳趾,以及腳趾上的簸箕紋和斗紋。他覺得有趣,要把這形象記下來,一時尋不到合適字眼,便照了影象來畫,卻冷不丁感到了恐懼。回頭看了看老太太的房間,越發驚駭不安,鎖了門就往文聯大院這邊來。

牛月清下午沒有回來,晚上也沒有回來。夜裡十點左右,一個人來捎信,說夫人讓告訴莊之蝶:“汪老太太硬是留下她不讓走,陪著在那邊玩麻將的,她就也請汪老太太和汪希眠的老婆明日到咱家做客,她們是應允了。”莊之蝶說:“這麼說,是讓我明日一早就上街買菜嘍?”來人說:“阿姨就是這個意思。”遂交給了他一個買菜的單子。莊之蝶看時,單子上寫著:豬肉二斤,排骨一斤,鯉魚一條,王八一個,魷魚半斤,海參半斤,蓮菜三斤,韭黃二斤,豆莢一斤,豇豆一斤,西紅柿二斤,茄子二斤,鮮蘑菇二斤,桂花稠酒三斤,雪碧七桶,豆腐三斤,朝鮮小菜各半斤,羊肉二斤,臘牛肉一斤,變蛋五個,燒雞一隻,烤鴨一隻,熟豬肝、毛肚、燻腸成品各半斤。另,從雙仁府娘那邊帶過去五糧液一瓶,啤酒十瓶,花生米一包,香菇木耳各一包,糯米一碗,紅棗一袋,粉絲一把。再買豌豆罐頭一瓶,竹筍罐頭一瓶,櫻桃罐頭一瓶,香腸一斤,黃瓜二斤,髮菜一兩,蓮子三兩。莊之蝶說:“這麼麻煩的,真不如上飯店去包一桌兩桌子!”來人說:“阿姨就估摸你會說這話的,她讓我叮嚀你,這是汪希眠夫人要來的,飯店就是吃山喝海,沒有家裡做著吃有氣氛,且能說些話的。”莊之蝶在心裡說:“她真的以為我看上汪希眠的老婆了?!”打發來人走後,想想既然在家這麼招待,真不如趁機也請了孟雲房兩口、周敏兩口來快活快活,一來讓牛月清看看自己並無意於汪希眠的老婆,二來也讓唐宛兒來家看看。主意拿定,連夜就給趙京五撥了電話,讓他明日一早來幫他去炭市街副食市場買了這一攬子菜蔬。

清晨起得很早,莊之蝶騎車就去了蘆蕩巷副字八號周敏家。唐宛兒已經起來化了妝,在鏡前收抬頭髮。周敏蹲在葡萄藤下滿口白沫地刷牙,見莊之蝶進了院子,喜歡得如唸了佛。婦人聽見了,雙手在頭上忙著迎出來,臉倒紅了一下,問過一聲卻走到一邊還繼續盤髮髻。周敏說:“頭還沒收拾停當?怎麼不給莊老師倒茶的?”婦人方自然了,忙不迭地就去沏茶;茶水太燙,雙手倒換著捧過來,一放下杯子吸吸溜溜甩手地叫,又不好意思,就給莊之蝶綻個笑。莊之蝶說:“厲害嗎?”婦人說:“不疼的。”手指卻吮在口裡。

婦人一夜睡得滿足,起來又精心打扮了,更顯得臉龐白淨滋潤,穿一件粉紅色圓領無袖緊身小衫,下邊一個超短窄裙,直箍得腰身亭亭,腿端長如錐。莊之蝶說:“今日要出門嗎?”婦人說:“不到哪兒去呀!”莊之蝶說:“那打扮得這麼精神?”婦人說:“我有什麼衣服呀,只是化了妝。我每天在家也是這樣,化化妝,自己也精神,就是來了人,見人也是對別人的尊重嘛!莊老師該笑話我們的俗氣了?!”莊之蝶說:“哪裡能笑話,這才像女人哩。這衣服夠帥的嘛!”莊之蝶說著,心裡咯噔一下,婦人腳上穿著的正是那日他送的皮鞋。婦人也看了出來,就大聲說:“莊老師,這一身衣服都是五年前的舊衣服了,只有這鞋是新的,你瞧,我這雙鞋好嗎?”莊之蝶心放下來,知道婦人這麼說,一是給周敏聽的,二是給他暗示:她並沒有說出送鞋的事來。莊之蝶也就說:“不錯的。其實衣服鞋襪不存在好與不好,就看誰穿的。”周敏從院子裡摘了一串葡萄,回來說:“她就是衣服架子!鞋這麼多的,偏就又買了這雙,有了新的就又不下腳了!”莊之蝶心中大悅。婦人為什麼沒有告訴周敏鞋的來源,且當了周敏的面謊說得自自然然,那麼,她是對自己有那一層意思了嗎?就說:“周敏,今日我這麼早來找你,是請你們中午到我那兒吃頓飯的,你們有天大的事也得放下,是非去不可的了!請的還有畫家汪希眠的母親和夫人,再就是孟雲房夫婦。我在這裡不能多待,還要去通知老孟,通知了上街急著採買的。”婦人說:“請我們呀,這受得了呀?”莊之蝶說:“我上次不也來吃請過嗎?”婦人說:“這實在過意不去了,我們巴不得去認認門的,也該是見見師母了。可請那麼多人,我們是什麼嘴臉,給你丟人了!”莊之蝶說:“已經是朋友了,就別說兩樣話。宛兒,是你託夏捷把一隻玉鐲兒給了我的那口子了?”婦人說:“怎麼,師母不肯賞我的臉兒嗎?”莊之蝶說:“她哪裡是不肯收,只是覺得連面兒都沒見的,倒白收的什麼禮?!”唐宛兒說:“喲,什麼值錢的東西!周敏念及孟老師給我們介紹了你,給夏姐兒送了一個鐲兒,我尋思給夏姐兒一個了,也一定要送師母一個的,就託她送了去的。”莊之蝶就從懷裡掏出一個布包兒,說:“你師母讓我回送一件東西的,倒不知你們喜歡不喜歡的?”婦人便先拿了過去,一邊綻,一邊說:“師母有這般心意,送個土疙瘩來我也喜歡!”綻開了,卻是一枚古銅鏡兒,呀地就叫了:“周敏,你快來看的!”周敏也便看了,說:“莊老師,這你讓我為難了,這可是沒價兒的稀罕物!”莊之蝶說:“什麼價兒不價的,玩玩嘛!”婦人卻已拿著照自己,說以前聽人說過銅鏡,倒想銅鏡怎麼個照呀,誰知竟和玻璃一樣光亮的,就把桌上擺著的一個畫盤取掉,把銅鏡放在那支架上,又是照個不停。周敏說:“瞧你臭美!”婦人說:“我是想這銅鏡兒該是古時哪個女人的,她怎麼個對鏡貼花黃的?”說罷了,卻噘了嘴,說:“周敏,以前我收攏的那幾個瓦當,你全不把它當事兒,這兒塞一個,那兒塞一個的,把一個還給我摔破了,這鏡兒可是我的寶貝,放在這裡你不能動啊!”周敏說:“我哪裡不曉得輕重貴賤?”看著莊之蝶,倒有些不好意思。婦人就說:“周敏,那你就替莊老師跑跑腿,去通知孟老師,回來了買些禮品,說不定今日是莊老師的生日還是師母的生日哩。”莊之蝶說:“誰的生日都不是,吃飯事小,主要是朋友聚聚。”周敏便隨著要走,莊之蝶也要走,周敏說:“有我去通知,你就不急了,讓唐宛兒去街上買些甑糕和豆腐腦回來,你一定沒吃早點的。”莊之蝶也就坐下來,說那便歇口氣再走吧。

周敏一走,唐宛兒便把院門關了,回來卻說:“莊老師,我給你買甑糕去吧。”莊之蝶一時竟不自然起來,站起了,又坐下,說:“我早上不習慣吃東西,你要吃就給你買吧。”婦人笑著說:“你不吃,我也不吃了。”拿一對毛眼盯著莊之蝶。莊之蝶渾身燥熱了,鼻樑上沁了汗珠,卻也勇敢地看了婦人。婦人就坐在了他的對面,凳子很小,一隻腿伸在後邊,一隻腿斜著軟軟下來,腳尖點著地,鞋就半穿半脫露出半個腳後跟,平衡著凳子。莊之蝶就又一次注視著那一雙小巧精美的皮鞋。婦人說:“這鞋子真合腳,穿上走路人也精神哩!”莊之蝶手伸出來,卻在半空劃了一半圓,手又托住了自己的下巴,有些坐不住了。婦人停了半會兒,頭低下去,將腳收了,說:“莊老師。”莊之蝶說:“嗯。”抬起頭來,婦人也抬了頭看他,兩人又一時沒了話。莊之蝶吃了一驚,說:“不要叫我老師。”婦人說:“那我叫你什麼?”莊之蝶說:“直呼名字吧,叫老師就生分了。”婦人說句:“那怎麼叫出口?”站起來,茫然無措,便又去桌上撫弄了銅鏡兒,說:“聽孟老師說,你愛好收集古董的,倒捨得把這麼好的一枚銅鏡送我們?”莊之蝶說:“只要你覺得它好,我也就高興了!你姓唐,這也是唐開元年間的東西,你儲存著更合適哩。你剛才只看那鏡面光亮,還沒細看那背面飾紋吧?”婦人就把銅鏡翻了來看,才看清鏡背的紐下飾一鴛鴦立於荷花上;紐兩側再各飾一口銜綬帶、足踏蓮花的鴛鴦;紐上方是一對展翅仙鶴,垂頸又口銜綬帶同心結。而櫛齒紋凸起的窄稜處有銘帶紋一週,文為:“昭仁昞德,益壽延年,至理貞壹,鑑優長全,窺妝起態,辨皂忡妍,開花散影,淨月澄圓。”婦人看了,眼裡充溢光彩,說:“這鏡叫什麼名兒?”莊之蝶說:“雙鶴銜綬鴛鴦銘帶紋銅鏡。”婦人說:“那師母怎肯把這鏡送我?”莊之蝶一時語噎,說不出話來。婦人卻臉粉紅,額頭上有了細細的汗珠沁出,倒說:“你熱吧?”自個起身用木棍撐窗子扇。窗子是老式窗子,下半截固定,上半截可以推開。木棍撐了幾次撐不穩,踮了腳雙手往上舉,婦人的腰身就拉細拉長,明明白白顯出上身短衫下的一截裸露的後腰。莊之蝶忙過去幫她,把棍兒剛撐好,不想噹的一聲棍兒又掉下來,推開的窗扇砰地合起,婦人嚇得一個小叫,莊之蝶才一扶了她要倒下的身子,那身子卻下邊安了軸兒似的倒在了莊之蝶的懷裡。莊之蝶一反腕兒摟了,兩隻口不容分說地粘合在一起,長長久久地只有鼻子喘動粗氣。

……莊之蝶空出口來,喃喃地說:“唐宛兒,我終於抱了你了,我太喜歡你了,真的,唐宛兒。”婦人說:“我也是,我也是。”竟撲撲簌簌掉下淚來。莊之蝶瞧著她哭,越發心裡愛憐不已,用手替她擦了,又用口去吻那淚眼,婦人就哧哧笑起來,掙扎了不讓吻,兩隻口就又碰在一起,一切力氣都用在了吸吮,不知不覺間,四隻手同時在對方的身上搓動。莊之蝶的手就蛇一樣地下去了,裙子太緊,手急得只在裙腰上抓,婦人就把裙扣在後邊解了,於是那手就鑽進去,摸到了溼淋淋的一片……莊之蝶說:“那天送給你鞋,我真想摸了你的腳的。”婦人說:“我看得出來,真希望你來摸,可你手卻停住了。”莊之蝶說:“那你為什麼不表示呢?”女人說:“我不敢的。”莊之蝶說:“我也是沒出息的,自見了你就心上愛你,覺得有緣分的,可你是我接待的第一個女人,心裡又怯,只是想,只要你有一分的表示,我就有十分的勇敢的。”女人說:“你是名人,我以為你看不上我哩。”莊之蝶把軟得如一根麵條的婦人放在了床上,開始把短裙剝去,連筒絲襪就一下子脫到了膝蓋彎。莊之蝶的感覺裡,那是幼時在潼關的黃河畔剝春柳的嫩皮兒,是廚房裡剝一根老蔥,白生生的肉腿就赤裸在面前。婦人要脫下鞋去,徹底褪掉襪子,莊之蝶說他最愛這樣穿著高跟鞋,便把兩條腿舉起來,立於床邊行起好事。婦人沾著動著就大呼小叫,這是莊之蝶從未經歷過的,頓時男人的征服欲大起,竟數百下沒有早洩,連自己都吃驚了。唐宛兒早滿臉潤紅,烏髮紛亂,卻坐起來說:“我給你變個姿勢吧!”下床來趴在床沿。莊之蝶仍未早洩,眼盯著那屁股左側的一顆藍痣,沒有言語,只是氣喘不止。婦人歇下來,乾脆把鞋子絲襪全然脫去……莊之蝶醉眼看婦人如蟲一樣躍動,嘴唇抽搐,雙目翻白,猛地一聲驚叫……

莊之蝶穿好了衣服,婦人卻還窩在那裡如死了一般,他把她放平了,坐在床對面的沙發上吸菸,一眼一眼欣賞那玉人睡態。婦人睜眼看看他,似乎有些羞,無聲地笑一下,還是沒有力氣爬起來,莊之蝶就想起唐詩裡關於描寫貴妃出浴後無力的詩句,體會那不是在寫出浴,完全是描述了行房事後的情景了。婦人說:“你真行的!”莊之蝶說:“我行嗎?!”婦人說:“我真還沒有這麼舒服過的,你玩女人玩得真好!”莊之蝶好不自豪,卻認真地說:“除過牛月清,你可是我第一個接觸的女人,今天簡直有些奇怪了,我從沒有這麼能行過。真的,我和牛月清在一塊總是早洩。我只說我完了,不是男人家了呢。”唐宛兒說:“男人家沒有不行的,要不行,那都是女人家的事。”莊之蝶聽了,忍不住又撲過去,他抱住了婦人,突然頭埋在她的懷裡哭了,說道:“我謝謝你,唐宛兒,今生今世我是不會忘記你了!”婦人把莊之蝶扶起來,輕聲地叫了:“莊哥。”莊之蝶說:“嗯。”婦人說:“我還是叫你老師的好。”莊之蝶說:“是你笑我太可憐了?”婦人說:“一直叫你老師,突然不叫就不好了。人面前我叫你老師,人後了就叫你莊哥吧!”兩人又摟了親了一回,婦人開始穿衣,收拾頭髮,重新畫眼線,塗口紅,說:“莊哥,我現在是你的人了,你今日請汪希眠的老婆,那一定是天仙一般的人物,我去真不會丟臉兒吧?”莊之蝶說:“讓你去,你就知道你的自信心了!”婦人說:“但我怕的。”莊之蝶說:“怕什麼?”婦人說:“師母能歡迎我嗎?”莊之蝶說:“這就看你怎麼個應酬法了。”婦人說:“我相信我會應酬了的,但心裡總是虛。還有,這一身衣服該讓她笑話了。”莊之蝶說:“這衣服也漂亮的,現在是來不及了,要不我給你錢,你去買一身高檔時裝穿了。”婦人說:“我不花你的錢,我只要你在這裡看看我穿哪一件的好。”就開啟櫃子,把所有衣服一件一件穿了試,莊之蝶倒心急起來,待選定了一條黑色連衣裙,就抱著又親了一回,匆匆出門先回去了。

回到家來,趙京五已買了全部食品,因為進不了門,一整堆兒放在門口,人卻不見了。莊之蝶開門正收拾著,牛月清和汪希眠的老婆就來了。瞧見莊之蝶蹲在廚房剖魚,汪希眠老婆就叫起來:“哎喲,我享的什麼福呀,這麼大的作家給我下廚房剖魚!”牛月清就說:“好了,你別做樣子了!嫂子,我這家裡比不得你家,你委屈了挑塊乾淨地方坐,讓之蝶陪你說話,我該在廚房忙活了!”莊之蝶說:“希眠呢?他怎麼還不到?是和老太太搭的計程車?”牛月清說:“希眠今天去北京,票幾天前就買好了的,他是不得來的。老太太昨兒晚還說得好好的要來,今早起來頭卻暈,怕是昨兒高興,玩了半宿的麻將,就累著了。她說她實在不能來的,有什麼好吃的,末了給她捎一點過去,權當她也是來過了。”莊之蝶說:“這太遺憾了,老太太還從未來過我這兒的。”汪希眠老婆說:“她不來也好,遲遲早早的我也落得自由,老人家在場,咱們說話倒不隨便哩!”牛月清就笑著說:“今日嫂子一人,在我這兒怎麼自在怎麼來!”就脫了高跟鞋,穿了圍裙,把莊之蝶和汪希眠老婆推到書房去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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