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周敏倒一時臉上難堪起來,支吾了半會兒,說:“我倒有一件事向你說的,你先吃飯吧。”莊之蝶說:“我吃好了,你說吧!”周敏說:“我只說知恩報恩,為老師寫篇文章宣傳宣傳,沒想倒惹出事來。景雪蔭她是回來了,鬧得很厲害,廳裡領導可能也會來找你查證事實呀。我先來通個信兒,聽聽你們意見的。”牛月清說:“我和你莊老師已經看過那篇文章了。”周敏一下子慌了手腳,說道:“師母也看過了?!”牛月清說:“沒事不要尋事,出了事也不必怕事。這事要鬧該是我鬧的,她景雪蔭鬧的什麼?文章雖不是莊之蝶寫的,可不看僧面看佛面,過去的一場感情一點不珍惜,說翻臉就翻臉了?!”莊之蝶不接牛月清的話,只黑了臉,詳細問了廳裡和雜誌社的情況,嘆道:“我一再叮嚀等人家一回來就先去解釋,你們偏偏不在意麼!現在出了這事,她的對立面肯定說三道四,幸災樂禍,再加上武坤趁機煽風點火,借她丈夫又給她施加壓力,人都有個自尊心的,她不鬧一下,別人還以為她是預設了。既然鬧開了,可能就不會提起來又悄沒聲地放下,她是從來沒吃過虧的人,要強慣了,碌碡拽在半坡,是退不下來。”牛月清說:“現在姓景的全然翻了臉,你還只是從她的角度考慮?周敏寫這文章雜誌能刊出來,主觀上哪個不是對你好?你這麼一說,一顆石頭撞得三個鈴響,讓多少人喪氣哩!”莊之蝶聽了,心裡倒窩了火,忍了忍,說:“那我怎麼辦?”周敏說:“廳裡若有人來問你情況,你只需咬定所寫的都是真事,甚至你可以說……這話師母怕不愛聽的。”牛月清說:“你往透裡說。”

周敏說:“你可以說和她都那個了,寫得還不夠的。戀愛中有那種事是常事,你說有,她說沒有,到哪兒尋證人去?一潭水攪混了,誰說得清白?”莊之蝶立即站起來,臉色都變了:“你怎麼能想出這種主意?!咱說話不要說講責任,起碼得有個良心啊!”牛月清也說:“周敏,這話可不敢說。你莊老師是有社會地位的,比不得你我。這麼說出去,外界一股風,你莊老師不成了西京城裡的痞子閒漢角色?我出門又對人怎麼說的?!”周敏聽了,臉色泛紅,當下拿手打了自己一個嘴巴,說他是昏了頭了,動出這麼個混賬念頭,也是他沒經過世事,一聽到省上領導的指示便害怕了,就反覆求老師、師母能原諒他。莊之蝶氣得抓了茶杯去喝,茶杯已經搭在嘴邊,才發覺杯裡並沒了水,放下杯子,就把臉別到一邊去。牛月清過來給莊之蝶添了茶水,又給周敏的茶杯續了水,說:“周敏,你何必又要這樣呢?你莊老師怎麼能不理解你?就不要再說原諒不原諒的話了,說得多了,倒讓人覺得不美!”周敏就變得老實憨厚起來,說:“我也是在你們面前氣強,才這麼說的。那怎麼處理呀?”莊之蝶說:“我有什麼辦法?但有一條,戀愛我是不能承認的。”牛月清說:“事情是已經過去了的事,我原本是不願多說的,至於你和姓景的戀愛過沒戀愛過,在我認識你之前我管不了那麼多,可咱們都已經訂婚了,你和姓景的還絲絲縷縷地糾纏著,我不是瞎子,全看在眼裡,勸過你不要與她來往,你總是不惜傷害了我而去袒護她,我以為她是多高尚,對你多有感情,沒想她能崖裡井裡掀你了!”莊之蝶說:“你少說兩句行不?你一攙和這事就更眉眼了!”牛月清說:“你是以為我吃醋嗎?我倒可憐了你哩!”見氣氛不對,柳月忙勸,周敏也只管怨恨自己不好,牛月清才說:“這些我也忍了,可事情到了這一步,你竟對景雪蔭不恨不氣,這讓我失望。你不承認是戀愛,那你與她的關係怎麼說?”莊之蝶說:“是同志,是朋友。”牛月清說:“那文章中寫的幾宗事怎麼不是同雜誌社別的人所發生的?”莊之蝶說:“是比一般同志、朋友更友好嘛。”牛月清說:“這些全依了你。可你面對現實了沒有?如今文章上寫的調兒是戀愛的調兒,你若堅持不承認戀愛,那就只有雜誌社和周敏吃不了兜著!但這麼一來,社會上又會怎麼看待你?說莊之蝶為了一個女人,竟能把支援他宣傳他的一批朋友置於死地了!”莊之蝶說:“你這是迫我就範嘛!”牛月清說:“別人說那是爛銅,你要硬說是金子,你實在還丟心不下那個姓景的,你就以你的主意辦吧!”便對周敏說:“周敏,你給鍾唯賢他們說,這是你們要宣傳莊之蝶的,那活該是自作自受;你也收拾了行李,明日再去清虛庵當你的小工吧!”站起身竟到臥室睡去了。

莊之蝶哭喪著臉在客廳踱來踱去,周敏就木呆在那裡,坐也不是,站也不是。柳月瞧著難受,從冰櫃裡取了一盤梅李讓周敏吃,周敏不吃,兩人推來讓去的。莊之蝶過去撿一顆給了周敏,一顆自己倒吃起來,說:“這樣辦吧,你只咬定所寫之事都是有事實根據的,也可以說是我提供的,但我提供時並未點明是與景雪蔭發生過的事,我只提供了在我以往生活中所接觸過的許多女性的情況。現在文章中寫到的內容可能有景雪蔭的事,也可能全然沒有,雖然你寫的是紀實文學,但按照文學寫作的規律,是把與我交往過的許多女性中的事集中、概括、歸納到這一個阿×符號式的形象上來的。這樣行吧?依這樣的理由對付任何方面的責難,你就可以是什麼事也沒有的了。”周敏沉吟了半天,方說:“那就這麼辦吧。”告辭出門走了。

牛月清聽見門響,知道周敏走了,在臥室的床上叫:“之蝶,你來!”莊之蝶推開房門,見夫人倚在床上正用了洗面奶脂擦洗臉上的油垢,就說:“你好行喲,當著周敏的面,你不說他的過錯,竟那麼說話,你讓周敏怎麼看我,以為我要犧牲了他和雜誌社的人?”牛月清說:“我不那麼說,你能最後有這麼個主意嗎?”莊之蝶說:“你知道周敏的根根底底嗎?我畢竟與他才認識,他借了我的名去雜誌社我就心裡不痛快,現在又惹起這麼多是是非非,你倒偏向了他!這以後我見了景雪蔭怎麼說話?”牛月清說:“你還想著和她好呀?!”莊之蝶恨了一聲,把房門拉閉了,坐到客廳裡吸菸,這當兒就隱隱約約聽見了壎聲。直聽到那壎聲終了,讓已經在沙發上坐著打盹的柳月也回到那間空屋睡了,仍還待在客廳,又將那盤哀樂磁帶裝進錄放機裡低聲開動,就拉滅了燈,身心靜靜地浸淫於連自己也說不清的境界中去了。

連日裡,周敏早出晚歸,都在雜誌社守著,回到家來也不逗唐宛兒玩耍取樂。婦人是靜不下的身子,嘮叨幾次說多久時間了也沒有去“喜來登”歌舞廳了,周敏只是今日推到明日,明日推到後日。婦人又提說碑林博物館左旁的那條街上,莊老師家開辦了一個書店,也該去看看,一來瞧有什麼好讀的書,二來也好顯得關心老師的事。周敏不耐煩地說:“我哪有你這閒心思,要去你去好了。”不是攜了壎器往城牆頭上去吹,就是扳倒頭就睡。婦人也慪氣兒,日夜誰不理誰。白天周敏上班走了,其實婦人並沒獨自去逛街瘋去,只是在家精心打扮,脂粉搽得噴香,眉毛扯得細勻,支了耳朵聽院門鐵環扣動,想著是莊之蝶來了。那日初次事成,婦人喜得是一張窗紙終於捅破,想這身子已是莊之蝶的了,禁不住熱潮湧臉,渾身亢奮,望著院門口來來往往的人,對著他們冷漠地瞧一下這院中的梨樹和梨樹下的她,她憤怒裡就有了冷酷的笑:等著吧,哪一日知道我是莊之蝶的什麼人了,看你們怎麼來奉承我,我就須臊得你們臉面沒處放的!可是,這麼多天日,莊之蝶並沒有來,便自己給自己發氣,將梳光的頭揉亂了去,將塗得血紅的口唇在鏡子上哈一個紅圈,又在門扇上哈一個紅圈。這一個晚上,月光如水,周敏又去了城牆頭上吹動壎音,唐宛兒掩了院門,在浴盆裡洗澡。後來赤身披了睡衣坐在梨樹下的涼床上,坐了許久,十分寂寞,想莊之蝶你怎地不再來了呢?如同世上別的男人一樣,那一日僅是突然的衝動,過後就一盡忘卻,只是要獲得多佔有了一個女人的數字的回憶嗎?或者,莊之蝶是一位作家,他要在我這裡僅僅是為了寫作而體驗一種感受嗎?這麼思來想去,就回味那一日的情景,卻又全然否定了去。莊之蝶不會是那樣的,他第一次見到她那種眼神,他膽膽怯怯接近她的舉動,以及那後來發瘋發狂的行為,婦人自信著莊之蝶是真了心地愛著她的。在以往的經驗裡,婦人第一個男人是個工人,那是他強行著把她壓倒在床上,壓倒了,她也從此嫁了他。婚後的日子,她是他的地,他是她的犁,他願意什麼時候來耕地她就得讓他耕,黑燈瞎火地爬上來,她是連感覺都還沒來得及感覺,他卻事情畢了。和周敏在一起,當然有著與第一個男人沒有的快活,但周敏畢竟是小縣城的角兒,哪裡又比得了西京城裡的大名人。尤其莊之蝶先是羞羞怯怯的樣子,而一旦入港,又那麼百般的撫愛和柔情,繁多的花樣和手段,她才知道了什麼是城鄉差別,什麼是有知識和沒知識的差別,什麼是真正的男人和女人了!唐宛兒這麼想著,手早在下面摸搓開來,一時不能自已,喚聲“莊哥!”便顫舌呻吟,嬌語呢喃,於涼床上翻騰躍動了如條蟲子。待涼床咯咯吱吱一寸寸挪移靠著了梨樹,一時裡眯眼看起枝椏上空的月亮,不覺幻想了那是莊之蝶的臉面,就吐閃著舌頭,要把一雙腿往莊之蝶身上去搭,於是也就蹬在了樹幹上。一挺一挺身子,梨樹就嘩嘩把月亮搖亂,直到最後猛地蹬去,安靜了,三片四片梨樹葉子卻就划著斜圈兒一飄一飄下來,蓋在婦人身上。婦人消耗了身心,並沒有起來,仍是躺在那裡,只是身子軟得如剔了骨頭一般,還在發著呆。吹完壎的周敏回來了,說:“你還沒有睡呀?”婦人把身上的樹葉拂了去,挪挪睡衣,蓋住了那條白腿,說:“沒睡的。”躺著未起。周敏無聊地看了一下院子上空的月亮,說了一句:“今晚月色真好。”婦人也說:“好。”卻想:莊之蝶這會兒幹什麼呢?是在書房裡讀書,還是已經睡了?心裡就默默說道:莊哥,讓我暫時地離開你,我得和另一個靈魂在這屋簷下了。別關上你的門麼,風會仍然向你吹去的,也許你會突然驚醒,似乎聽見了有悄悄的聲響吧,可別動呀,我的莊之蝶,還是閉上你的眼睛,我們的交談就開始了哩。周敏在廚房裡洗完了臉,看見唐宛兒還躺在那兒發呆,就說:“你怎麼還不去睡呢?”唐宛兒恨恨地說:“討厭!話這麼多的,你睡你的去嘛!”卻趿了拖鞋去開院門。周敏說:“你要出去?這麼晚了!”唐宛兒說:“我睡不著的,去十字路口買杯冰淇淋。”周敏說:“你要穿那睡衣出去嗎?”素白的睡衣一閃,婦人卻已經走到街巷去了。

唐宛兒並沒有去冷飲店裡買了冰淇淋吃,而在那店裡借用人家的電話在撥了。接電話的是柳月。柳月問是誰,唐宛兒說你聽不出是我的聲嗎?就問莊老師可好,師母可好?柳月在那邊喜歡地說:“是唐宛兒姐姐呀,這麼晚了有什麼要緊事?”唐宛兒說:“我哪有什麼緊事,只是問問家裡有什麼出力氣的活兒沒有,譬如拉煤呀,買米麵呀,換液化氣罐呀,周敏是有力氣的!”便聽見柳月在喊牛月清,牛月清問誰的電話?柳月說了是唐宛兒的,詢問家裡有沒有出力的活兒讓他們乾的。牛月清就過來接了話機,說:“唐宛兒有心,真謝了你的,你怎麼不來家轉轉呀?”唐宛兒說:“我哪是不想去的,只是莊老師寫作忙,怎麼好去打擾呢?”牛月清就說:“你莊老師不在家,去開市人大會議了,恐怕十天左右的,你來玩啊!”唐宛兒說:“一定的,一定的。”心裡便輕鬆了,輕鬆了就想,如果會議期間去找他不是更方便嗎?放下電話,卻後悔忘了問莊之蝶在哪裡開會?

第二天晚上,周敏回來得早,吃罷晚飯就趴在桌上寫起什麼。唐宛兒近去要看,周敏卻用手捂了,唐宛兒一撇嘴就走開,把電視機搬到臥室裡去看。原本是消磨一陣時間就睡去,沒想電視里正好是市人大會議的專題報導,莊之蝶就出現在熒屏上邊,體體面面端坐於大會主席臺上,一時倒作想自己若成了莊之蝶的夫人該是多好,那訊息傳到潼關城裡,今晚潼關縣城的人看到了電視裡的莊之蝶,必然就談論了她,那麼知道她的人立即要改變了對她的非議,羨慕得不知又該說些什麼話了!那個沒了老婆的工人,他還有什麼可說的呢?他之所以和周敏鬧個不休,是因為周敏比他的地位名聲高不出多少;而真的是莊之蝶的夫人了,他只能是自慚形穢,自動離婚的。如此之想,又忍耐不住,自個兒手在下邊又窸窸窣窣動彈,不覺流些許東西出來。方畢,周敏收拾了筆紙進來,兩人自然又沒了話,各自熄燈睡覺。婦人有個毛病,喜歡脫得赤條條地睡覺,且要貓一樣地蜷了雙腿偎在男人懷裡才能睡著。先前是周敏提出這樣睡覺太累,各人睡各人的被筒好,她死不同意,現在卻主動鋪好了兩個被筒。唐宛兒睡到迷迷糊糊將入夢境,卻一下子驚了,原來是周敏從那個被筒鑽了過來,她立即就開啟他的手,說:“我困了!”受了打擊的周敏就停止動作,賭氣回到自己被筒,卻睡不下,坐起來唉聲嘆氣。唐宛兒只是不理。周敏就拉了燈,將枕邊的一本書摔在地上,後來竟哽哽咽咽哭起來了。唐宛兒越發反感,說:“神經病,半夜三更哭什麼?”周敏說:“我好心煩,你不是安慰我,倒也跟我慪氣。常言說,家是避風港,可我這破船爛舟回到港來卻又是風吹浪打。”唐宛兒說:“咱這算什麼家?!女人憑的男子漢,我把一份安安穩穩的日子丟了,孩子、名譽、工作全丟了,跟著你出來,可出來了就這麼流浪,過了今日不知明日怎麼過,前頭路一滿黑著,這還是個家嗎?何況每日旁人下眼瞧看,那天汪希眠老婆當眾奚落著我,也不見你放一個響屁兒出來!我不安慰你?這些天來,你哪日不是早出晚歸,撇了我一個人整天整天說不得一句話的,誰又來唸惜了我?!”周敏說:“正是替你著想,我一個人把天大的難處自個頂了,你倒怨我。”唐宛兒說:“什麼大不了的事,現在是文化人了,好不自在的。”周敏就把那篇文章惹了是非的事如此這般地敘了一遍,說:“要是在潼關縣城,我會叫哥兒兄弟去揍那姓景的一頓出氣,可這裡的文化圈內不興這套手段。能到雜誌社去,咱是多虧了莊老師的幫助,可出了事情,他卻沒兩肋插刀的勁兒了。他現在要堅持不是談戀愛,想兩頭落好;而姓景的卻不是省油的燈,若再給他施加壓力,莊老師怕要說所寫的都不真實。那麼,成我事的是他,將來敗我事的也許還是他。”唐宛兒聽了,倒緊張起來,下床倒了一杯水給周敏,瞧他也真的比往日瘦了。周敏就抱她在懷裡,她卻又反感起來,心下閃動:這倒也好,他真在西京文壇上無法立腳混下去,她就更有了機會和莊之蝶在一處。便掙脫身子回躺在自己被窩,說:“你也不要錯怪了莊老師,他怕也有他的難處。”周敏說:“盼他不會出賣了我。可我也作想了,得給我留個後路。”唐宛兒說:“留什麼後路?”周敏說:“目前就依了他說的,只承認寫的都是實情,但不是實指一人,是綜合概括的。若是莊老師站在了景的一邊,說我寫的不真實,我就得要說材料全是他提供的,有采訪本為證,我只是以記錄照實寫罷了。”唐宛兒說:“你哪裡採訪過他?還不盡是道聽途說。”周敏說:“這我有辦法。”唐宛兒沒有說話,把燈拉了睡在被窩裡心裡撲騰撲騰地跳。

翌日清早,周敏起來急急又去了雜誌社。唐宛兒趕忙開啟電視機,她知道昨晚的新聞隔日早晨還要再播一次,果然又有了莊之蝶的鏡頭出來,用心記住了會議在南門外古都飯店召開,便光頭整臉收拾一番,去了古都飯店。飯店的大門口果然掛滿了各種彩旗,從樓頂直垂下來一條巨大紅綢標語,上面書寫了“熱烈慶賀市××屆人民代表大會在我店隆重召開!”但大門卻關著,有四五個佩戴了治安袖章的人守在旁邊的小門處,不許非會議人員進去。隔著鐵柵欄,院子裡停放了一溜小車,剛剛吃畢午飯在院中散步的代表,一邊用牙籤剔牙,一邊去門房邊的小屋裡憑票領取香菸。柵欄外卻擁著一群人,亂糟糟地嚷什麼。唐宛兒喜歡看熱鬧,往前擠了擠,腳上的高跟皮鞋就被誰的腳踩髒了,才一臉不高興地掏了手紙去揩,便見緊靠柵欄處是三個頭髮粘膩的婦女和一個粗糙男人,男人雙手高舉了一張白紙,上面寫著“請人民代表為我伸冤”,下邊密密麻麻的小字,大略寫了冤情。三個婦女撲通通就跪下去,喊:“我們要見市長!我們要見市長!”聲淚俱下。幾位戴治安袖章的人過來拉,婦女抓了柵欄不鬆手,那衣服就擁起來,露出黑兮兮的肚皮和乾癟的奶頭,說:“市長為什麼不見我們?當官的不為民做主,不如回家給老婆抱娃去!你要再拉,我一頭撞死在這裡!”戴袖章的人就不拉了,說句:“那你就胡鬧吧,看你能鬧出什麼來?!”站到一邊抽菸去。唐宛兒立在旁邊看了一會兒,見瞧熱鬧的人越來越多,許多男人不看那婦女倒看她,知道自己與這三個婦人在一處,醜的越發醜,美的更美了,偏不害羞,將臉面平靜,目往高處視,隨後就擺柳腰兒向小門進去。守門人似乎不擋她,她已經走進三步了,卻又被喊住,問:“同志,你的代表證?”唐宛兒說:“我不是代表,我找莊之蝶的!”那人說:“實在抱歉,大會制度是不能讓一個非會議人員進去的,你要找莊之蝶,我讓人叫他出來見你。”就對院中一人說見了莊之蝶告訴他門口有人找,果然不一會兒莊之蝶就出來了,喜歡地說:“啊,你怎麼來啦?”唐宛兒說:“快讓我進去,我有話對你說的。”莊之蝶便給門衛說了,領了唐宛兒到院中,卻說:“你太豔乍,我先上去。703房間,記住,不要走錯了。”頭也不回進樓去了。唐宛兒隨到了703房間,莊之蝶一下子關了門,就把婦人抱起來。婦人乖覺,任他抱了,且雙腿交合在他腰際,雙手攀了他脖頸,竟如安坐在莊之蝶的雙手上。婦人說:“瞧你剛才那個小心樣子,現在就這麼瘋了!”莊之蝶只是嘿嘿笑,說:“我好不想你,昨兒晚上還夢到了你,你猜怎麼著,我揹你上山,背了一夜。”婦人說:“那真不怕累死了你!”莊之蝶就把婦人放在床上,揉著如揉一團軟面。婦女笑得咯兒咯兒喘,突然說:“不敢動的,一動下邊都流水兒了。”莊之蝶一時性起,一邊嚥著泛上來的口水,一邊要剝婦人的衣裙。婦人站起卻自己把衣裙脫了,說走路出了汗,味兒不好,她要衝個澡的。莊之蝶就去裡間浴池裡放水,讓她去洗,自個平靜下心在床邊也脫了衣服等待。一等等不來,兀自推了浴室門,見婦人一頭長髮披散,一條白生生身子立於浴盆,一手拿了噴頭,一手揣那豐乳,便撲過去。婦人頓時酥軟,丟了噴頭……婦人的頭枕在盆沿,長髮一直撒在地上,任莊之蝶在仰直的脖子上咬下四個紅牙印兒,方說:“別讓頭髮沾了水。”莊之蝶才爬起來,關了噴頭,將她平平地端出來放在床上。床頭是一面小桌,桌上面的牆上嵌有一面巨鏡,婦人就在鏡裡看了一會兒,笑著說:“你瞧瞧你自己,哪兒像個作家?”莊之蝶說:“作家應該是什麼樣兒?”婦人說:“應該文文雅雅吧。”莊之蝶說:“那好嘛。”就把婦人雙腿舉起,去看那一處穴位,羞得婦人忙說:“不,不的。”卻再無力說話,早有一股東西涌出。隨後就拉了被子墊在頭下,只在鏡裡看著。直到婦人口裡喊叫起來,莊之蝶忙上來用舌頭堵住,兩人都只有吭吭喘氣。

……婦人聽說她那裡竟有一顆痣的,對著鏡尋著看了,心想莊之蝶太是愛她。潼關的那個工人沒有發現,周敏也沒有發現,連她自己也沒發現,就說:“有痣好不好?”莊之蝶說:“可能好吧,我這裡也有痣的。”看時,果然也有一顆。婦人說:“這就好了,以後走到天盡頭我們誰也找得著誰了!”說畢,卻問,“門關好了沒,中午不會有人來吧?”莊之蝶說:“你現在才記起門來了!我一個人的房間,沒人的。”婦人就讓莊之蝶抱她在懷,說,“咱一來就幹這事,熱勁倒比年輕時還熱!其實我大著膽兒到會上來,是要對你說一件事的。是周敏的文章給你惹禍了?”莊之蝶說:“你知道了?我叮嚀過他,不要告訴你,怕你操心又起不了作用,他怎麼就告訴你了?!”唐宛兒把周敏介紹的情況說了一遍,問是不是這樣?莊之蝶點了頭,唐宛兒說:“我雖和周敏在一起生活,但現在什麼都是你的了,你要防著他哩!”莊之蝶說:“他怎麼啦?知道咱的事了?”唐宛兒說了周敏的第二手準備,莊之蝶沉默起來,坐在那裡冷笑了兩聲。唐宛兒說:“你生氣了?你要懲治他嗎?我來給你說這事,只是要你防著他,卻不要你懲治他的。周敏是聰明,有時聰明得就心賊了,可他還不至於是什麼壞人。”莊之蝶說:“這些我知道。”唐宛兒卻突然臉面抽搐,兩股清淚流下來。莊之蝶忙問怎麼啦?唐宛兒說:“不知是咱們的緣分,還是我和周敏的姻緣盡了,自見了你,一滿地害相思,十七十八的時候也沒這麼害過,整日價慌得什麼事兒也捉不到手裡去做。什麼是同床異夢,我實實在在是體會到了!”莊之蝶說:“我何嘗又不是這樣?不敢哭的,這個時候哭,對身子倒不好的。聽話著,嗯!”拿手去擦婦人淚,疼愛得像待著一個孩子。婦人說:“我聽話,我不哭的。可我還要給你說的,我不說就要憋死我了!我越是大著膽兒跟你往來,心裡越是害怕,害怕這樣下去,日子該怎麼個過呀?!莊哥,我要嫁你,真的,我要嫁了你!”

婦人說著,不等莊之蝶反應,就又說:“我想嫁給你,做長長久久的夫妻,我雖不是有什麼本事的人,又沒個社會地位,甚至連個西京城裡的戶口都沒有,恐怕也比不了牛月清伺候你伺候得那麼周到,但我敢說我會讓你活得快樂,永遠會讓你快樂!因為我看得出來,我也感覺到了,你和一般人不一樣,你是作家,你需要不停地尋找什麼刺激,來啟用你的藝術靈感。而一般人,也包括牛月清在內,她們可以管你吃好穿好,卻難以不停地調整自己給你新鮮。你是個認真的人,這我一見到你就這麼認為,但你為什麼陰鬱,即使笑著那陰鬱我也看得出來,以至於又為什麼能和我走到這一步呢?我猜想這其中有許多原因,但起碼暴露了一點,就是你平日的一種性的壓抑。我相信我並不是多壞的女人,成心要勾引你,壞你的家庭,也不是企圖享有你的家業和聲譽,那這是什麼原因呢?或許別人會說你是喜新厭舊的男人,我更是水性楊花的浪蕩女人了。不是的,人都有追求美好的天性,作為一個搞創作的人,喜新厭舊是一種創造欲的表現!可這些,自然難被一般女人所理解,因此上牛月清也說她下輩子再不給作家當老婆了。在這一點上,我自信我比她們強,我知道、我也會來調整了我來適應你,使你常看常新。適應了你也並不是沒有了我,卻反倒使我也活得有滋有味。反過來說,就是我為我活得有滋有味了,你也就常看常新不會厭煩。女人的作用是來貢獻美的,貢獻出來,也便使你更有強烈的力量去發展你的天才……我這麼想的時候,我就很激動,很激動,但激動了卻又想,這可能嗎?要是不遇著你,我也不覺得我有這個自信,是你給了我一點太陽我才燦爛的,是不是想入非非,便不知天高地厚了?我也提醒我自己,你是有家有室的人,老婆又漂亮賢惠,更要命的是你名聲大,你已不是你個人的莊之蝶,你是社會的莊之蝶,稍有風吹草動就滿城風雨,你是敢冒這個險嗎?能受得了折騰嗎?如果真把一切都折騰壞了,我既是愛你卻不把你害了?!所以,我你那一場事後,我心裡說,風流一次就風流一次算了,以後見面只說話兒,再也不敢往深處陷了,但我無法控制我……莊哥,我說這些,你不要恥笑,你讓我說出來,事情能不能成,你肯不肯要我嫁你,這我不管,我只要當著你的面說出來,說出來我心裡就好受多了!”

婦人說完,就趴在那裡不動了。莊之蝶不防顧她說了這席話來,更覺這婦人可愛,一下子把她抱在懷裡,臉對臉地看著,倒自己心裡難受,一顆淚先禁不住地滾下來。他說:“宛兒,我怎麼敢恥笑你?謝你也謝不及的。你有這麼個心思,我這幾天也惶惶不可終日呢!十多年前,我初到這個城裡,一看到那座金碧輝煌的鐘樓,我就發了誓要在這裡活出個名堂來。苦苦巴巴奮鬥得出人頭地了,誰知道現在卻活得這麼不輕鬆!我常常想,這麼大個西京城,於我又有什麼關係呢?這裡的什麼真正是屬於我的?只有莊之蝶這三個字吧。可名字是我的,用的最多的卻是別人!出門在外,是有人在崇拜我,在恭維我,我真不明白我到底做了些什麼讓人這樣?是不是人們弄錯了?難道就是因為我寫的那些文章嗎?那算是些什麼玩意兒?!我清楚我是成了名並沒有成功的,我要寫我滿意的文章,但我一時又寫不出來,所以我感到羞愧,羞愧了別人還以為我在謙虛。我謙虛什麼呀?這種痛苦在折磨著我,可這種痛苦又能去對誰說,說了又有誰能理解呢?孟雲房是我最好的朋友,而我和他在這些地方說不攏,他總罵我是瘦豬吭吭,肥豬也吭吭。牛月清是我的老婆,她確實是賢惠老婆,在別人看來,有她這樣的老婆是該唸佛了,可我無法去給她說這些。我心裡苦悶,在家自然言語不多,她又以為我怎麼啦,總是拿家裡的煩事嘟嘟囔囔。也是我不好,就和她吵鬧,越吵鬧相互越少溝通。你想想,這樣我還能寫出好作品嗎?什麼感覺都沒有了,心裡卻又焦急,怨天尤人,終日浮浮躁躁,火火氣氣的,我真懷疑我要江郎才盡了,我要完了。一年多來,就連身體也垮下來,神經衰弱得厲害,連性功能都幾乎要喪失了!就在這個時候認識了你,我可以如實地對你說,我接觸過的女人也並不少,但我僅僅是認識著罷了。我周圍的一些人津津樂道杯水主義,我向來看不起他們這樣做,也想象不來沒有感情的投入怎麼就幹那事,如果死貓爛狗地見著就吃,吃過便走,真不如自個兒去手淫了!見了你,我不知道怎麼就怦然心動,也不知道哪兒就生出了這麼大的膽兒來!我覺得你好,你身上有一股我說不清的魅力,這就像聲之有韻一樣,就像火之有焰一樣,你是真正有女人味的女人。更令我感激的是,你接受了我的愛,我們在一起,我重新感覺到我又是個男人了,心裡有了湧動不已的激情,我覺得我並沒有完,將有好的文章叫我寫出來!但我又是多麼哀嘆我們認識得太晚了,那些年你怎麼就不來西京呢?而我怎麼也在潼關沒有碰上你呢?!我是想到了我們結婚的事,甚至設想到過結婚後的情景。可現實怎樣呢?我雖然恨我為聲名所累,卻又不得不考慮到聲名。如果立即提出離婚,社會必然要掀起軒然大波,領導怎麼看?親戚朋友怎麼看?牛月清又會怎樣?這就不可能像—般人那樣十天八天一月兩月叫事情過去……宛兒,我說這些,你要諒解我,我並不想說甜言蜜語來哄你,我只能把一切想法告訴你,但我的感覺裡,我們是會成功的,我要你記住一句話:你等著我,遲遲早早我要娶了你的!只要你信我。”婦人在懷裡點著頭,說:“我信的,我等著你!”莊之蝶就吻了婦人,說:“那你給我笑笑。”婦人果然就笑了。兩人重新抱在一起滾在床上,莊之蝶就又趴上去,婦人說:“你還行嗎?”莊之蝶說:“我行的,我真行哩!”……這時,就聽得樓道里有人招呼:“開會了!開會時間到了!”便舉過手腕,瞧著手錶時針分針已轉到下午兩時過五分,低聲說:“不敢啦!”兩人趕忙穿好衣服。莊之蝶說:“下午大會發言,我還是第一個哩。”唐宛兒說:“誰能想到一會兒你在臺上莊莊重重發言,這會兒卻在幹這事!今日晚上看電視,你在電視裡出現,多少人看了,準在說:瞧,那就是我崇拜的偶像莊之蝶!我卻要想,我可知道他那褲子裡的東西是特號的哩!”莊之蝶就咬了她一下脖子,說:“我先走啦,你過會兒樓道里沒人再出去。”出門就走了。唐宛兒梳頭描眉,重塗了口紅,又整理了床鋪,直到聽見樓道毫無動靜時,樹葉一般飄出房門。

會又開了三天,三天裡唐宛兒來過兩次,又約定了還要再來,喜得莊之蝶精神亢奮,心裡也不多想了那文章引起的煩惱。這天晚飯,餐廳的桌子上碰著了黃德復,倒吃了一驚!黃德復整個兒瘦了一圈,原本白淨的臉幹黃如蠟,眼眶發黑,問是得了什麼病嗎?德復說:“困的。”莊之蝶就把要清虛庵那套單元樓房作文藝沙龍的請求讓他通融市長,給予關照。德復口裡應允了,卻直說不要太急,現在市長要辦的事多如牛毛,樣樣都重要,一時是沒個時間來料理這等小事的。莊之蝶說:“這能費了市長多少時間的,還需要寫書面報告、開辦公會議研究嗎?你兩三句話一說就完了,人大的會議,市長不正好能趁機休息嗎?”德復說:“你們這文人,該怎麼說呢,你以為這種會議,領導就能休息嗎?”就拉了莊之蝶到一邊,悄聲說,開人代會比打一場戰爭還緊張的。會議前,他和秘書長每天晚上開車去郊縣和市內各區政府瞭解情況,找人談話,該講明的就講明,該暗示的就暗示,他是囫圇圇五個晚上沒得睡覺。會議斯間,更是複雜得了得,原定的人事安排,是要換掉人大主任,但有人私下串聯,偏偏還要選他,說不定最後那日選舉,他真要選票多當選了,事情就糟了,而市長的連任問題是不大,但如果票數雖過半或是過半不多,那不也是給市長難看嗎?黃德復說:“這些情況你知道?”莊之蝶說:“我哪裡知道?整個會議莊重熱烈,裡邊還有這麼多根根蔓蔓的事!”黃德復說:“你們文人不懂得政治也好。可你想想,現在你要我立馬三刻給市長說房子的事,市長心緒好了事情或許好辦;他正煩著,一個隨便的理由都能先否定了你,以後再也說不得了。這事我見機行事,你放心,我不會壓著不辦的。”一席話,的確是肺腑之言,卻聽得莊之蝶目瞪口呆,也不再提說這事。再見到市長或黃德復滿面笑容地在樓廳裡與代表們握手寒暄,也不近去招呼,遠遠離開,到自個房間去看書。

也就在這日下午,大會主席團通知小組討論,服務員就送來了大會期間給代表訂的三份報紙。發言的繼續發言,未發言的就翻開報紙。莊之蝶先讀了省報第三面的文藝版,又看市報,幾乎一二面全是有關大會的各類報道,覺得沒甚意思,就去讀第三份叫《週末》的報紙,一下子被一條訊息吸引。訊息的標題是:市府大院上班拖拉,半小時後來人過半。內容竟是本報記者於×月×日上班時突然在市府門口作調查:上班後十分鐘來了多少人,二十分鐘後來了多少人,半小時後來了多少人。局長遲到的有幾位,副市長遲到的有幾位。立時會上議論紛紛,話題由討論市長的政府工作報告變成了對此報道的爭論。莊之蝶聽了聽,無非是亂哄哄地發牢騷話,覺得索然無味,就回到房間給家裡撥電話,詢問有沒有要緊事。接電話的是柳月,直問“誰呀?誰呀?”莊之蝶正要說話,電話裡卻傳來嬉鬧聲。他想聽聽嬉鬧的是誰,便不說話,柳月在那邊說:“神經病!”咔地把聽筒放下了。莊之蝶再撥,柳月不問青紅皂白,吼道:“錯了,這是火葬場!”電話又按了。氣得莊之蝶又一次撥了電話,一等那裡拿了聽筒就罵道:“柳月,你在家就這樣接電話嗎?!”柳月聽清了聲音,忙說:“莊老師,怎麼是你呀?這幾天你不在,每日幾十個電話尋你的,我說你不在的,過會兒電話又來,大姐就讓我接了說號碼錯了,倒沒想到竟誤了你的電話。”莊之蝶還在發火:“誰在那裡和你說話?”柳月說:“是洪江。他是才來尋你的,你要給他說話嗎?”電話裡就有了洪江的聲音,先是支吾不清,後來說到書店的事,立即說那一部書稿已印出兩天了,發散到各地零售點,銷路十分地好。洪江咕咕嘟嘟說了半天,莊之蝶沒吭聲,洪江就說:“莊老師,你聽著了嗎?”莊之蝶說:“嗯。”洪江說:“這一次是撈住了,我大概計算了一下,咱們投資十萬,能純收入三萬的!照眼下的行情看,我想過十天半月咱再印一萬,所以想是否招待一下郵局發行科那個姓賈的?此人不敢得罪的,除了正經發行渠道外,他手裡有個黑道發行聯絡圖哩,如果你覺得這主意行,你是否能出面見見他,明天,還是後天?”莊之蝶說:“我沒空,你給你師母說吧。”就把電話放了,拉展床鋪,一直睡到吃晚飯的時辰。

吃罷飯,去院門外看了看,沒有發現唐宛兒來。大會安排晚上去易俗社看秦腔的,許多代表已三三五五結夥一邊散步一邊往劇院去了,有人喊莊之蝶一塊走,莊之蝶說他得回家一趟,外地來了客人的,推辭了。待看戲的都去看戲了,回到房間等候約好的唐宛兒,卻想該拿什麼吃的招待婦人,便才去商店買了一盒口香糖回來,黃德復卻敲門進來,說:“市長找你呢!”莊之蝶說:“市長找我?”當下虛掩了門,兩人去到對面樓二層的一個套間。推門進去,市長正歪在長沙發上吸菸。一見莊之蝶,市長起身說:“大作家來了,這些天都在會上,你怎麼不來見我?”莊之蝶說:“你太忙,不敢打擾麼。”市長說:“別人不見,你來能不見嗎?德復給我談了你們的請求,要支援嘛!有人說我是隻抓文化,不抓政治經濟,該當文化部長而不是市長。嘿,落了這麼個名兒,我倒真要為知識分子辦些實事。清虛庵那套單元房,就給了你們吧,以後搞什麼活動,如果覺得我還可以當個聽眾,別忘了通知我哦!”莊之蝶從沙發上跳起來,說:“真謝謝市長了!市長抓文化,這是抓住了西京的特點。文化搭臺,經濟唱戲,這怎麼僅僅是文化的事呢?別的行業中我瞭解不多,在文藝界,你的政績可以說是有口皆碑!”市長說:“德復,你把鑰匙給之蝶吧。”黃德複果然從口袋裡掏出了房證和鑰匙,說:“市長心倒比我細,說你們去辦理房證,又得到處尋人,作家的時間耽擱不起,今中午特意讓我去辦理了。”莊之蝶接過鑰匙,真不知說些什麼好。市長又說:“你們文藝界以後還有什麼事就來直接找我吧!聽說西京城裡有四大名人,我倒只認識你莊之蝶和阮知非。德復呀,你揀一個星期天,把他們四大名人召集在一塊兒,我請他們吃頓飯,交交朋友!”黃德復說:“這太好了,周恩來總理一生就喜交文藝界朋友,他說過,一個政治家沒有幾個文藝家朋友就成不了什麼大政治家。”市長說:“這些人都是市寶嘛!古話說,鐵打的衙門流水的官。我這市長,今日當了今日是市長,明日不當了我什麼也不是。你們卻不同了,有了好的作品,千古留名的!”莊之蝶笑著說:“市長也太謙虛了,幹我們文藝這一行畢竟是虛東西。上個月我去六府街口,見那裡修有一座水房,牆上紅漆寫了六個大字:‘吃水不忘市長!’我就感觸極深,真正千古留名的都是給百姓辦了實惠事情的。現在杭州的白堤、蘇堤,甘肅的左公柳就是明證。”市長哈哈笑了,說:“六府街口那兒一直沒有通自來水,尤其是夏天,居民盆盆罐罐要到三里外的別的街巷去提水,群眾意見很大。我知道這情況後,把城建局、自來水公司的領導叫來,讓他們說說是怎麼回事,當然他們有許多實際困難。我就發火了,不管你說一千道一萬,西京這麼大個現代城市竟然還有一塊沒水吃?!必須十天之內水要到那裡,如果第十一天我去那裡發現還沒有水,誰的責任我就撤誰的職!水果然第九天就通了。那日幾千人在那裡敲鑼打鼓,鳴放鞭炮,還做了匾要送到市政府來。我知道了,趕緊讓德復去制止。我心裡在想,老百姓太好了,只要你真正為他們辦一點事,他們會永遠忘不了的!”莊之蝶說:“哎呀,這麼好的題材,我們文聯應該組織一些人去寫寫!”市長說:“這你們不要寫,它牽涉到個人的事。這裡倒有一篇文章,是下邊一些同志寫的,送到我這兒讓我過目,我看了覺得還不錯的。據說省報準備刊發,但什麼時候發,就說不準了,聽他們說,現在風氣不好,連黨報刊發文章也得有熟人,真是豈有此理!”市長說著,就取了一沓稿件給莊之蝶,說:“你看看。”莊之蝶收了,市長便說:“這樣吧,德復你和大作家到你的房間去看吧,我再過三分鐘還要去市委開個會的。之蝶,改日我去你房間聊吧,你住703房間?”莊之蝶說:“你要有空,你打電話我下來就是了。”

兩人又到了隔壁房間,黃德復關了門,說:“你先看看稿件。”莊之蝶看了,文章的題目是:市長親自抓,改革作先鋒。副題是:西京市府大院的新風氣。內容幾乎是從另一個角度來針鋒相對了《週末》報的批評。黃德復說:“今日《週末》上的文章你看到了吧,那是有人在搞政治陰謀。這樣的文章原本是該發在市報上的,但偏偏發表在《週末》,他們的目的很明確,就是選舉前詆譭市府工作。這篇文章影響極壞,經查,就是那個人大主任手下人寫的。上午我們趕出這份稿子,決定省市兩家黨報同時發出,市報當然無誤,只是省市兩報常鬧彆扭,一向不大好好配合;而省報是省上的,咱市上卻無權管得了人家。你在省報那兒認識人多,這你得出面,一定要他們保證明日刊出來,又必須在頭版頭條。你覺得要給什麼人打招呼,由你決定,花錢的事你不要管,哪怕咱幾萬元買下他們版面來也行。”莊之蝶說:“熟人是多,可明日刊出,這來得及嗎?”黃德復說:“後天就要選舉,只能明日刊出來,這就看你的本事了!今晚車已經派好,我陪了你去。”莊之蝶說:“那好吧,現在尋主編已來不及,編排室主任是我的朋友的哥哥,讓他抽下別的稿子,把這篇塞進去。”便寫了一些人的名字,要求給人家買些禮品什麼的。黃德復即刻委託了人出去採買電飯鍋、烤箱、電子遊戲機一類東西去,說:“今晚可是稿子不發咱就不回來啊!”莊之蝶卻面有難色了。黃德復問:“你晚上有事?”莊之蝶說:“倒也沒什麼事,這樣吧,你在這兒等我,我去我的房間取個包兒。”黃德復說:“我跟了你去,你是名人,找你的人多,說不定一去又碰上什麼人纏住了身。”莊之蝶心裡叫苦不迭,只好說:“那就不去了。”

這一夜裡,莊之蝶果然沒能回來。他和黃德復去找他的朋友,朋友偏巧出遠門不在,只好直接去找編排室主任,送了禮品,談了要求,稿件就編了上去。但誰也沒想到,這晚值班的一位副總編在看報樣時說了一句:“這稿子是誰寫的,怎麼內容和《週末》報的文章正好相反?到底西京市府的情況如何,咱要慎重著好。”主任就不敢做主了,來他的宿舍見莊之蝶和黃德復。他們就又去找副總編說明情況,副總編說:“一個是市府大秘書,一個是作家名人,我當然信服你們,上稿子是沒問題的,但不一定就上明日的這一期,後天一定發排怎麼樣?”黃德復說:“這不行呀,讓抽下來的稿件後天發不一樣嗎?”副總編說:“這你不知道,此稿已壓了三天,人家是贊助了報社一個徵文活動,廠長來鬧了幾次。”黃德復說:“一個小廠的報導有一個市府的報導重要嗎?”就正說反說,硬纏軟磨,最後達成協議,給報社一萬元,稿件總算排了上去。莊之蝶見事情已畢,心急唐宛兒不知去找他等候了多長時間,就催黃德復回飯店。黃德復卻要等著報紙最後一次打出校樣,親自校對了再走。兩人在主任房間打了一會兒盹,校樣出來,黃德復又嫌標題太小,主任就叫苦,說工人不耐煩了。黃德復出去在夜市買了幾條香菸,一人一條分發給車間工人,又買了一隻雞一瓶酒,來和副總編、主任喝。主任一杯酒下肚,話就多起來,直誇黃德復工作態度如此負責認真,這樣的年輕人實在是不多見了,激動起來,竟提出他要寫一則編者按,說寫便寫,乘醉寫得文筆流暢,觀點分明,又抽下一則短訊息,排進去,樂得黃德復又送自己名片,又留主任的電話,一再說明有什麼事就來找他。這麼折騰到半夜,等到拿到了一沓新報,莊之蝶已困得抬不起頭了,迷迷糊糊被黃德復拉扯到車裡欲往飯店去,天幾乎要大亮了。

車駛過清虛庵前的路口,莊之蝶突然清醒過來,說已到了這裡,何不去看看那套單元樓房。黃德復就陪他上了那樓的五層,開啟房門,三室一廳,因為在樓頂,十分安靜。黃德復就保證今日中午,他出面讓古都飯店運來幾個舊沙發和一張桌一把椅一張床來,甚至再讓送一套被褥。文藝家都窮,恐怕誰也不能自費買這些東西供大家享用的。莊之蝶又說了一番感激話,就聽見樓下有人起了哄:“再來一段,再來一段!”不知什麼賣藝人在近旁擺了攤子。兩人下得樓來,卻見是那收破爛的老頭被一夥年輕人圍著,正說出了一段謠來:

十七十八披頭散髮。二十七八抱養娃娃。三十七八等待提拔。四十七八混混耷耷。五十七八退休回家。六十七八養魚務花。七十七八振興華夏。

黃德復就皺了眉頭,叫道:“嗨,老頭!你在這兒胡說什麼?”老頭扭頭看了,說:“我沒說什麼,我說什麼了!”黃德復說:“你要再胡說,我就叫公安局把你再趕出城去!”老頭立即把草帽按在頭上,拉了鐵軲轆架子車就走,沙啞的聲又叫喊了:“破爛——承包破爛——嘍!”莊之蝶此時還在二樓的樓梯上,正要給下邊的黃德復說話,一腳踩空,骨碌碌就躍滾下來,把腳崴了。

在醫院裡住了三天,敷上藥膏,莊之蝶是可以單腿蹦著活動了,就回來住在了雙仁府這邊的平房裡。岳母去郊區過廟會,這日,託人捎來口信,說是還要住一段時間,待天涼了再回來。牛月清留來人吃了飯,就打點了一個包袱,裝了孃的幾件換洗衣服,又把她的和莊之蝶的一些舊衣舊褲襪子鞋帽的收攏了一包,說:“之蝶,這些舊衣服怕你也不穿了,讓幹表姐他們拿去吧,鄉下也不多講究的。”莊之蝶說:“你隨便吧。”臉色並不悅。牛月清送了來人出門,順手又拿了桌上一包煙讓帶了路上吸,回來說:“讓拿些舊衣服的,你臉色就那麼不好看,當著外人要讓我下不了臺的?!”莊之蝶說:“是誰給誰下不了臺?你給你的親戚送東西什麼時候是事先和我商量的?總是當了人的面才對我說一聲半句的,我不同意了又能怎麼著!”牛月清說:“是我只給我的親戚東西嗎?你說話可要有良心,你潼關的老家不是這個來就是那個來,旅遊呀,看病呀,做生意呀,打官司呀,誰來不住在這裡吃在這裡,哪個我沒以禮相待?你那老舅和姨表女婿,開口借錢就是二千三千的,我給了整數還再多給了零頭,我也知道那是包子打狗一去不還的,可我說過一個字的不嗎?現在西京的年輕人找物件為啥女的不找鄉下男的,就是嫌婚後這種麻煩多……”莊之蝶擺了手說:“你不要說了好不好?我這幾天可心煩的!”掙扎著從沙發上起來,拄了柺杖就到臥室去了。莊之蝶生氣一走,牛月清氣也消了,想了想,喊柳月衝杯酸梅湯來,努嘴兒讓送到臥室去。柳月端了酸梅湯要去,她卻又奪了自己送進去,柳月就在臥室門口看著說:“大姐,你這何苦的!”牛月清說:“你是說我賤吧?女人嘛,就是再跑,前頭遇著的還不是男人?”柳月說:“你這麼就越發慣出莊老師毛病了,他才不肯喝的!”莊之蝶偏把酸梅湯喝了,說:“我是聽你還說了一句精彩的話才喝的。”牛月清說:“我說什麼話了?”莊之蝶就喪氣得又不言語了。柳月說:“我知道了,你說女人就是再跑,前頭遇著的還是男人,莊老師就喜歡你說些能上了書的話,往後你要罵他,就用成語來罵,他就再也不惱了!”

送奶的劉嫂牽了牛每日去文聯大脘,十多天裡竟又沒見到莊之蝶,經打問是開了一個會,現在又崴了腳住在雙仁府。再進城就特意繞兩條大街來這邊送奶,來時還帶了一個大南瓜,說是跌打損傷了,用南瓜瓤兒敷著就會好的。牛月清很感念她的善心,要付錢給她,她硬不要。院門口正有賣豆腐的小車推過,就要買一籃子送了她,劉嫂擋了說:“我是不吃你們城裡豆腐的,吃了就反胃。”莊之蝶說:“劉嫂吃豆腐過敏?”劉嫂說:“城裡的豆腐是石膏水點的,本來就沒鄉里漿水點了的好吃,我又聽人說,現在那些賣豆腐的個體戶,點豆腐的石膏都是從骨科醫院後牆外撿的病人用過的石膏。”莊之蝶哈哈大笑,說:“這麼說,我這腳上的石膏將來還捨不得撂的!”牛月清說:“劉嫂你說這話,是變著法兒不肯收我的禮哩,可我和老莊怎麼個謝你哩?”劉嫂說:“哎喲喲,我有什麼要謝的?一個莊戶人家能結識你們也是造化。大前日進城,東大街戒嚴了,警報車嗚兒嗚兒地響,說是北京來了個什麼大官兒,大官兒的轎車不開過去,誰也不能橫穿了馬路的。我牽牛往過走,一個麻臉警察就訓開了:人都不能過,牛還要過?!我說,同志,這是要給莊之蝶送鮮奶的。那麻子警察說:莊之蝶,是作家莊之蝶嗎?我說:當然是作家莊之蝶!那麻子警察卻啪地給我行個禮,說:請你通行,你告訴莊先生,我姓蘇,是他的崇拜者!我牽了牛就走過去,我那時的臉面有盆盆大哩!你瞧瞧,這榮耀是送我千兒八百能抵得了?”柳月就說:“真有這事?”劉嫂說:“我哪裡敢瞎編了!”柳月就看著莊之蝶笑,眉毛挑了挑說:“我倒也記起一宗事了,你住院第二天,洪江來了電話,說有四個街道工廠都想請你做了他們顧問,並不要你出什麼力,只是給廠裡寫個產品介紹呀、工作彙報呀的,每月固定給你一千元的。”莊之蝶說:“洪江愛拉扯,上廁所小個便也能結識個便友的。不知在外面以我的名義又成什麼精了,我去當什麼顧問?!”柳月說:“我也這麼說的。他說文化人這陣也吃香的,過去土匪聚眾都搶個師爺的,街道工廠要賺大錢也明白這個理兒了。”突然伸手在莊之蝶背上猛地一拍,掉下一個拍死了的牛虻,說:“這麼多人牛虻不叮,偏偏叮你!”莊之蝶說:“這牛虻怕不是個文學愛好者就是哪個工廠的廠長嘛!”說得牛月清、柳月和劉嫂全笑了。

說了一會兒話,看看天色不早,莊之蝶還是硬了腿兒附在牛的肚子下用口吮奶。柳月瞧著有意思,嚷著她也要噙了牛的奶頭吮,才趴下身去,牛就四蹄亂蹬,那一條毛尾像刷子一樣掃得她臉疼。急一躲避,胳膊上的一件玉石鐲兒掉在地上就碎了,當下哭喪了臉,說這玉鐲兒是那家女主人賞她的一個月的工錢,拾了半塊磚頭就砸在牛背上。莊之蝶忙把她唬住,說:“我早瞧見了,那是蘭田次等玉,值不得幾個錢的!你大姐有一個鐲兒,是菊花玉鐲,她胳膊太粗,也戴不上,我讓她送你!”柳月臉上綻了笑意,說:“這牛也太沒禮性,你吃奶它就不動的,莫非前世你們還有什麼緣分?!”莊之蝶說:“這真說不定,它讓你壞了一個玉鐲兒,也怕是前世你欠過它的一筆小債!”

這話說著無意,柳月有心,聽了卻一天裡悶悶不樂,恍恍惚惚倒覺得自己生前與這牛真有了什麼宿怨。晚上吃罷飯,自個便到城牆根去,剜了一大籃嫩白蒿、螞蚱菜、苦芨條,說是明日一早牛再來了餵了吃。牛月清說:“柳月心這麼好的,咱姐妹活該要在一處。我就見不得人可憐,誰家死了人,孝子一放哭聲我眼淚就出來了。門前有了討飯的,家裡沒有現成吃的,也要去飯館買了蒸饃給他。去年初夏,天下著雨,三個終南山裡來的麥客尋不到活,蜷在巷頭屋簷下避雨,我就讓他們來家住了一夜。你莊老師一提起這些事就笑我,說我是窮命。”柳月說:“大姐還算窮命呀,有幾個像你這般有福的呢!連那賣奶的劉嫂也說,你家女主人銀盆大臉,鼻端目亮,是個娘娘相哩!”牛月清說:“他是說我骨子裡是窮命。”柳月說:“這麼說也是的。以前沒到你們家,真想象不出你們吃什麼山珍海味的,來了以後,你們竟喜歡吃家常飯,平日菜也不要炒,也不要切,白水煮在鍋裡,就是我們鄉下人也不這麼吃的。”牛月清說:“這樣營養好哩,別人都知道你莊老師愛吃玉米麵糊糊煮洋芋的,哪裡卻曉得每頓我要在他碗裡撒些高麗參末兒!”柳月說:“可你總是不該缺錢花呀,穿的怎麼也不見得就時興,化妝品也還沒我以前的那家媳婦的多!”牛月清就笑了:“你莊老師就這麼嘮叨我,你也這般說呀,真是我邋遢得不像樣了?”柳月說:“這倒不是,但像你這年齡正是收拾打扮的時候,你又不是沒有基礎,一分收拾,十分人材就出來了!”牛月清說:“我不喜歡今日把頭髮梳成這樣,明日把頭髮又梳成那樣,臉上抹得像戲臺上的演員。你莊老師說我是一成不變。我對他說了,我變什麼?我早犧牲了我的事業,一心當個好家屬罷了,如果我打扮得妖精一樣,我也像街上那些時興女人,整日去逛商場,浪公園,上賓館喝咖啡,進舞場跳迪斯科,你也不能一天在家安生寫作了!”

柳月一時語塞,停了一會兒,卻說:“大姐,莊老師寫的那些小說你也讀嗎?”牛月清說:“我知道他都是編造的,讀過幾部,倒覺得入不到裡邊去。”柳月說:“我是全讀了的,他最善於寫女人。”牛月清說:“人都說他寫女人寫得好,女人都是菩薩一樣。年前北京一個女編輯來約稿,她也這麼說,認為你莊老師是個女權主義者。我也不懂的,什麼女權不女權主義。”柳月說:“我倒不這樣看,他把女人心理寫得很細。你上邊說的那些話,我似乎也在哪一部書裡讀到過的。我認為莊老師之所以那麼寫女人都是菩薩一樣的美麗、善良,又把男人都寫得表面憨實,內心又極豐富,卻又不敢越雷池一步,表現了他是個性壓抑者。”牛月清說:“你莊老師性壓抑?”說過了就笑了一下,點著柳月的額頭說:“該怎麼給你說呢?你這個死女子,沒有結婚,連戀愛也沒戀愛,你知道什麼是性壓抑了?!不說這些了,柳月,你把剜來的草淋些水兒放到廁所房裡陰著去,大熱天的在院子裡曬蔫了,明日牛也吃著不新鮮。”柳月去把青草淋了水放好,過來說:“大姐,說到牛,我心裡倒慌慌的。我們村發生過一宗事,好生奇怪的。是張來子爹在世的時候,光景不錯,借給了張來子舅舅八十元,來子他爹一次挖土方,崖塌下來被砸死了,來子去向他舅舅討賬,他舅舅卻矢口否認。兩人好是一頓吵,他舅舅就發咒了,說要是他賴賬死了變牛的,張來子聽他這麼說也就不要賬了。這一年三月天,張來子家的牛生牛犢子,牛犢子剛生下來,門口就來人報喪,說是他舅舅死了,來子就知道這牛犢是他舅舅蛻變的,倒一陣傷心。以後精心餵養牛長大,也不讓牛耕地拉磨。有一天拉了牛去河畔飲水,路口遇著一個擔瓦罐的鄰村人,牛就不走了。來子說:舅呀舅呀,你怎麼不走了呢?那人覺得奇怪,怎麼把牛叫舅舅?來子說了原委,那人才知道他舅舅死了。那人是認識來子舅舅的,倒落了幾顆眼淚。沒想牛卻後蹄一踢,踢翻了瓦罐擔子,瓦罐就全破碎了。來子忙問這瓦罐值多少錢,那人說四十元的。來子要賠,那人卻說:來子,不必賠了,你舅舅生前我是借過他四十元的,他這是向我要賬的呢!大姐,這奶牛壞了我的玉鐲兒,莫非我真的就欠了它賬的?!”牛月清說:“就是欠賬,這不是也還了嗎?你莊老師也說過了,我的菊花玉鐲放著也是白放,你就戴著吧。”當下取了戴在柳月手腕上。也活該是柳月的,玉鐲兒不大不小戴了正合適。柳月就以後常挽了袖子,偏露出那節白胳膊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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