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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日早晨,柳月扶了莊之蝶在院門口吃了牛奶,又餵了奶牛青草,牛月清就上班去了。莊之蝶在院門口一邊同劉嫂說話,一邊看著奶牛吃草,柳月就先回了家,閒著沒事,便坐在書房裡取了一本書來讀。自莊之蝶住到這邊來,特意讓從文聯大院那邊搬了許多書過來,柳月搬書時什麼文物古董都沒拿,卻同時將那唐侍女泥塑帶過來,就擺在書房的小桌上。也是有了她生前欠了牛的債的想法後,便也常記起初來時眾人說這侍女酷像她,她也就覺得這或許又是什麼緣分兒的,於是每日來書房看上一陣。這麼讀了一會兒書,不覺就入迷了,待到莊之蝶進來坐在桌前寫東西,她趕忙就要去廳室。莊之蝶說:“不礙事的,你讀你的書,我寫我的文章。”柳月就坐下來又讀。但怎麼也讀不下去了,她感覺到這種氣氛真好:一個在那裡寫作,一個在這裡讀書,不禁就羞起來,抬頭看著那小桌上的唐侍女,欲笑未笑、未笑先羞的樣子,倒也覺得神情可人。這麼自己欣賞著自己,坐著的便羨慕了站著的,默默說:我陪著他只能這麼讀一會兒書,你卻是他一進書房就陪著了!噘了嘴巴,給那侍女一個嗔笑。待到莊之蝶說:“柳月,你倆在說什麼話?”柳月就不好意思起來,說:“我們沒說話呀!”莊之蝶說:“我聽得出的,你們用眼睛說話哩!”柳月臉緋紅如桃花了,說:“老師不好好寫文章,倒偷聽別人的事!”莊之蝶說:“自你來後,大家都說這唐侍女像你的,這唐侍女好像真的附了人魂似的,我一到書房看書寫作,就覺得她在那裡看我,今日又坐了個活唐侍女,我能入得了文章中去嗎?”柳月說:“我真的像這唐侍女?”莊之蝶說:“她比你,只是少了眉心的痣。”柳月就拿手去摸眉心的痣,卻摸不出來,便說:“這痣不好吧?”莊之蝶說:“這是美人痣。”柳月嘎地一笑,忙聳肩把口收了,眼睛撲撲地閃,說道:“那我胳膊上還有一顆呢!”莊之蝶不覺就想起了唐宛兒身上的那兩顆痣來,一時神情恍惚。柳月說著將袖子往上挽,她穿的是薄紗寬袖,一挽竟挽到肩膀,一條完整的肉長藕就白生生亮在莊之蝶面前,且又揚起來,讓看肘後的痣,莊之蝶也就看到了胳肢窩裡有一叢錦繡的毛,他於是接收了這支白藕,說聲:“柳月你這胳膊真美!”貼了臉去,滿嘴口水地吻了一下。窗外正起了一群孩子的歡呼聲,巷道里一隻風箏扶搖而起了。

牛在看見柳月抱了嫩草給它的時候,牛是感激地向柳月行了注目禮的。在牛的意識裡,這小女人似乎是認識的,甚至這雙仁府,也是隱隱約約有幾分熟悉。它仔細地回憶了幾個夜晚,才回憶起在它另一世的做牛的生涯裡,是這雙仁府甜水局一十三個運水牛馱中的一個,而這小女人則是當初水局裡的一隻貓了。是有過那麼一日,十三頭牛分別去送水,差不多共是送出去了五十二桶水,收回了一百零四張水牌子,但這隻貓卻在牛的主人坐下吃煙打盹的時候叼走了兩張水牌去城牆根玩耍丟掉了,結果牛和它的主人受了罰。後來呢,它的前世被賣掉在了終南山裡,轉世了仍然是牛,就在山裡;貓卻因為貪食,被別人以一條草魚勾引離開了水局,剝皮做了冬日取暖的圍脖,來世竟在陝北的鄉下為人了。牛的反芻是一種思索,這思索又與人的思索不同,它是能時空逆溯,可以若明若暗地重現很早以前的影象。這種牛與人的差異,使牛知道的事體比人多得多,所以牛並不需要讀書。人是生下來除了會吃會喝之外都在愚昧,上那麼多的學校待到有思想了,人卻快要死了。新的人又開始新的愚昧,又開始上學去啟蒙,因此人總長不高大。牛實在想把過去的事情說給人聽,可惜牛不會說人話,所以當人常常忘卻了過去的事情,等一切都發生了,去翻看那些線裝的志書,不免浩嘆一句“歷史怎麼有驚人的相似”時,牛就在心裡嘲笑人的可憐了。

現在,它吃完了嫩草,被劉嫂牽著離開了雙仁府沿街巷走去,毛尾就搖來搖去扇趕著叮它的牛虻,不知不覺地又有它的心思了。在這一來世裡,它是終南山深處的一頭牲口,它雖然來到這個古都為時不短,但對於這都市的一切依然陌生。城市是什麼呢?城市是一堆水泥嘛!這個城市的人到處都在怨恨人太多了,說天越來越小,地面越來越窄,但是人卻都要逃離鄉村來到這個城市,而又沒有一個願意丟棄城籍從城牆的四個門洞裡走出去。人就是這樣的賤性嗎?創造了城市又把自己限制在城市。山有山鬼,水有水魅,城市又是有著什麼魔魂呢?使人從一村一寨的誰也知道誰家老爺的小名,誰也認得土場上的一隻小雞是誰家飼養的和睦親愛的地方,偏來到這一家一個單元,進門就關門,一下子變得誰都不理了誰的城裡呢?街巷裡這麼多人,你撥出的氣我吸進去,我撥出的氣你吸進去,公共汽車上是人擠了人,影劇院裡更是人靠了人,但都大眼瞪小眼地不認識。如同是一堆沙子,抓起來是一把,放開了粒粒分散,用水越攪和反倒越散得開!從有海有河的地方來偏要游泳公園中的人造湖,從有山有石的地方來偏要攀登公園裡的假山。可笑的是,在這個用四堵高大的城牆圍起來的到處組合著正方形、圓形、梯形的水泥建築中,差不多的人都害了心臟病、腸胃病、肺病、肝炎、神經官能症。他們無時不在注意衛生,戴了口罩,製造了肥皂洗手洗腳,研製了藥物針劑,用牙刷刷牙,用避孕套套住陰莖。他們似乎也在思考:這到底是怎麼啦?不停地研究,不停地開會,結論就是人應該減少人,於是沒有不談起來主張一個重型的炸彈來炸死除了自己和自己親人以外的人。

牛就覺得發笑了。牛的發笑是一種接連的打噴嚏,它每日都會有這麼一連串的噴嚏的。但牛又在想了,牛在想的時候也是顛來倒去地掂量,它偶爾冒上來的念頭是自己不理解人,不理解擁擠著人的這個城市,是不是自己不是人也沒有註冊於這個城市戶籍的緣故?自己畢竟是一頭牲口,血液裡流動的是一種野性,有著能消化草料的大的胃口,和並不需要衣飾的龐大的身軀?但是,牛堅信的是當這個世界在混沌的時候,地球上生存的都是野獸,人也是野獸的一種。那時天地相應,一切動物也同天地相應,人與所有的動物是平等的;而現在人與蒼蠅、蚊子、老鼠一樣是個繁殖最多的種族之一種,他們不同於別的動物的是建造了這樣的城市罷了。可悲的,正是人建造了城市,而城市卻將他們的種族退化,心胸自私,度量窄小,指甲軟弱只能掏掏耳屎,腸子也縮短了,一截成為沒用的盲腸。他們高貴地看不起別的動物,可哪裡知道在山林江河的動物們正在默默地注視著他們不久將面臨的末日災難!在牛的另一種感覺裡,總預感了這個城市有一天要徹底消亡的,因為靜夜之時,它發現了這個城市在下陷,是城市每日大量汲取地下水的緣故,或是人和建築越來越多,壓迫了地殼的運動。但人卻一點也不知道,繼續在這塊地上堆積水泥,繼續在抽用地下水,那使他們沾沾自喜的八水繞西京的地理,現在不是幾水已經乾涸了嗎?那標誌著這個城市的大雁塔不是也傾斜得要倒塌了嗎?到那一日,整個城市塌陷下去,黃河過來的水或許將這裡變成一個水澤,或者沒有水,到處長滿了蒿草,那時候,人才真正知道了自己的過錯;知道自己過錯了,也成了水澤中的魚鱉,也成了啃吃蒿草的牛羊豬狗;那就要明白了這個世界上野性是多麼與天地同一,如何去進行另一種方式的生存了。

這牛想到這裡,只覺得頭腦發疼,它雖然在大街上恍恍惚惚地走著,感覺良好地以為自己是個哲學家了,但它懊喪上天賦予自己的靈性並不怎麼多,思緒太雜太亂,一作長思考就頭疼,甚至也常常靈魂出殼,發生錯覺,潛意識裡是拉著一張犁的,一張西漢或是開元年間的鈍犁,就在屎殼郎般的小汽車當中被圍困了,莫名其妙地望著不斷拔節的鞋後跟,找不到耕耘的田野。它對於自己的智慧的欠缺和不由自主的走神兒就長聲嘆息了。於是,索性在劉嫂牽了它經過一座公園的長牆外的小路上走著時,就扭了頭去嚼吃那牆根叢生的酸棗刺。人吃辣子圖辣哩,牛吃棗刺圖扎哩,氣得劉嫂不停地用樹棍兒敲打了它的屁股說:“走呀,走呀,天不早了呀!”

牛月清見莊之蝶腳傷遲遲不好,每日換了藥膏就不讓他多活動,特意給文聯大院的門房韋老太婆和雙仁府這邊巷口的人家叮囑了:任何來人找莊之蝶,都說人不在家,也不要告訴家的門牌號數。又私下吩咐了柳月,故意將電話聽筒放不實確,使外界無法把電話打通進來。這樣一來,旁人也倒罷了,苦得周敏如熱鍋上的螞蟻。那天下午,他來找到師母,要告知的是文化廳研究宣傳部長的三條指示,決定讓周敏和雜誌社去向景雪蔭賠禮道歉。周敏和李洪文去見景雪蔭,景雪蔭高仰了頭,只拿了指甲油塗染指甲,塗染過了還抬起來,五指復開復合地活動,一句話也不說。周敏當即一口唾沫呸在地上,拉門出來了。李洪文匯報了廳裡,廳長說:“那就這樣吧,她不理你們是她的事。別的指示我們可以先搪塞上邊,可第三條,在下期刊物上發嚴正宣告卻要照辦的。你們擬出文來,讓我看看。”周敏就為了擬此文的用字遣詞來討莊之蝶的主意,但莊之蝶在人大會議上,無法進得古都飯店,第二天一早時間已來不及,只好和鍾唯賢自擬了交上去。廳長又讓景雪蔭過目,景雪蔭卻不同意了,嫌用詞含糊,必須寫上“嚴重失實,惡意誹謗”,周敏和鍾唯賢就不同意,雙方僵起來。廳長便將擬文呈報宣傳部,俟等上邊裁決。周敏又是第三次第四次去文聯大院和雙仁府兩邊尋找莊之蝶,門房都說人是不在的,給兩邊的家掛電話,總是忙音,心裡就犯了疑惑,以為莊之蝶是不是不管此事了?他是名人,又上下認識人多,他若撒手不管,自己就只有一敗塗地的結果了,不免在家罵出許多難聽話來。

唐宛兒卻另有—番心思,忐忑不安的是她去了幾次古都飯店,莫非露了馬腳,被牛月清得知,莊之蝶才故意避嫌躲了他們?想起那日傍晚,她幽靈般地到703房間去,門是虛掩著,卻沒見到莊之蝶。待了半個小時又不敢多待,在走廊裡轉了幾個來回再走下來,後來又轉到樓的後邊巷道,數著那第三個視窗看有沒有燈光亮起,直是腳疼脖痠地守望了兩個小時,那視窗還是黑的,方灰不沓沓轉身回去。莊之蝶約定好好的知道她要去的,為什麼人卻不在?現在猜要麼是走了風聲,要麼是牛月清也去過了飯店,便將莊之蝶強逼了回家去睡?要麼還是那飯店的服務員打掃房間,在莊之蝶的床單上、浴盆中發現了長的頭髮和曲捲了的毛兒,有了嘰嘰咕咕?心裡有事,身子也懨懨發睏,一連數日不出門,只把肥嘟嘟一堆身子待在床上和沙發裡看書。書是一本叫《古典美文叢書》,裡邊收輯了沈復的《浮生六記》和冒闢疆寫他與董小宛的《影梅庵憶語》。還有的一部分是李漁的《閒情偶寄》中關於女人的片斷。唐宛兒先讀的是李漁的文章,讀到女人最緊要的是有“態”,便對“態”是什麼不甚了了,待看到有態了三分人材便會有七分魅力,無態了七分人材也只有三分魅力,態於女人,如火之有焰,燈之有光,珠玉有寶氣,她便連聲稱是,覺悟道:“這態不就是現在人說的氣質嗎?”就自信於自己絕對是有“態”的人。往後又讀了《影梅庵憶語》,更是愛煞了那個董小宛,不禁想到:這冒闢疆是才子,莊之蝶也是才子,冒闢疆纏纏綿綿一個情種,莊之蝶又何嘗不是如此?而自己簡直就是那個董小宛了嘛,天下事竟有這般奇妙,自己也是有個“宛”字的!於是猛一回首,便感覺裡有個董小宛飄然向自己走來,忍不住就嫣然一笑了。然後望著窗外的梨樹,想著這梨樹在春天該多麼好,舉一樹素白的花,或者是冬天,頂那麼厚的雪,我在屋子裡聽下雪的聲音,莊之蝶踏著雪在院牆外等我,那牆裡樹和牆外的他一樣白吧?現在是夏天,沒有花,也沒有雪,梨樹純有葉子也是消瘦,消瘦得如她唐宛兒的時光。唐宛兒這麼恍恍若夢,低了頭又去讀書。書上寫到下雨,起身來到院子裡,院裡果然淅淅瀝瀝有了雨?面對了梨樹和一樹無人知道的雨,就死了心眼兒地認定這梨樹是莊之蝶的化身,想,莊之蝶原來是早在她搬住到這院子的時候就在這裡守候了她嗎?遂緊緊抱了一會兒梨樹,回到屋裡,一滴眼之雨珠就落在了翻開的書上。

白日就這麼捱了過去,到了晚上,周敏還是遲遲不能回來,相隔不遠的清虛庵的鐘聲,把夜一陣陣敲涼。視窗的一塊玻璃早已破裂,是用白紙糊的,風把紙又吹出了洞,嘩啦嘩啦地響。唐宛兒突然驚悸了一下,感覺裡莊之蝶就在院門外徘徊。她穿了拖鞋便往外跑,下臺階時頭上的髮卡掉了,頭髮如瀑一樣灑下,她一邊走一邊彎腰撿髮卡,撿了幾次未能撿到,還是過去開了院門,院門外卻空寂無人。又左右看了看街巷。也許,他是在哪一個暗處招手,看了許久才發現那不是他,是風。木呆呆返回來,清醒了莊之蝶是沒有來,好多好多天日也沒有來了,或許永遠也不會來了,就哽咽有聲,滿臉淚流,嘆其命運不濟。這麼一哭,不能收住,又將長時間裡沒有泛上來的思子之情襲了心間,越發放聲號啕。計算日子,再過三日竟是兒子三歲的生日,就不管了周敏回來不回來,再次開了門出去,直喊了一輛蹬三輪車的夜行人,掏三元錢讓拉她去鐘樓郵局,給潼關的舊家發了電報。電報是發給兒子的,寫了“願我兒生日快樂”。一路哭泣回來就睡了。

周敏夜闌回來,見冰鍋冷灶,也不拉燈,問婦人怎麼啦,拉了電燈,揭開被子,疑惑婦人眼怎麼腫得如爛桃一般,就發現了枕邊的電報收據,上邊寫有潼關。急問了原由,不覺怒從心起,摑了婦人一個耳光。唐宛兒跳下床來,竟不穿一絲一縷,上來就揪周敏的頭髮,罵道:“你打我?你敢打我?!孩子那麼小,沒了她娘,三歲生日了,我就是狼也該發七個字的問候吧?”周敏說:“你腦殼進水了嗎?是豬腦殼嗎?一紙電報抵什麼屁用!他收了電報,必要查電文從哪兒發的,上邊有西京字樣,你這不是成心要他知道你我在哪兒嗎?”唐宛兒說:“他知道了又咋?西京大得如海,他就尋著來了不成?”取了鏡來照臉,臉上是胖起來的五個滲血的指印,唐宛兒又過來揪周敏的頭髮,揪下一團,又哭了:“你那麼英雄,倒怕他來尋到你;那你還是怯他嘛,你這麼個膽小樣兒,何必卻要拐了他的老婆,像賊一樣地在西京流浪?!跟你流浪倒也罷了,你竟能打我!在潼關他也不敢動我一個指頭的,你這麼心狠,你來再一掌拍死我算了!”周敏瞧見婦人臉腫得厲害,想這女人也是跟了自己活得人不人鬼不鬼的,就後悔自己下手太重了,當下跪下來,抱了她的雙腿,求她饒恕,又抓了她的手讓在自己臉上打。周敏是有一套哄女人的本事,也是真心實意痛恨自己,婦人也就不哭了。周敏見她擦了眼淚,便上去抱了她親,用手搔她的身子,一定要讓她笑了才說明她是饒恕了他。原來婦人有一個秘密,就是身上癢癢肉多,以前周敏取笑過她癢癢肉多是喜歡她的男人多。莊之蝶也這麼搔過她,取笑過她,於吟吟浪笑裡給了她更強有力的壓迫和揉搓。這陣禁忍不住,就笑了一下,周敏方放了心去廚房做飯,又端一碗給婦人吃了,相安無事睡下。

莊之蝶在家悶了許多天日,總覺得有一種無形的陰影籠罩了自己,想發火又無從發起,恨不能出門散心,也不見一幫熟人來聊,終日看看書,看過全然忘卻,就和柳月逗些嘴兒說話。兩人已相當熟膩,早越了小保姆和老師的界限。莊之蝶讓柳月唱個歌兒,柳月就唱。陝北的民歌動聽,柳月唱的是《拉手手》,歌詞兒是:

你拉了我的手,我就要親你的口;拉手手,親口口,咱們兩個山屹嶗裡走。

莊之蝶聽得熱起來,柳月卻臉色通紅跑進老太太那間臥室裡將門關了。莊之蝶一拐一瘸過去推門推不開,叫:“柳月,柳月,我要你唱哩!”柳月在門裡說:“這詞不好,不要唱的。”莊之蝶說:“不唱就不唱了,你開了門嘛!”柳月不言語了,停了一會兒,卻說:“莊老師,你該笑我是學壞了?!”莊之蝶說:“我哪裡這樣看你?”就直推門。柳月在裡悄聲拉了門閂,莊之蝶正使了勁,門猛地一開,人便倒在地上,腳疼得眉眼全都錯位了。嚇得柳月忙蹴下看他腳,嚴肅了臉兒說:“這都怪我,大姐回來該罵我,攆了我哩!”莊之蝶卻在柳月的屁股上擰了一下,說:“她哪裡知道?我不讓你走,你是不能走的!”就勢把柳月一拉,柳月一個趔趄險些腳踩了莊之蝶身子,才一邁腿,竟跌坐在莊之蝶脖子上,小腹正對了嘴臉,莊之蝶就把她雙腿抱死。柳月一時又驚又羞。莊之蝶說:“這樣就好,讓我好好看看你!”柳月的短衫兒沒有貼身,朝上看去,就看見了白胖胖的兩個大乳,乳頭卻極小,暗紅如豆。莊之蝶說:“你原來不戴乳罩?!”騰了手就要進去,柳月扭動著身子不讓他深入……說:“你什麼女人沒見過,哪裡會看上一個鄉里來的保姆?我可是一個處女哩!”一撥手,從莊之蝶身上站起來,進廚房做飯了。莊之蝶落個臉紅,還躺在地板上不起來,想自己無聊,怎麼就移情於柳月?!兀自羞恥,卻聽得廚房裡柳月又唱了,唱的是:

大紅果果剝皮皮,外人都說我和你。其實咱倆沒那回事,好人擔了個賴名譽。

夜裡,夫婦二人在床上睡了,說家常話,自然就說到柳月。牛月清問:“柳月今日怎麼穿了我那雙皮鞋?我先不經意,她見我回來了就去換了拖鞋,臉紅彤彤的,我才發現的。”莊之蝶說:“她早晨洗了她的鞋,出門要買菜時沒有鞋穿,我讓她穿了的,回來她怕是忘了換。這女子倒是好身架,穿什麼都好看,你那麼多鞋的,那雙就讓她穿了吧。”牛月清說:“要給人家鞋,就買一雙新的送她。我那雙也是新穿了不到半個月,送了她卻顯得是咱給她的舊鞋。”莊之蝶說:“夫人好賢惠。那我明日就給了她錢讓她自個去買一雙是了。”牛月清說:“你倒會來事!”就又說:“我還有一件事,想起來心裡就不安的,今日清早去上班,在竹笆市街糖果店裡看有沒有好糖果兒,那個售貨員看了我半天,問道:你是不是作家莊之蝶的夫人?我說是的,有什麼事?她說我在一份雜誌上看見過你夫妻的照片,你家裡是不是新僱了一個保姆?我說是呀,是個陝北籍的叫柳月,模樣兒水靈,誰看著也不會認做是鄉下的女子。她說,人皮難背。我問說這話有什麼由頭,莫非柳月來這店裡買糖果,是多找了錢沒吭聲就走了嗎?那售貨員說柳月以前在她家當保姆的,就咬了牙齒髮恨聲:這保姆可坑了我了,我從勞務市場領她去我家看孩子,她不知怎麼就打聽到你們家,鬧著要走,要走我也不能強留不放,只是勸她等我找到新的保姆了再走吧。這不,一天下班回來,孩子在家裡嗚嗚哭,她人不見了,桌上留個條兒說她走了!她攀了你們高枝兒了,害得我只好在家看了孩子半個月,工資獎金什麼也沒了,她倒多拿了我的半月保姆費。售貨員說了這一堆,我沒吭聲,信了她怕事實不確冤了柳月;不信吧,心裡總是不乾淨,像吃了蒼蠅。你說是實是假?”莊之蝶說:“柳月不會心毒得那樣的,怕是柳月能幹,那家捨不得她走;她走了那家人倒嫉恨了咱,說些挑撥話兒。”牛月清說:“我也這麼想過。可這女子模樣好,人也乾淨利落,容易討人歡心,我待她好是我的事,你別輕狂著對她好呀!”莊之蝶說:“你要這麼說,明日我就辭了她!”牛月清說:“你知道我不會讓她走的,你說放心的話!”說著就蠕動了身子,說她要那個,莊之蝶推說腿是這樣,是要我命了嗎?牛月清伸了伸腳腿,說:“那你要記著太虧了我!”趴下身瞌睡去了。

第二天,牛月清去上班,幹表姐卻把電話打到她的單位,牛月清自然問她娘在那邊怎麼樣?幹表姐說啥都好的,早上一碗半紅豆兒稀飯,中午吃半碗米飯,飯是不多,菜卻是不少的。你姐夫從渭河捕了三條魚,孩子們都不準吃,只給老姑吃。晚上是兩個雞蛋蒸一碗蛋羹的,還有一杯鮮羊奶。老姑是胖了,也白了,只是擔心家裡的醋甕兒沒人攪搗,讓我給你說,別隻捂著甕蓋兒讓壞了。再就是嘮叨沒個收放機,不能見天聽戲的。牛月清說,娘這麼愛聽戲的,她年輕時就見天坐戲園子。也便說了這邊的事,譬如醋沒壞的;孃的幾雙舊鞋刷洗晾乾了,收拾得好好的;那個王婆婆是來過幾次,還送了老太太一副黃布裹兜兒。末了,隨便也把莊之蝶的腳說了一句。湊巧,這個中午他們單位的領導要去渭河灘一帶為職工採買一批便宜鮮羊肉,牛月清就匆匆迴文聯大院那邊取了一部袖珍收放機和兩盤戲曲磁帶,要求領導一定去鄧家營,打聽她幹表姐的家,把東西捎過去。但是,牛月清中午回來,老太太卻已經在雙仁府這邊的家裡了。一問原委,是幹表姐打完電話,順嘴把莊之蝶的腳傷說了,老太太就立馬三刻坐不住要回,幹表姐奈何不了她,坐公共汽車就送了來。老太太檢視了莊之蝶的傷,並沒有說什麼,只嘟囔著柳月被子疊得不整齊,桌子上的瓶子放的不是地方,窗臺上的花盆澆水太多,牆角頂上的那個蜘蛛網怎麼就挑了?柳月不敢言語。到了晚上,柳月和老太太睡一個房子,老太太依舊以棺材為床,半夜裡卻在說話。柳月先以為是在給她說的,偏裝睡不理。老太太卻越說越多,幾乎是在和誰爭吵,一會兒軟下來勸什麼,一會兒又惡了聲嚇唬,且抓了枕頭去擲打。柳月睜眼看了,黑乎乎的什麼都沒有,就害怕起來,過來敲夫人的臥室門。莊之蝶和牛月清起來,過去問娘,是娘做噩夢嗎?老太太說:“你們這一喊,他們倒都走了,我正好說歹說著的。”牛月清說:“他們是誰?”老太太說:“我哪裡知道?剛才我看著進來了幾個,手裡都拿著棍子,就知道又是來搕之蝶的腿了。這是哪兒來的,無冤無仇的搕我女婿什麼腿?”牛月清說:“娘又說鬼了。”嚇得柳月臉就煞白,牛月清又怨恨起來:“娘,不要說了,什麼人呀鬼呀的,只嚇著我們!”莊之蝶說:“你讓她說。”就問老太太:“娘,娘,你嚇唬住他們了?”老太太說:“這都是些惡鬼,哪裡肯聽我的?你明日去孕璜寺和尚那兒要副符來,現在城裡到處是惡鬼,只有那和尚治得住的。要了符回來,一張貼在門框上,一張燒了灰水喝下,你那腿就好了。”莊之蝶說:“明日我就去孕璜寺,你好生睡吧。”讓柳月也去睡。柳月不肯,就睡了客廳沙發上。

天明起來,牛月清去上班了,柳月眼泡腫脹,自然是一宿沒能睡好,安排用過了牛奶、酥餅、茶飯,老太太翻出一塊布來又在做一個新的遮面巾。柳月要幫她做,老太太看不上她的針線活,柳月就來書房和莊之蝶說話。老太太一見他們說話,就仄了頭,眼睛從老花鏡的上沿來看,說:“之蝶,你不是說要去孕璜寺嗎?”莊之蝶說:“我知道的。”去廁所小解了回來坐在客廳,看柳月立在廚房門上掛洗晾乾了的門簾兒。昨日給的錢新買的高跟皮鞋柳月穿了,並不穿襪子,反倒另是一番韻味,偏又是穿了一件黑色短褲,短褲緊緊地繃在身上,舉手努力把門簾往門框上的釘頭上掛,腿腰挺直,越發顯得體態優美。莊之蝶說:“柳月,你光腳穿這皮鞋真好看的。”柳月還在掛門簾,說:“我腿上沒有毛的。”莊之蝶說:“鞋尖夾趾頭不?”柳月說:“我腳瘦。”莊之蝶說:“你大姐腳太肥的,穿什麼樣鞋一星期就沒了形狀,這倒還罷了;這些熟人裡腳不好的是夏捷,大拇趾根凸一個包的,什麼高跟中跟的鞋一滿穿不成。你注意了沒有,她坐在那兒,腳從不伸到前面來的。”柳月就把一條腿翹起來,低了眼去看,莊之蝶卻一手將那腳握了,將臉貼近,皺了鼻子聞那皮革的味和腳的肉香。柳月雙手還在門框上,趕忙來收腿,又被親了一口,腿腳回到地上只覺得癢,癢得臉也紅了。莊之蝶卻裝得並不經意的樣子,又說這皮鞋式樣真是不錯的。柳月見他這樣,臉也平靜下來,說:“你個男人家,倒注意女人的腳呀鞋呀的?給誰說誰都不信的。”莊之蝶說:“種地要種好地邊子,洗鍋要洗淨鍋沿子,女人的美就美在一頭一腳,你就是一身破衣裳,只要有雙好鞋,精氣神兒就都提起來了。唐宛兒就懂得這些,她才是講究她的頭上的收拾,活該也是她的頭髮最好,密盈盈的又長又厚,又一半呈淡黃色,你幾時見她的髮型是重樣的?可你總是扎個馬尾巴的!”柳月說:“你知道我為啥扎馬尾巴?我是沒個小皮包兒,夏天穿裙子短衫沒口袋,出門了擦汗的帕兒不是別在裙帶上,就用帕兒紮了那頭髮,要用時取著方便。”莊之蝶說:“那你也不說,我給你錢去買了包兒。我現在才明白,街上的女人都挎個包,原以為裡邊裝有錢,其實是手帕、衛生紙和化妝品!”柳月就嘿嘿地笑。老太太聽他們這邊說話,就又說:“之蝶,都什麼時候了,你還不去孕璜寺嗎?”莊之蝶給柳月擠擠眼,說:“就去,就去。”心裡想,牛月清為什麼把我的腳傷告訴老太太,又讓老太太回來,是怕我在家閒著只和柳月說話,說出個感情來哩?!心裡就又一陣發悶,頭皮發麻,渾身也是這麼癢那麼癢的。給孟雲房撥了電話,讓他去一趟孕璜寺見智祥大和尚要副符。打電話時才發現電話線壓在聽筒下邊,就說:“我說這麼多天,我不得出去,也沒有個電話打進來,原來聽筒沒放實!柳月,這是你乾的?”柳月瞞不過,才說了牛月清的主意。莊之蝶就發了火:“靜養,靜養,那怎麼不送我去了監獄裡養傷?!”柳月說:“這我得聽大姐的。”莊之蝶說:“聽她?她盼不得我雙腿都斷了才好放心!”柳月說:“大姐倒是好心,你這麼說倒屈了她。”莊之蝶說:“她只知道給你吃好穿好身體好,哪裡又知道人活著還活一種精神哩!別瞧她什麼事滿不在乎的樣兒,其實心才小的,誰也防著。”柳月就問:“她也防我?”莊之蝶沒有言語,扶牆走到書房獨坐了生氣。

孟雲房半晌午就來了,果然拿了符帖,直罵莊之蝶腳傷了這麼多天日竟不對他吭一聲,平日還稱兄道弟地親熱,其實心裡生分,在眼裡把他不當個有用的人看的。莊之蝶忙解釋骨頭裂得並不十分厲害,只是拉傷了肌腱三天五天消不了腫,告訴你了,白害擾得人不安寧,不僅是沒告訴你,所有親戚朋友一概不知的。孟雲房說:“害擾我什麼了,大不了買些口服蜂乳、桂圓晶的花幾個錢!”柳月就笑了撇嘴:“你什麼時候來是帶了東西?哪一次來了又不是吃飽喝醉?莊老師讓你去要符,總是給你說了腳傷吧,你今日探望病人又提了什麼禮品?!”孟雲房也笑了,說:“你這小人精哪壺不開提哪壺,我沒給你莊老師拿禮品,給你倒拿了一個爆栗子!”指頭在柳月的腦頂上梆地一彈,柳月一聲銳叫,直罵孟雲房沒有好落腳,天會報復了你的!孟雲房就說:“這話也真讓你說著了!我那第一個老婆的兒子從鄉下參軍了五年,是個排長兒,原想再往上升,幹個連長兒團長兒什麼的,可上個月來信說部隊也讓他復員,而且是哪兒來的仍回哪兒去。我那兒子就對首長說啦,報告團長,他們是兵可以哪兒來的哪兒去,我是排長呀!團長說:排長也是一樣。我那兒子就說:一樣了我就不說了,可我是從我孃的肚子裡來的,我無法回去,何況我娘也都死了!”柳月就破涕為笑,說:“真不愧是你的兒子!”就又說道:“你有幾個老婆?聽大姐說,你前妻是城裡人,孩子才八九歲,他當的什麼兵?!”莊之蝶說:“柳月你不知道,他早年還離過一次婚,在鄉下老家的。”孟雲房便說:“咱是有過三個老婆的人,一個比一個年輕!”柳月說:“怪道哩,我說你臉上皺紋這麼多的?!”莊之蝶瞪了一下柳月,問孟雲房:“孩子到底安排了沒有?”

孟雲房說:“我認識我老家縣上的常務縣長,打了長途電話給他,他答應了在縣上尋個工作。說出來你哪裡能想到,我在電話上說需要不需要我和莊之蝶回來一趟再給地區專員說個情,莊之蝶和專員可是同學的。他說啦,你這是拿大×嚇娃,要激將我嗎?你和莊之蝶還認識?我說不光認識,他結婚還是我的證婚人!他就高興了,說莊之蝶是大名人,大名人委託的事我能不辦?孩子安排是沒有這個政策,可我用不著暗中走後門,還擔心有人告狀生事,我要公開說,這孩子是莊之蝶的親戚,就得安排,誰如果有親戚能給社會的貢獻有莊之蝶那麼有影響,要安排個工作,我保證還是安排!”莊之蝶說:“你盡胡成精,最後出了事都是我的事!”孟雲房說:“這是你的名氣大呀!等那常務縣長到西京來了,我領他到你這裡來,還要勞駕你招待一下他哩!”柳月說:“哎呀呀,你來吃了,還要帶一個來吃!”孟雲房說:“不白吃的,你瞧瞧這個!”從懷裡掏一個兜兒藥袋子,讓莊之蝶立時三刻戴在小腹的肚臍眼上。莊之蝶說:“你又日怪,腳傷了,在這兒戴什麼?”孟雲房說:“你總是不信我。一天光寫你的書,哪裡懂得保健藥品!現在以市長的提議,在城東區開闢了一個神魔保健街,全市有二十三家專出產保健品了。這是神功保元袋,還有神力健腦帽、神威康腎腰帶、魔功藥用乳罩、魔力壯陽褲頭,聽說正研製神魔襪、鞋、帽子,還有磁化杯、磁化褲帶、磁化枕頭床墊椅墊……”莊之蝶說:“你甭說了,這現象倒不是好現象,不知是誰給市長出的餿主意!魏晉時期社會萎靡,就興過氣功,煉丹,尋找長生不老藥,現在竟興這保健品了?!”

孟雲房說:“你管了這許多!有人生產就有人買,有人買就多生產,這也是發展了西京經濟嘛!”莊之蝶搖了搖頭,不言語了,卻說:“這麼多天,我不得出門,也不見你們來,我有一件事要給你說的。”就讓柳月先出去。柳月撇了嘴說:“什麼見不得人的事,不告訴我,我向大姐告狀的!”孟雲房就說:“你要聽話,過幾天我給你也帶個魔功乳罩來!”柳月罵道:“你這臭嘴沒正經,你先給夏姐兒戴了再說!”孟雲房說:“這女子!我老婆真戴了的,乳頭查德像十八九歲姑娘娃一樣的!”莊之蝶說:“柳月還是姑娘家,你別一張嘴沒遮沒攔的。”看著柳月出去了,悄聲道:“你提說的清虛庵那樓上房子的事,我給市長談了,市長把房子交給咱們了,還配了一套舊傢俱。這是鑰匙,你不妨去看看。再叮嚀你一次:誰也不要告訴的,牛月清不要給說,夏捷也不能說!”喜得孟雲房說:“這太好了!你到底是名人,比不得我們人微言輕,咱們應好好寫一篇文章在報上發表,宣揚宣揚市長重視文藝工作。”莊之蝶說:“這你就寫吧,以後需要人家關照的事免不了的。有了房子,怎麼個活動你考慮一下,平日哪些人可以參加,哪些人得堅決拒絕,但無論怎樣,鑰匙只能咱兩人控制。等我腳好了,咱就開辦一次。”孟雲房說:“第一次讓慧明講禪吧。現在興一種未來學,我差不多翻看了中外有關這方面的書,但慧明從禪的角度講了許多新的觀點,她認為未來世界應是禪的世界,是禪的氣場,先進的人類應是禪的思維。我也思考這事。這下有了活動室,我可以去靜心寫了,在家夏捷是整日嘟嘟囔囔。禪靜禪靜,我可沒個靜的去處!”莊之蝶說:“真正有禪,心靜就是最大的靜了,禪講究的是平常心,可你什麼時候放下過塵世上的一切?你還好意思說禪哩!我看你是又不滿足人家了?你那些毛病不改,娶十個老婆也要嘟囔的!”孟雲房笑著說:“這我又怎麼啦,我沒你那知名度,能碰上幾個女的?”

莊之蝶說:“我哪像你?!”孟雲房嘿嘿地笑,說:“你也是事業看得太重,活得不瀟灑。我替你想過了,當作家當到你這份兒上已經比一般文人高出幾個頭了,可你就能保證你的作品能流傳千古像曹霑、蒲松齡嗎?如果不行,作家真不如一個小小處長活得幸福!佛教上講法門,世上萬千法門,當將軍也好,當農夫也好,當小偷當妓女也好,各行各業,各色人等,都是體驗這個世界和人生的法門。這樣了,將軍就不顯得你高貴,妓女也就不能說下賤,都一樣平等的。”莊之蝶說:“這我哪裡不清楚,我早說過作家是為了生計的一個職業罷了。但具體到我個人,我只會寫文章,也只有把文章這活兒做好就是了。”孟雲房說:“那你就不必把自己清苦,現在滿社會人亂糟糟的,有權不用,過期作廢;有名不利用,你也算白奮鬥出個名兒。不給你說有權的人怎麼以權謀私,這樣的事你也見得多了,就給你說說我家隔壁那個老頭吧。老頭做生意發了,老牛要吃嫩苜蓿,就娶了個小媳婦。他的觀點是,有錢了不玩女人,轉眼間看著是好東西你卻不中用了。剛才我來時,路過他家窗下,他是病了三天了,直在床上哼哼。我聽見那小媳婦在問:你想吃些啥?老頭說:啥也不想吃的。小媳婦又問:想喝些啥嗎?老頭說:啥也不想喝的。小媳婦就說了:那你看還弄那事呀不?老頭說:你活活兒把我扶上去。你瞧瞧這老頭,病懨懨得那個樣兒,人家也知道怎麼個享受哩!”莊之蝶說:“我不和你扯這些了,你最近見到周敏他們嗎?他也不來見我!我總覺得有一個巨大的陰影壓著我的。雲房,今年以來我總覺得有什麼陰影在罩著我,動不動心就驚驚的。”孟雲房說:“你真有這麼個預感?”莊之蝶說:“你說,不會出什麼大事吧?”孟雲房說:“你沒給我說,周敏倒給我說過了,我就等著你給我說這事的。你既然還信得過我,我要說,這事不是小事,牽涉的面大,你又是名人,抬腳動步都會引得天搖地晃的,周敏是惶惶不可終日,這你要幫他哩!”莊之蝶說:“我怎麼沒幫他,你別聽他說。他那女人還好?”盂雲房詭笑了一下,低聲道:“我知道你要問她了!”莊之蝶冷下臉說:“你這臭嘴別再給我胡說!”孟雲房就說:“我怎敢胡說?我去過他們那兒,卻沒見唐宛兒出來,周敏說是她病了。那花狐狸歡得像風中旗浪裡魚的,什麼病兒能治倒了她?!她怎麼能不來看你,這沒良心的。莊之蝶是輕易不動葷的貓兒,好容易能愛憐了她,她一個連城裡戶口都沒有的小人物,竟不抓緊了你,來也不來了?!”莊之蝶從糖盒揀起一顆軟糖塞到孟雲房的嘴裡,孟雲房不言語了。

吃過午飯,莊之蝶在臥室裡睡了,腦子裡卻想著孟雲房晌午說的話來。原是多少在怨唐宛兒這麼些日子人不來電話也不來,才是她也病了!她得的什麼病,怎麼得的,是不是那日在古都飯店沒有找著他,又給這邊撥電話撥不通,小心眼兒胡思亂想,害得身上病兒出來?人在病時心思越發要多,也不知那熱騰騰的人兒病在床上又怎麼想他?不覺回憶了古都飯店裡的枝枝節節,一時身心激動,腿根有了許多穢物出來。隨後,脫了短褲,赤身睡了一覺,起來讓柳月去把短褲洗了。

柳月在水池裡洗短褲,發現短褲上有發白起硬的斑點,知道這是什麼,只感到眼迷心亂。想夫人中午並不在家,他卻流出這等東西,是心裡作想起誰了?是夢裡又遇到誰了?那一日她唱《拉手手》,他是拉她在身上的,她要是稍一鬆勁就是婦人身子了。那時她是多生了一個心眼,拿不準主人是真心地愛她,還是一時衝動著玩她。莊之蝶是名人,經見的事多人多,若是真心在我身上,憑我這個年齡,保不準將來也要做了這裡主婦;即使不成,他也不會虧待了我,日後在西京城裡或許介紹去尋份正經工作,或是介紹嫁到哪家。但若他是名人,寵他的人多,找女人容易,他就不會珍貴了我,那吃虧的就只有我了。現在看了這要洗的褲子,雖不敢拿準他是為了我,卻也看透了這以往自己崇拜的名人,不畏懼了也不覺害怕,倒認做親近了起來。

洗畢短褲,在院中的繩上晾了,回房來於穿衣鏡前仔細打量自己,也驚奇自己比先前出落得漂亮,她充滿了一種得意,拉了拉胸前衫子,那沒有戴乳罩的奶子就活活地動。想著幾日前同夫人—塊去街上澡堂裡洗澡,夫人的雙乳已經鬆弛下墜,如冬日的掛柿。現在一想起那樣子,柳月莫名其妙地就感到一陣欣悅。正媚媚地衝自己一個笑,門口有人敲門。先是輕輕一點,柳月以為是風吹,過會兒又是一下,走近去先上了門鏈後把門輕輕開了,門外站著的卻是趙京五。趙京五擠弄了右眼就要進來,門鏈卻使門只能開三寸長的口縫,趙京五一隻腳塞進來了只好又收回去。柳月說:“你甭急嘛,敲門敲得那麼文明,進門卻像土匪!”趙京五說:“老師在家嗎?”柳月說:“休息還沒起來,你先坐下吧。”趙京五就小了聲,說:“柳月,才來幾天,便白淨了,穿得這麼漂亮的一身!”柳月說:“來的第二天大姐付了這月工錢,我去買的。這裡來的都是什麼人,我穿得太舊,給老師丟人的。”趙京五說:“喲,也戴上菊花玉鐲兒了!”柳月說:“你不要動!”趙京五說:“攀上高枝兒了就不理我這介紹人了?”柳月說:“當然我要謝你的。”趙京五說:“怎麼個謝法?拿什麼謝?”柳月就打了趙京五不安的手,嘻嘻不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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