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整個上午,莊之蝶就生柳月的氣,不給她好臉色。柳月接電話,嫌柳月聲音生硬,柳月說:“你說上午電話一律不接嘛。”莊之蝶說:“那你也得先問問是誰,有什麼事?一律拿了聽筒說‘不在’,你給人家發脾氣嗎?!”有人敲門,柳月放人進來,是三個業餘作者來請教莊之蝶的,盡問:“老師,你給我們說說小說怎麼寫呀?”莊之蝶說:“這怎麼說?你們寫多了就會了。”來人說:“老師保守,你一定有訣竅的!”莊之蝶說:“真的沒有。”來人只是不信。如此一個小時過去,來人才怏怏而去。人一去,莊之蝶就又訓柳月為什麼不說我不在家,讓這些人耽擱時間?柳月說:“我哪裡知道這是些閒人?”委屈得在廚房抹眼淚。過了半日,門又敲響,開門是周敏,柳月說:“老師不在!”莊之蝶在書房聽見了,卻說:“在哩,到書房來!”周敏就怪柳月騙他,又是氣得柳月流了一鼻子淚水。

周敏一進書房就給莊之蝶訴苦,把那封信退了過來,說他連跑了三天,三天找不到秘書長。今早去他家,才打聽人在藍鳥賓館開什麼會。他又去了藍鳥賓館,會議果然在那裡開著,秘書長是坐在會場主席臺上,他不敢去讓人叫,守在門口,等秘書長總要小便大便吧。一直等了兩個小時,秘書長果然出來去廁所了,他也跟了到廁所。秘書長大便,他也假裝大便,蹲在秘書長旁邊的坑上了,他不知該怎麼說話,支吾了半天說:“你是秘書長吧?”秘書長說:“嗯。”他說:“秘書長,我見過你的。”秘書長說:“噢。”他又說:“秘書長你見過老虎嗎?”秘書長說:“沒見過。”他說:“我也沒見過。”秘書長就揩屁股,站起來系褲帶要走了。他說:“秘書長,我有話要給你說說。”秘書長說:“你是誰?我不認識。”他說:“你認不得我,我這兒有一封信,你看了就知道了。”秘書長一手還在下邊抓了抓褲襠兒,一手接信看了,就退還他,說:“作家近日干啥了?”他說:“寫作唄。”秘書長說:“寫作就好。作家就是寫作著好。”他說:“莊老師除了寫作就寫作。”秘書長說:“人都這麼說,我以為真是這樣,沒想他也關心政治嘛!”他說:“他是作家,不懂得政治那一套的。”秘書長說:“是嗎?他不是連夜跑報社發表文章嗎?你是他的朋友,你給他說,別讓人當了槍使,有三十年河東,也有三十年河西。別人可以,不行就走了,他可是長住的西京戶嘍!”這樣,兩人走出來,秘書長隻字未提所託之事。他問:“那給管文化的副省長……”秘書長說:“這不是讓我犯走後門的錯誤嗎?”

莊之蝶聽了,如當頭挨一悶棒,當下就把那信撕了,罵道:“他媽的,什麼領導!我哪裡能不去報社?!去了得罪了人大主任,竟沒料想網這麼大的,就也犯到他那兒了?我怎麼搞政治了?我要搞政治了,老子也不吃他這一套!三十年河東三十年河西,他人大主任怎麼就不在其位了?他秘書長是這條線上的,主子倒了,有本事對市長幹去,把髒水潑給我算什麼角色?我不想做官,我當我的作家,靠我的文章吃飯,他有能耐折了我的筆去!”氣衝上來,將桌上的菸灰缸猛地一推,菸灰缸在玻璃面上滑動快,溜脫下來,偏巧砸在書架下一隻花瓶上,花瓶嘩地碎了一地。那邊老太太聞聲過來,以為周敏和莊之蝶吵架,就斥責起來。周敏不好說明,默聲兒出來。柳月就忙去拾花瓶碎瓷片兒,說:“你別生那麼大的氣,伯母老人家還以為是周敏的錯,他都在廳室裡哭哩!”莊之蝶說:“不管你的事,你多什麼嘴!”柳月剛一出門,身後門哐地就關上了。

周敏在客廳裡哭了一陣,想了想,又過來安慰莊之蝶,門卻關了,就說:“莊老師,你開開門,咱們再商量著怎麼辦?”莊之蝶說:“我嚥不了這口氣,他秘書長算什麼東西,我給市長寫份材料!”周敏說:“那你給副省長寫封信,我再找去。”莊之蝶說:“不找,誰也不找!讓他們往下批指示!你怕什麼,我損失的比你多!”周敏不敢多言,待了一會兒,垂頭喪氣地走了。

晚上牛月清回來,見老太太在她的臥室裡燒香,柳月在客廳裡落淚,莊之蝶在書房裡放著哀樂磁帶,又關著門叫不出來,便問柳月出了什麼事?柳月說了原委,牛月清又過來敲門,門開了,倒數落說這樣的大事為什麼她一點也不知道!作家就作家,市長讓去報社咱就去了!政治家搞政治家的陰謀詭計,咱圖了什麼?!又怨恨這事怎麼對方就知道,是市長出賣了咱,還是黃德復出賣的?末了罵秘書長是豬是狗,挨槍挨炮子的。又感嘆世事的可怕,一不小心就不知把誰得罪了,咱是擔著雞蛋籠子上大街,人不怕咱擠,就怕人擠了咱!罵著罵著又罵景雪蔭不是好女人,怪莊之蝶在外排說著和景雪蔭相好是想榮耀,現在好了,吃不了兜著走了!莊之蝶一拍沙發吼道:“你不要說了好不好,你煩死人了!你這是勸我,還是我上吊你就遞條繩來?!”嚇得牛月清住了口,在廚房和柳月做麻辣拉麵。她知道丈夫最愛吃拉麵。

北城門裡的細柳巷,近些年也是出了個作家的,此人年齡不大,長相老成,在一家工廠的配電室裡當著工人。原本是配電室隔日值次夜班,三天裡就能一天在家歇息,有寬裕的時間幹些小本生意的,但他只熱衷於寫作。雖然是有著十多個筆名,且每個筆名都請人用藍田玉石刻了印章,因作品發表得少,西京城裡卻知道他的人不多,只細柳巷人人曉得。細柳巷的人每經過他家窗下,見他坐在裡邊寫文章,一邊咳嗽一邊吸劣質的紙菸,就嘲笑他,說作家原本是坐家。數年前他曾去拜訪過莊之蝶,莊之蝶也推薦他認識市報的編輯,發表了兩篇微型小說,自此十天半月便到莊之蝶那裡去請教,或問安,或聊天,但從此久時不再有作品發表,也便不好意思去耽擱莊之蝶的時間了。近一二年裡有書商找他寫些可讀性強的有點色情暴力的故事,他也寫了兩篇,完全是為了賺那幾百元錢,感覺作踐了自己人格,內心有愧,就更沒了臉面再去見莊之蝶。他有個鄉下的親戚來城裡尋活幹,先是晚上借宿在他家,見天露明騎了三輪車去城南吉祥村的蔬菜批發市場買得一車鮮菜,再拉進城來轉巷走街零售,倒也每日落得三十元錢。親戚見他寫作清苦,勸著讓也去販菜,他竟看不到眼裡。這親戚錢掙得多了,也是認識了一幫同夥,日後搬到北環路租賃了一間平房住下,白日出去販菜,夜裡同一幫夥計打牌喝酒,竟也有了錢把鄉下的老婆娃娃接了來城玩耍,隻眼熱得作家的老婆日日罵他沒出息。一日,那親戚收拾得光頭整臉來家,又逢著老婆罵他,就說起北環路有一家單位開辦著蒸饃鋪,一直由外人承包的,前幾日承包人辭了不幹,現正空缺著,他願幹不願?親戚說:“若是願意,我讓我老婆幫你,算是咱兩家合夥。我盤算了,這是門好生意,先前人家每日蒸一千五百斤麵粉,咱不多蒸,以八百到一千斤計算,一月下來也是各分得千元淨利的。”他說:“蒸就蒸吧,在家她也嘟囔得我寫作不成。可我從來沒蒸過饃的!”親戚說:“營業執照是齊全的,這生意又不與更多的部門去拉關係,咱只蒸饃,吃饃的來買,賣完了就沒事了。你隔天夜裡去值班,你值你的班,你不會蒸饃,有我老婆和我哩,你只坐陣就是了。”於是他抱了一床被褥住到北環路那店裡去,去工廠值班也從那裡直接去,值完班再又回到北環路,一去十天再沒沾家來。

他老婆見他生心回頭,在家滿心喜歡指望他從此棄文經商,能過上正常人家的日月。但是,第十一天裡,他卻蹬著三輪車回來了,三輪車上放著一捆被褥,還有四麻袋的蒸饃,說:“賠了!”老婆問:“怎麼賠了?別人做生意一做一個成的,咱就賠了?”他說:“命裡是幹啥的就是幹啥的,我要寫文章你不讓寫,這十天出的苦力不說,五百元就換下這一堆蒸饃了!”原來他到北環路後,才知道親戚租賃的房子是在一所車馬店的大院裡。馬廄旁的一排破舊的平房住滿了鄉下來的炭客菜客,蒸饃坊就在車馬店斜街對面。開張的第一天,他們蒸了八百斤麵粉,因為鹼使得過重,饃呈黃色,又發不開,來販饃的小販不買,附近周圍的居民也不買。當天又蒸第二鍋,和下五百斤麵粉,饃卻依然不白,而且瓷硬。同樣的麵粉,又斤量充足,為什麼別的蒸饃店蒸出的又白又暄?請教了一位師傅,才知道蒸饃裡邊學問深厚,要在麵粉裡摻一定的發酵粉、洗衣粉、化肥,而且要用硫磺燻,但師傅卻絕口不授怎樣摻發酵粉、洗衣粉和化肥,硫磺又如何燻,燻多長時間。雖然他偷偷去別的饃鋪觀察了人家的做法,回來再蒸第三鍋時,親戚的老婆卻叫苦,一千三百斤麵粉的饃必須處理出去,若四天裡賣不掉,這一個月也是賺不回來本,更何況誰敢保證第三鍋就能蒸好?幾個人四處推銷,推銷不出去,每日只有車馬店的炭客和菜客來吃,哪又能吃了許多?他提議兩毛錢一斤處理給一家豬場,親戚的老婆就捨不得,眼淚長流地說:“要是這樣,我不幹了,咱分了這饃我揹回鄉下曬乾慢慢吃好了!”結果他五百元扔出去,賺得四麻袋蒸饃拿回來。老婆自然一頓好罵,但罵是罵了,又得想辦法解決蒸饃,說:“這饃味道還好,只是樣子不中看,賣給豬場實在可惜,咱一家三口吃又吃到何年何月?不如送些親戚朋友家去也落個人情的好。你當作家,平日交往的恩師兄長的多,比如市報社的龐先生,還有那個莊之蝶的……”他說:“什麼值錢東西,我給莊之蝶老師送去?”這麼說了,卻想起了阮知非,知道阮知非的樂團新近修建集體宿舍,何不便宜些賣給那裡的民工灶上?便去找阮知非聯絡。沒想集體宿舍剛剛竣工,民工已經撤走了。阮知非卻同情了他,撥電話給許多熟人,問其職工大灶有沒有可能購買?這就把電話撥到了正在上班的牛月清。牛月清在家見莊之蝶心緒煩躁,上了班還愁著如何使丈夫開心的法兒,接到阮知非電話,也確實為莊之蝶這位學生悲哀,說:“多少人在做文學夢,好端端的日子不成了日子!你讓他下午來單位找我吧,我們機關灶上肯定不會要的,但我可以全部把那些饃買下,怎麼處理你不必告訴他,就說是我們機關灶上收買的。”阮知非說:“你要這麼賢惠善良,我就無地自容了!”牛月清說:“你不必的,他畢竟只認識你,他卻是莊之蝶的學生嘛!”阮知非說:“之蝶又在寫什麼?修行一樣待在家裡只是寫,寫多少才是個夠呢?你也不放他出來到我這兒看看歌舞,我還有事求著他哩!”牛月清立即說:“真的,你來家叫了他去看看歌舞,他近日心煩,在家裡也是看啥都不順眼,你們兄弟一搭去看看歌舞,或許就把煩悶岔開了。”

阮知非受了牛月清之託,也是有事要求著莊之蝶,當日午飯前就用車接了莊之蝶出來去唐華飯店吃飯,然後一同回到阮知非住家樓的第一層一間辦公室來。這是座三層的中型樓,阮知非的樂團租住了多年。二層三層是安排了樂團人員住宿;一層打通了三個房間作排演室;剩下幾間作了辦公室和臨時的客房。在辦公室裡,阮知非和莊之蝶喝了幾杯巴山雲霧仙毫茶,阮知非就問下午是否有興趣去東郊一家大廠禮堂看歌舞,說這家大廠的一件產品在京獲得了銀獎,省上為其開慶功會,他們樂團去助興演出呀。莊之蝶問演什麼節目,是不是還是上次他看過的那些?阮知非說節目差不離兒,只是一些演員換了。莊之蝶便打消去看演出的念頭。阮知非便拍掌叫道:“我盼著你不去的話哩!下午我隨團去工廠,你就待在這兒,好酒給你供上,好煙讓你吸著,你得給我寫個論文!”便說了他原在的劇團現在評職稱,他雖留職停薪出來搞了歌舞,但搞歌舞卻無法正經評職稱,他還得在原單位評。莊之蝶就說:“像你這樣了,還要那職稱幹屁用?!”阮知非說:“錢也要,職稱也要的。職稱也是個名分兒嘛!現在這社會,權能轉換成錢,名分兒也能轉換成錢的。像你莊之蝶,有了大名,報刊上文章就容易發表,發表了不就是有了稿費嗎?”莊之蝶說:“我的名分是我寫文章寫出來的。你在戲曲劇團是評什麼職稱?”阮知非說:“我管過服裝,光是服裝如何消除汗漬,這一點,寫成論文就可以評個高職的!你知道嗎,演員在臺上出了汗,演完戲後服裝不能洗,一般的方法是在上邊噴上酒將其晾乾,但晾乾後常常還留漬痕,服裝又起皺,但我的訣竅是:噴了酒就疊著入箱再不去管,讓酒慢慢揮發乾淨汗漬。”莊之蝶就笑了:“就這個訣竅還要寫論文?我寫不了的!”阮知非愣在那裡,半天才說:“訣竅訣竅其實說明白了就那麼一點點的,但是一竅不通少掙幾百,據我所知現在全國搞服裝保管的就是沒人能懂得這一手的啊!”莊之蝶說:“那是你申請專利的事。”阮知非說,“如果管理服裝方面評不成,那我就評表演吧!”莊之蝶說:“你演過什麼?”阮知非說:“沒演過,但我有絕活兒,是家傳的絕活,我爹生前教了我,只是後來劇團不分我角色罷了。比如耍扇子,那扇子不是為了扇涼,而是有著特殊的用場。它由道具而為程式,又由程式演變為一門藝術技巧的。”莊之蝶說:“你是不是要說武扇肚,文扇胸,僧扇袖,道扇領,老年之人扇鬍鬚,盲目之人扇眼睛,教書先生扇坐凳,花臉張臂與肩平。”阮知非叫道:“你也懂得?”莊之蝶說:“這就是你的絕活?”阮知非說:“你就是懂得耍扇子,你也懂了耍水發?什麼是梗,什麼是揚,什麼是帶,什麼是閃,什麼是盤,什麼是旋,什麼是衝?”莊之蝶說:“我不懂。”阮知非說:“你肯定不懂!更不懂耍獠牙!別說你不懂,現在西京秦腔界裡誰懂?為什麼不演《鍾馗嫁妹》《淤泥河》《判陰曹》,沒人能掌握了耍獠牙的功嘛!”莊之蝶別說懂得耍獠牙,聽也是第一次聽,就問:“那你會的?”阮知非說:“當然是會的。你就幫我寫如何耍獠牙的一篇論文,怎麼樣?”莊之蝶說:“我見也沒有見過,怎麼個寫法?即使你沒能在舞臺上表演過,你給我耍上一遍,我只記錄下來,或許這份材料真給你評職稱起作用呢。”阮知非說獠牙得用豬的牙,他哪兒找去?卻噢噢地拍著腦門,接著跑回三樓他的住屋去拿來一沓發黃的紙,說:“好了,好了,這裡寫著獠牙的表演型別的。”莊之蝶看時,果然上面有文字有筆畫的圖。阮知非說:“這是我爹當年寫的,他生前秘不示人,只留給我的,你何不把它改寫一下,就算是我的論文呢?你一定得幫我這個忙,現在你就在這兒睡一覺,下午勞駕你寫了,晚上我請你去喝蛇膽酒!”莊之蝶笑道:“忙我可以幫你,可你這個阮知非也是在西京城裡人模狗樣的人物,原來是這樣日鬼搗棒槌?!”阮知非也笑了:“你寫文章一心想千古留名的,我沒你那野心,我是活鬼鬧世事,成了就成,不成拉倒,要穿穿皮襖,不穿就赤淨身子!”

下午,阮知非果然領了一幫紅男綠女出去演出了,莊之蝶一覺睡起,改寫開那耍獠牙的材料。原本是心不在焉要岔開煩惱,細讀了那幾張舊文字後,倒覺得十分有趣,知道了耍獠牙主要運用的部位一是舌,二是唇,三是面頰。需要掌握一拔、二調、三控。放牙又分為雙牙裡稜並和雙牙中稜並,其型別有繞舌齒、指目齒、單錯齒、平插齒、雙貼齒、羊角齒、象牙齒、雙鉤齒、倒燕翅齒、雙飛燕齒。待把一切改寫畢,阮知非還未回來,便獨自出得那樓,穿過一條窄巷,往不遠處一個菜市上閒轉去了。

菜市上是人扎堆兒的地方,甚囂塵上。莊之蝶兀自賣了一陣閒眼,就見一個炭客在牆的一角想著法兒將焦炭支楞著空隙,慢慢地將架子車拉到一個麵食店門口,高聲地與和麵的店主討價還價。店主要過秤,炭客要堅持以整車出售;店主就過去提了車把使勁一搖,一車炭頓時平實成半車。店主壞了炭客的假兒,雙方就吵起來,吵之不盡又打之。結果白麵粉撒了炭客的黑臉,黑炭灰抹了店主的白臉,黑臉白臉都流紅血。莊之蝶看得沒意思,一時倒覺得身上有了涼,抬頭望天,原來天上的太陽被雲遮住,且那雲洶湧翻卷,越來越黑,極像要落雨的樣子。莊之蝶往回走去,風就起了,菜市上的許多人也四處走散,巷口十字路上更是混亂。莊之蝶就見路口一家賣肉的攤子邊,一個婦女彎腰在挑揀一副豬心肺。婦女的個頭不低,身材十分苗條,穿一件墨綠套裙,那彎下的臀部顯得極圓,而怕風吹掀了裙子,裙邊就夾在雙腿之間,一雙穿著高跟鞋的腿,細瘦如鶴。莊之蝶心下想:一般醜女人身彎下去臀部只顯出個角形狀,有這等好看的臀必是俊美婦人,但常有背影看著美妙的,臉卻生得遺憾,不知這女人又是如何?走過去了,回頭那麼一望,竟是汪希眠的老婆,就噗地笑了。汪希眠老婆聽見笑聲,也仰了頭來,立即就叫道:“是之蝶呀,你怎麼也在這兒?是你早看見我了嗎?”莊之蝶說:“我正在心裡說,這是誰家的女人,這麼漂亮的,卻要買豬肺來吃,那丈夫真是混賬王八蛋子了!沒想我罵的是希眠兄?!”汪希眠老婆就笑了:“我是給貓的,哪裡就人要去吃!多時不見你了,剛才見孟燼的娘,她說你腳傷了,我還思謀明日過去看你,你竟滿世界跑的,原來傳話不準。”莊之蝶說:“腳是傷了的,現在好了。孟燼是誰?他娘怎麼知道我腳傷了?”女人說:“孟燼是孟雲房的兒子呀!可能是孟燼聽他爹說了,回去又說給他孃的。”莊之蝶說:“你怎麼到她那兒去了?那孃兒還好?”女人說:“這一句兩句說不清的。”就收了肉販包紮好的豬心肺,付款了,回頭來說:“到我家去吧,希眠又去廣州了,家裡只有老太太和保姆,我給你包了餛飩來吃,我還要你瞧瞧我那隻貓哩!”莊之蝶說:“我在阮知非這兒給他寫個東西,他出外還沒回來,要去也得告他一聲。”說話間,天上咔嚓嚓一個炸雷,兩人都嚇了一跳。女人說:“這天要下雨了,旱了一個夏天,也該要雨的。”菜市上人就亂如群蜂,擇路混行。風更是大,迷得女人眯了眼,低頭唾著吹進口裡的塵土。莊之蝶就說:“雨快來了,不妨咱到知非那兒先待會兒吧。”話剛說完,吧吧嗒嗒就一陣銅錢大的雨點砸下來。兩人趕忙順了窄巷就走,雨就織了線地密,貓腰緊跑。女人跑不快,莊之蝶急了,伸手就拉,女人身子竟極輕分量,幾乎被他拎著一般。一進那樓道辦公室裡,都成了落湯雞一般。

兩人在屋裡坐了,外邊的雷聲更緊,倏忽天也暗下來,隨之窗外白光閃亮,白得十分生硬,瞬間更黑得如潑了墨。又一個炸雷就響了,這炸雷似乎在屋外的院子裡,窗子和門明顯地都在搖晃了一下,便聽見窗外的院牆頭有什麼東西掉下去。莊之蝶想拉開電燈,又怕室外的線路導了雷電進來,就把桌上的半截蠟燭點了,對女人說:“害怕不?”女人說:“有你在這兒還怕什麼?龍要來抓,把咱倆都抓去!”女人說著,拿了毛巾揉搓頭髮上的水。那裙子全溼了,溼了的裙衣貼在身上,薄亮如紙,把一具起起伏伏的軀體告訴給了莊之蝶。女人在莊之蝶看著她的時候,手就把溼貼的衣裙扯一扯,臉上羞怯怯地紅,後來挪身坐在燈影裡。莊之蝶便把話題往別的事上引,問道:“你說你去孟燼他娘那兒了,她日月過得怎樣?我是幾年也沒見到她了。”女人說:“女人沒男人是沒腳的蟹,孟燼又大了,死淘氣,活脫脫是一個小孟雲房!前幾日我在街上見著她,人憔悴得不行,一說話就抹眼淚兒。我就問,你這麼些年了怎麼還是不找個人?她又哭,說四十歲的寡婦到哪兒去找男人,年輕的不可能,年紀大的要麼就太大,要麼又是帶個娃娃的,一個孟燼都管不了的,再來一個,心裡不和,親不得的罵不得,和孟燼越發惹是生非。我答應幫她物色一個,偏巧回去打聽了一下,我那鄰居有個親戚,是工程師的,老婆前年死了,孩子都工作了在外地,豈不是一個合適的?今日就去給她提說了。”莊之蝶說:“你這麼好心!她是鼻樑兒塌些,初次見了覺得容貌差些,不知那工程師是重人樣兒還是重過日子?”女人說:“這也說不準。工程師見我時我也這麼說,他說比你差點我就唸佛了。”莊之蝶就笑了:“她要有你一半,孟雲房也不離婚了!”

女人說:“你只會作踐我!我在年輕時候或許還可以,現在老得什麼了,又常年害病,瘦成一把幹筋了。”莊之蝶說:“哪裡?我在家裡常拿你比說著給月清,月清還說:人家汪希眠有錢,不知給老婆買著吃什麼青春不老果兒!”女人那麼無聲地笑了一下,眼淚卻流下來。莊之蝶一下子慌了,說:“我說的可沒一個假字。你瘦是瘦些,我想你不要總想著自己是一鍋燒不開的水,醫生的話要聽的,但也不能全信了,醫生常說空氣裡有多少多少細菌,那麼人就都不張開嘴了?”女人說:“汪希眠是給我買了這樣補藥那樣補藥的,可我知道我的病根兒在哪兒!”女人吸著鼻子,眼睛又紅起來。有眼淚就噙在那裡。莊之蝶不敢再問下去,取毛巾讓她擦眼淚,故作了戲謔的口吻說:“希眠又去廣州辦他的畫展了?他是瘋了怎的,拳打了北方還要腳踢南方?!”女人說:“哪裡是辦畫展,談一筆畫的生意去了。你不知道,他這幾年也是得了一種病的。”莊之蝶說:“他得什麼病?他就是那黑瘦人,可精神頭兒有時比我還大哩!”女人說:“是真有病,是乙肝,但病毒並沒損壞了肝,屬乙肝病毒攜帶者。”莊之蝶說:“哎呀,這事外界誰都不知道的!”女人說:“他不讓告訴給任何人,只是偷偷吃藥,可這病得上身一天兩天不能好的。說句讓你笑話的話,幾個年頭了,他沒和我接過吻,一月兩月了有那麼一次事兒,還是要戴了避孕套的。”莊之蝶就在心裡想,汪希眠是真患了乙肝還是故意沒病裝病?若是真的,外邊傳說他與別的女人如何如何,那豈不是害了別的女人也要加重自己病嗎?而家裡的老婆正是如狼似虎的年紀,幾年裡不能親吻,行房又戴了那塑膠套兒,這老婆人都說是享不盡的福,卻也有這一段苦愁?女人說:“我對他說,你既然有病,就在家待著好生養病,可他還是一年有半年在外邊,見月把錢寄回來。錢現在是多了,可錢可以買到房屋就能買到家嗎?能買到藥物就能買到健康嗎?能買到美食就能買到食慾嗎?能買到娛樂就能買到愉快嗎?能買到床就能買到睡眠嗎?”女人說過了,扭頭看著窗外,窗外已是徹底地黑下來,雷還在一串串地響,風雨交加。她突然坐直了身子,說:“之蝶,我不該給你說這些的,說這些也不是在這個地方。我本想多去你家聊聊,幾次走到半路又返回去,何必去幹擾別人的平靜日子?今日遇著你,想要你去我家坐坐,看看我那隻貓,我現在只是活貓哩!沒想這一場雨倒讓我們在這裡說了這麼多話。話說到了這個份兒上,我倒還要完成我一個夙願哩。”莊之蝶忙問:“什麼夙願?這些年我也去你們家少,想起來也對不起你,以後有什麼要我辦的事,我會盡力去辦的。”女人就說:“這你可是心裡話?”莊之蝶說:“我要說假,今晚這雷把我劈了!”女人說:“你別這樣,雷要劈了你,我也就不想活了。這事說出來,也惹你發笑的:在年輕的時候,西京城裡辦過一次文學講座,你在臺上作報告,我在臺下當聽眾。那是我第一次見你,不知怎麼就產生了一個念頭:我要嫁人就非他不嫁!後來就認識了你,想著法兒與你接觸,但我當面說不出口,我託我的朋友曾給景雪蔭說了我的心思,讓她轉告你,可景雪蔭卻冷笑了,說:她倒想得美,說到我這兒?!我朋友把景雪蔭的話傳給我,我好疑惑,不久就聽到原來你是和景雪蔭相好,我就懊惱不迭。但後來,得知你和景雪蔭沒有成,成的是牛月清,我哭了一場。哭過了還去你家看過一次,看到牛月清人有人樣,德有德行,這心就全灰了,才和汪希眠結的婚。如今咱們年齡都大了,今晚又說了這麼多話,我就把這段心事告訴你,我並不需要你再說什麼,我只圖我總算完成了一件事,心裡不揪著罷了。”莊之蝶如木如石地呆在那裡,驚得一句話也說不出來。他詳細地回憶了與這女人初識到現在的年年月月,有無限的悔恨、遺憾和感慨。他看著面前的女人,嘴唇顫抖著,但女人卻說:“我不要你說,我不要的!”他一腔子的千言萬語遂化作一聲長長的浩嘆了。

兩人就這麼坐著一時無語,樓道里有了喧譁聲,接著聽見阮知非在喊:“之蝶,你還在嗎?你夠朋友!”一推門,汪希眠老婆就站起來,說:“之蝶夠朋友,你也夠朋友嘛!讓人家給自己辦事,人也不陪,飯也不管,一走了事!請個人看門,怕也得付工錢吧?”阮知非說:“剛才還唸叨之蝶夠朋友,現在我倒不這麼認為了。要不是你在這兒,他能這麼老實地待著?”莊之蝶就拿毛巾幫他擦頭上雨水,說傍晚時在菜市上碰了她,又逢著下雨就過來說說話兒,這陣誰都沒有吃飯的。阮知非就直告罪,說演出完,工廠又宴請了吃飯。原本要走的,人家偏要拉他一塊吃,那面子抹不過,只好留下了。就吶喊樓上的一個演員,讓快去提飯盒到街上飯店買些吃的來。

吃了飯,阮知非看了改寫成的論文,自然是喜歡得了得,從家裡取了酒三人要喝。汪希眠老婆說她該回去的,莊之蝶也說要走,阮知非說等雨住了他叫兩輛計程車親自去送。酒喝過多半瓶,三人臉面都浮著汗油,紅堂堂的,雨卻沒有住,反倒雷聲轟隆,更是頻繁。阮知非說:“這麼大的雨,為什麼偏要回去?這辦公室可以睡一個,隔壁房間沒人,也是乾淨床鋪,可以睡一人。”莊之蝶說:“我是可以,就看汪嫂。”汪希眠老婆說:“希眠不在家,我是獨來獨往慣了,只是放心不下我那貓。”阮知非說:“這好辦,我給兩邊家裡打電話。牛月清是讓我拉之蝶出來的,我不怕她罵了我勾動了之蝶在外邊拈花惹草的。汪嫂那邊我讓伯母把貓經管好就是了。”汪希眠老婆說:“你告訴說一定夜裡要喂貓一頓的,冰箱裡有一尾魚,讓切成塊兒喂一半。”阮知非說:“哎呀,你把貓當汪希眠養哩!”說畢,上樓去家裡打電話了。

三人一邊說話,又喝了那半瓶酒,已是夜闌時分,阮知非頭沉重起來,說聲“早些休息吧”,去開了隔壁房間,問誰睡這裡?莊之蝶去看了被褥,說這邊比那邊的乾淨,嫂子睡在這裡。阮知非就告訴了廁所在哪裡,水房在哪裡,一一囉嗦過了,搖搖晃晃上了樓。樓道里一時寂靜無人,莊之蝶去水房打了水,也給汪希眠老婆打了水過去,說:“你洗了睡吧,今晚天涼,能睡個好覺的。明日早上我來敲門,咱去老孫家酒樓吃羊肉泡饃的。”過來關了門在水盆裡擦洗了身子睡了。莊之蝶好酒量,雖然一瓶酒有一半讓他喝了,但並未頭重腳輕,反倒異常興奮。睡在床上聽了一陣雨聲,就作想汪希眠老婆。對於汪希眠老婆,十數年裡他一直好感,但不敢對人家有過多想法,只道是內心深處的一個秘密的單相思。聽了她剛才話,原來她對自己也是一副衷腸!咀嚼了女人說的讓他不要再說什麼,翻過身去便竭力不去想她,但不去想,偏要想!焉能不想?竟把這女人與牛月清比較,與唐宛兒比較,與柳月比較。三比較兩比較,身上憋得難受,下邊就直挺挺地豎起來。他並未拉燈點燭,只穿衣下床,在房間裡踱了一會兒,開門站在樓道。樓道里漆黑空洞,心裡惶惶,又去廁所小便,沒有什麼要解,走回來了就去敲那已經關嚴了的門。汪希眠老婆在裡邊問:“誰?”莊之蝶說:“是我。”黑暗裡閉了眼睛,身子伏在門上。女人說:“有什麼事嗎?等一下。”門上邊的糊了報紙的玻璃小窗亮了,聽見她走過來拉開了門閂,卻並未開了門扇,然後說:“你進來呀。”莊之蝶推門進去,女人卻已披衣坐在床上,下半個身子蓋著毛巾被。女人說:“你是不是也聽見樓上誰家的貓在叫,怕我想起我那貓的?”莊之蝶說:“我,我……”把門關了,走過去站在了女人的身邊,手腳卻一時無措。女人明白了事體,低聲地說:“之蝶,你?”莊之蝶終於一俯身,抱住了女人的頭,喃喃道:“我睡不著的……我……”就將一張水津津的口噙了女人兩片薄嘴唇。女人在剎那間伸手也抱住了他,身子那麼扭動在空中,毛巾被就擁在了一邊,裸露了只穿著一件窄小的粉紅色的褲頭的身子,樣子像一條美人魚。莊之蝶一下子就連鞋上了床去,女人卻瞬間裡冷下來,用手擋了,說:“之蝶,這不行的,這樣不好,你要對不住牛月清,我也對不住希眠。”莊之蝶還要動作,女人已裹了毛巾被,眼裡是一種懇求。莊之蝶就僵住身子不動了。女人為莊之蝶整好衣服,讓他重新在床頭坐好,說:“我以前愛過你,往後恐怕也難以不愛你,但我們不要這樣。這樣對你對我都沒有好處。如果你也愛我,等我們都老了,也不是我成心要詛咒,假若希眠死在我頭裡,月清也死在你前頭,那咱們再作一場夫妻;假若你我都死在他們頭裡,那也就是命了。命果真這樣,你我違不過它,也就不必拗來。否則你和汪希眠都是名人,況且你我也從此一夜夫妻百日恩,又各自要與各自的人生活下去,那就更沒個安生日子過了。”女人說著,苦笑了笑,替莊之蝶抹下了欲掉的眼淚,從胸衣裡掏出一個線兒繫著的銅錢兒,說:“你剛才也看見這枚銅錢了吧?我戴的是金戒指、金耳環、金手鐲,我卻沒有戴金項鍊,我不是沒有金項鍊,而是我捨不得這銅錢兒。這是我那次去你們家看牛月清,順手從你的窗臺拿的銅錢兒。我想我已得不到你,卻要把你的東西戴在身上。這事汪希眠至今不知道,今日全給你說了,我再把它送你。這不是完璧歸趙,是它十幾年戴在我身上,它浸蝕了我的汗,我的油,我的體味兒,完全成了我的命魂兒,送了你也讓你知道我是怎樣一個女人。”女人把銅錢取下來給了莊之蝶,莊之蝶將系兒掛在了脖頸,銅錢卻含在了口裡,眼淚婆娑地要走出去。已經走到門口了,又停下,回頭看著女人,女人手按在了肚腹,臉上在苦笑。莊之蝶說:“你哪兒不舒服?”女人說:“肚子疼,我這是老毛病了,一激動胃就痙攣的,你睡去吧。”莊之蝶要想說:我給你揉揉。但他沒有說出口。手在懷裡解著什麼,抽出了孟雲房給他的那神功保健藥袋兒,說:“你戴上這個吧。”女人微笑著給他點點頭,接受了藥袋,看著他開門走了出去。

有雷雨的這個夜晚,雙仁府這邊的院子裡,牛月清、柳月和老太太各自早早地睡下了。不知什麼時候,嘎的一聲炸雷,柳月驚醒過來,總想象那雷是天上的一個火球,旋轉著就落在房頂上,一定是把房頂的琉璃屋脊全擊碎了。在陝北的老家,她是見過龍抓人的。那也就是這樣的打雷天,忽聽村人喊:東頭郝二孃被龍抓了!跑去看時,白臉長身的郝二孃在門前槐樹下倒著,槐樹被攔腰劈了,上半截跌在水塘裡還冒著煙。郝二孃卻只是個三尺來長的黑炭柴頭,唯腳上的一隻鞋還完好,鞋是凡力士白鞋,才剛剛用白泥粉塗過。柳月見今晚的雷聲聲不離房頂的上空,就疑心這又是龍要抓自己嗎?就又揭了蒙在頭上的單子,拿眼看視窗,是不是有火紅的一個球似的東西撞窗而入,或是蛇一樣的白光就從外邊直來到她的身邊。她叫了:“伯母,伯母,你今晚睡得這麼死的,我要嚇死了!”老太太卻沒有吭聲,再叫了一聲,還是沒有吭聲。柳月恍惚裡覺得龍把老太太抓走了,一時間就全迷糊。覺得這一夜龍全來到了西京城裡,在同一時間裡抓走了汪希眠的老婆,抓走了孟雲房的老婆,抓走了景雪蔭,在抓走唐宛兒的時候,那女人正在浴盆裡洗屁股,那下身就先爛了,滿浴盆的血水……柳月哇的一聲就銳叫起來。

這銳叫在子夜裡十分恐怖。牛月清就跑出臥室把客廳的電燈拉亮,見柳月赤裸裸地已爬到了廳裡,直著眼兒對她說:“龍抓人的,大姐,龍要抓了人的,伯母已經不見了!”牛月清就去了那邊臥室,果然老太太棺材床上空著,又到了廚房、廁所、書房,仍沒個蹤影。牛月清說:“看看孃的鞋在不在?”鞋不在。兩人就瘋了一般開了屋門往院子來。院子裡還下著雨,閃電里老太太卻跪在那裡的一塊石頭上雙手合十地祈禱哩。柳月還是赤身,一下子過去抱了那個跪著姿勢的老太太,進屋放到床上。牛月清攆回來忙把乾衣服讓娘換,也拿了單子披在柳月的身上,說:“娘,黑漆半夜你往外跑什麼,打雷閃電的要想著雷擊嗎?”老太太說:“天上鬧事哩,我怕他們鬧急了,鬧到城裡來的。”柳月沒好氣地說:“天上鬧事,天上鬧什麼事?”老太太說:“一群魔鬼和一群魔鬼打仗哩,打得好凶喲!滿城的人都在看,缺德的只是看熱鬧,沒人去禱告的。”柳月說:“現在街上有什麼人?是鬼看的?!”老太太卻說:“是鬼,滿城的鬼倒比滿城的人多!這人死了變鬼,鬼卻總不死,一個擠一個地扎堆兒。”柳月聽了,臉色又煞白。牛月清說:“不要接她的話,讓她越說越害怕的。娘,睡你的去,啥事沒有!”老太太就咕咕嘟嘟不服氣,脫了溼衣躺下去,卻仍要懷裡抱了那溼鞋。牛月清讓柳月也去睡,說:“柳月你也跟老太太學得神經了。老太太不在了,你就起來尋尋,她不在廁所就到院子去,她能到哪兒?你失聲吶喊龍抓人了,你是高中生,雷擊了人也是靜電導引的原因,怎麼是龍抓了人了!”柳月臉上有了血色,心裡雖然還駭怕著,卻也不好意思地說:“不知怎麼,我覺得是龍抓人的,抓了好多人的。”牛月清說:“你怕是做夢吧?醒過來一看沒見了老太太,就胡叫喊。”柳月說:“我也說不清了。”

後半夜雷聲漸漸息了。但老太太再沒有睡著,柳月才迷瞪了真要進夢境,就被她用柺杖伸過來捅醒了,說:“柳月,有人敲門哩。”柳月支了耳朵,說:“沒有。這個時候誰來?”老太太說:“真的敲門哩!”柳月起來去開大門,門外沒人,回來說:“沒人的。”睡了一會兒,老太太又喊柳月:“你聽,誰又在敲?”柳月起來又開門去看,連風兒也沒有,回來也不理老太太睡下了。約摸到了四點光景,老太太就又坐起來了,問:“誰?誰?”便再叫柳月,柳月裝著發鼾聲,老太太就用手捏柳月鼻子,說:“你睡得這麼死,有人敲門的!”柳月一骨碌坐起來說:“你沒瞌睡也不讓我瞌睡嗎?誰敲門,鬼敲門!”說完自己倒害怕了,蒙了單子又躺下,連頭都矇住了。老太太說:“這哪兒是保姆,是小姐嘛,有人敲門也懶得開!”柳月卻不愛聽這話,氣咻咻去開了門,門外還是空的,就不再回臥室,只睡在客廳沙發上。

天亮了,牛月清起來見柳月睡在沙發上,臉面憔悴,眼圈發黑,先是吃了一驚。柳月說了原委,牛月清說:“我娘那毛病怕又犯了,你莊老師今日回來,他愛聽她說那些人鬼不分的話,讓他今晚和老太太睡去,你過來和我睡。”

半清晨,莊之蝶進的門,問牛月清人呢,柳月說去機關單位了。莊之蝶說今日禮拜天怎麼也去上班?柳月說是幫人處理剩饃的。將牛月清告知她的那個學生如何蒸饃,如何無法推銷,又如何牛月清明著是單位灶上買了饃,暗中送了那學生一筆錢,現在又去聯絡把這四麻袋饃運到糨糊廠去的事一一說了,莊之蝶說了句:“她又做善事。”自去向老太太問安。老太太自然對莊之蝶嘮叨昨日夜裡事,莊之蝶來了興趣,詳細過問,又告訴柳月他要寫一組魔幻主義小說呀!柳月並不懂什麼是魔幻主義小說,只去泡了一杯茶送到書房去。莊之蝶才寫了三頁稿紙,聽見老太太在喊柳月,說誰敲門了,柳月就要去開門,老太太卻說:“不要開的。昨兒夜裡敲門,我真以為是誰個熟人來了。你說開了門沒人,這一定是天上那些魔鬼來了。這些東西盡敲咱家的門幹什麼?不要開的,死不要開的!”竟自己過去把她臥室的窗子關了,拉上了窗簾;又過來關了牛月清的臥室門,又讓柳月把廚房的窗子也關嚴。柳月要做飯,關了窗子熱,不去關,兩人就鬥起口舌。柳月又拗不過她,跑來書房給莊之蝶說。莊之蝶說:“娘,大熱天的不透氣,熱死人啦!”老太太悄聲說:“那東西敲不開門,不會隔窗進來?熱,有多熱?”手指蘸了唾沫就點了莊之蝶汗衫下的奶頭,又要往柳月身上點,柳月壓著自己的衣角,臉先紅了半邊。莊之蝶說:“大白天的,什麼也不用怕,咱們一塊去,看誰在敲門,若是妖魔鬼怪,我一劍砍了!”摘下牆上一把健身劍來。

三人到大門口,莊之蝶拉開門,門外空空靜靜。老太太定睛看了看,卻盯住門扇叫道:“你瞧瞧,真的是些牛鬼蛇神!”柳月問:“哪裡是?哪裡是?”老太太說:“這是一頭牛,這是一條蛇,蛇是兩條尾的。這是什麼?我怎麼從沒見過這樣的怪東西,有兩個犄角,八條腿的。這是一個人,牙這麼長。這又是一個人,豬身子人頭的……”莊之蝶什麼也看不見,不覺就想起那次合影照片來,心下也有些發冷。但老太太說:“這麼顯還看不見嗎?這一定是它們來敲門時把影子印留在門上的。柳月,你也看不見嗎?看不見這些影印兒,也看不出這門扇比前日厚起來了嗎?影印子一層一層的,門扇當然就厚了!”

莊之蝶搖著頭,知道老太太在犯病了,也就想那照片八成是照相機或暗房沖洗時哪兒出了毛病。柳月一直看著莊之蝶的臉,見他搖頭,心裡也鬆下來,說:“伯母,是門扇厚了!”背過了臉哧哧地笑。莊之蝶也說:“厚了。娘,你安心去你屋裡吧,有我和柳月在,百無禁忌!”就重新回書房寫那小說。

這麼一整天,老太太卻總不安心,隔一會兒就到書房對莊之蝶說門又敲響啦,過一會兒又說怎麼敢開窗子?莊之蝶也心煩了,等牛月清回來,說他在家裡什麼也是幹不成的。牛月清便來數落娘,娘又和她吵,逼著去寺裡大和尚那兒討一帖符來。莊之蝶便給孟雲房打電話,孟雲房拿了符貼在門扇上,卻說符不是從孕璜寺智祥大師那兒來的,是慧明畫的,並說:“明日清虛庵慧明監院升座,她要我邀一幫文藝界的朋友去熱鬧的,你去不去?”莊之蝶說:“慧明當監院了?”孟雲房說:“這小尼姑說要幹什麼也真能幹什麼,她要不在佛門在政界,說不定會是個副市長的材料。”莊之蝶就看著孟雲房笑:“我倒擔心她有一天要還了俗的。”孟雲房說:“這你從何談起?”莊之蝶還是笑,笑而不答,卻壓低了聲音說:“那房間的鑰匙給我,我去寫寫東西。”孟雲房說:“那地方真好,誰也不打擾的,鑰匙我還配了一把,這一把你就常拿上好了。”莊之蝶就對柳月說:“我跟你孟老師出去有個事,晚上要回來就回來了,沒回來就在他那兒。明日清虛庵監院升座,我們去應邀參加慶典儀式,你告訴你大姐,這儀式市上領導也去的,我不去不妥。”

出了院門,孟雲房問:“你怎麼晚上也不回去?”莊之蝶說:“這你甭管!”孟雲房說:“月清晚上要給我打電話要人怎麼辦?”莊之蝶說:“你就說咱商量一篇文章的。給市長寫的那篇寫好了?”孟雲房說:“寫好了,我送了市長讓他提提意見的。”莊之蝶說:“發表了市長不會不知道的,你倒提前去買好了!”兩人分了手,莊之蝶徑直往唐宛兒家來。

婦人在家正收拾行李,冷不丁見莊之蝶大步走進門來,知道腳傷完全好了,拍手叫好,說:“腳一好就到我這兒來的吧?”莊之蝶上去先親了個嘴兒,說:“我不先來你這兒到哪裡去?”婦人忙衝了咖啡讓他喝著,卻探頭往門外街上瞅。莊之蝶說:“快坐下說說話兒,你瞅什麼?”婦人說:“周敏上街去買牙膏,怎麼還不回來,好讓他去十字路口燒雞店買了燒雞來你吃。”莊之蝶說:“我不吃燒雞,吃口條哩!”婦人就乜斜了眼兒說:“你壞,就不讓你吃!”卻悄聲道:“今日不行的,他快要回來的。他去買牙膏,說雜誌社要他連夜去咸陽推銷這期雜誌。上邊指示要銷燬,雜誌社早已批發了百分之八十,還剩了些,分頭讓人帶到外地,要不雜誌社就賠錢了。”莊之蝶說:“那幾時回來?”婦人說:“明日中午就回來的。我說你怎不趁機在咸陽多玩一玩,他說這是鍾主編叮嚀的,待得時間多了,廳里人知道了不好。”莊之蝶說:“這真是天意,你晚上到清虛庵前左邊的那座樓上來,五層十三號房間,我在那兒等你。”婦人說:“哪是誰的家?”莊之蝶說:“咱去了就是咱的家。”站起來就走。婦人看他走了,忙也沖洗了咖啡杯,胡亂地收拾了大提兜,就在櫃子裡翻尋她的新裙子了。

這天晚間,柳月一邊吃飯,一邊對夫人說:“大姐,莊老師真的又不回來了?”夫人說:“讓他這幾天跑著去,孟雲房是大諞,哪一次只要去他家,你莊老師都不得回來。”柳月說:“晚上睡人家那兒,孟老師的房子寬展嗎?”夫人說:“不管他。”就嘆了嘆氣,再說道:“今年咱家是倒了黴了,什麼煩心的事都來。再過一星期,下個星期三就是你莊老師的生日,原本這個家只給老太太過生日,從沒給他過過,今年我倒有心給他過。以好日子衝一衝,說不定黴氣就會去的。”柳月見夫人已拿定了主意,就順了話說:“事情也是怪,雜誌社一個心思要給莊老師宣傳,周敏也是為了知恩報恩,一篇文章偏就惹出個景雪蔭鬧事!這事未了,他竟平地裡傷了腳,騎摩托車都沒出過事的,好好地走平路卻就傷了?傷了腳旁人一天兩天就好的,他卻瘸跛了這許多日。又剛剛是好些,秘書長也來欺負人,這不都是些怪事嗎?老太太犯病那是老病兒,可莊老師脾氣也變了,全沒了我初來時的和藹勁兒了。”夫人說:“他脾氣不好也是心煩,這你要理解他。他是作家,性情兒起伏大,又敏感,四十來歲的人了脾氣像娃娃一樣的,十多年的夫妻我也慣了,虧他一不抽大煙土,二不在外搞女人,咱在家就得容了男人家的一些毛病。那日咱姐妹為了那信屈了他,他發那麼大火,他越發火我心裡也越踏實的。給他這樣的人當妻,就要是他的妻,也是他的母。”柳月在心裡說:“這大姐好賢惠,但卻有點愚了。人常說男人家幹風流事,滿世界都知道的,只有一個人不知道,這個人就是他老婆。”就笑了笑,說:“大姐是當了妻又當了母的,但給莊老師當了妻,還必須要得是他的女,他的妓!”夫人說:“你這才胡說,老婆就是老婆,怎麼是妓?你莊老師是什麼人?我又是什麼人?說這樣的話讓外人聽著,倒招人賤看哩!”柳月吐了吐舌頭,說:“我什麼也不知道,真是胡說哩!”夫人說:“不是你什麼不知道,是你知道得太多,不該你知道的你也要知道。你這小狐子,將來誰娶了你就一年半載讓你折騰死了!”吃罷飯,夫人讓柳月取了筆紙,她說著,柳月記著,一一開出所邀請來吃生日宴席的人名單。柳月寫完,又核對了一遍,無非是汪希眠家,龔靖元家,阮知非家,孟雲房家,周敏家,趙京五,洪江,幹表姐家,文聯的老魏副主席,美協的小丁,舞協的王來紅,作協的張正海,雜誌社的鐘唯賢、李洪文、苟大海,已經兩席多了。柳月問:“這兩席人的,是去飯店包席還是在家自己來做?自己做我可不敢做菜的。”夫人說:“在家氣氛好,做當然不用你動手,我那乾姐夫是廚師,紅案子由他辦,老孟乾白案子,你只管和我這幾日通知人、採買東西罷了。”當下兩人在電話簿上查了家有電話的電話號碼,另寫在一頁紙上,分配柳月到前一天了集中打電話邀請;沒電話的她騎車上門去約。就又計算著要採買的食品、菸酒、菜蔬,以及要新買的一些餐具和煤火爐。

這當兒,院門首有悠長的“破爛喲,承包破爛——嘍!”柳月說:“大姐,收破爛的來了,把後窗根那些空酒瓶、廢報紙賣了吧,改日來客,也顯得乾淨。”夫人點頭,兩人拿了廢舊出來,院門口已亮了路燈,那老頭仰躺在架子車的草墊上吸菸,吸一口吹一口,自得其樂。牛月清說:“這麼晚了,你老還收破爛?”老頭並不看,吹了一個菸圈說:“這麼晚了,有破爛嘛!”柳月就哧哧笑。牛月清說:“瓜女子,笑個什麼?”柳月說:“咱是一肚子煩惱,你瞧他倒樂哉!早聽說他會謠兒,讓他說一段兒!”就對老頭說:“喂,你來一段謠兒,這廢舊就便宜賣你。”老頭還是不看,忽地噴一口煙,直溜溜衝上路燈杆上的燈泡兒,繞開來像是一層雲,幾隻蚊子就忽隱忽現。老頭說:“你睡沙發床睡的是草墊子,我睡草墊子睡的是沙發床。兩隻仙鶴在雲遊哩。”柳月覺得古怪,呀呀直叫。牛月清說:“柳月,說話穩重些。”便對老頭說:“你老人家辛苦,今晚也不知歇在哪裡?”老頭說:“風歇在哪兒我歇在哪兒。”牛月清又問:“這麼晚了,你吃過了嗎?”老頭說:“你吃了也是我吃了。”牛月清說:“柳月,快回去拿了兩個饃來。”柳月不願意,但還是去了。老頭不謝也不攔,跳下車稱了廢舊,一分錢一分錢數著付款。牛月清不要,老頭還是數。牛月清說:“老人家,人都說你能說謠兒,我有一事要求你的。”老頭就停止數錢,痴在那裡不動。牛月清見他聽著,便大略談了丈夫是搞文化宣傳的,市上人大會改選,也是為了別人,把一篇文章在報上發了,人大主任因此未能當選上,結果丈夫卻遭人暗整,如此如此,這般這般,說了一遍,希望老頭能編個謠兒街上說出,也給丈夫出出氣兒。老頭沒有言語。柳月拿了饃出來,老頭一手交那一堆分幣,一手收饃。牛月清還是不收那錢。一堆分幣就放在地上,老頭拉車卻走了。牛月清嘆一口氣,後悔白給他說了半天,才要轉身進院,卻聽得老頭在燈光昏暗的巷子那頭一字一板念唱起來了。牛月清聽了聽,說:“他念唱的是些什麼,並不是我要他編的內容。”柳月卻說這謠兒好哩,回來等夫人先睡了,自個兒去書房竟把老頭說的謠兒記下來。果然以後這段謠兒就在西京文化圈裡頗為流行。柳月當時記的是:

房子。穀子。票子。妻子。兒子。孫子。莊子。老子。孔子。活了這一輩子。留下一把鬍子。

柳月記錄了謠詞,脫得衣服來和夫人睡一個床上。牛月清並沒有睡實確,手摸了柳月的身子,覺得光滑而富有彈性,便說:“柳月,你一身好肉。”柳月經她這一摩挲,也麻酥酥發癢,兩人又說了一些話兒。後來說:“睡吧。”就都睡了。昨天夜裡的一場雷雨,熱氣殺了下去,也是柳月前一夜未能睡好,已是疲倦之極,這一覺就睡得很香。但是,似乎在夢裡,也似乎並不是夢吧,她卻迷迷糊糊聽見了有一種聲響,這聲響十分奇怪,長聲地呻吟,短聲地哼唧,而絕沒有什麼痛苦的味兒,且後來聲響忽緊忽緩,忽高忽低,有時急促如馬蹄過街、雨行沙灘,有時悠然像老牛犁動水田、小貓舔吃糨糊。不知怎麼,在這聲響中自己竟渾身酥軟,先是覺得兩條胳膊沒有了,再是兩隻腿也沒有了,最後什麼也沒有,只是心在激烈跳動,一直往上飛,往上飛,飛到一朵白生生的雲上了,卻嗡地一頭栽下來就醒了。醒了渾身乏困,一頭一身大汗,奇怪剛才是那麼舒服?!倏忽覺得下邊有些涼,用手去探,竟溼漉漉一片,就趕忙用單子來擦,同時也聽見了夫人在床上也哼哼不已。她叫道:“大姐,大姐,你做噩夢了嗎?”牛月清就醒了,在月光映得並不黑暗的夜色裡睜大了眼,茫然地躺了一會兒,突然一臉羞愧,說:“沒的,柳月,你沒有睡著?”柳月說:“睡著了,我好像聽到一種響聲,好奇怪的,聽了倒像過電似的。”牛月清說:“我也似乎聽到的。”就都疑惑不解。牛月清說:“多半是做夢。”柳月說:“多半是做夢吧,夢做到一塊兒了。”牛月清又問:“柳月,你醒來早,聽見我剛才在夢中說胡話了嗎?”柳月說:“你只是哼哼,我怕你在噩夢裡大受驚,才叫了你的。”牛月清說:“沒事的,哪裡就是噩夢了,你睡吧!”卻爬起來上廁所去了。柳月也想去廁所,去了,見夫人換了內褲泡在水盆裡,柳月立即明白夫人和自己一樣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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