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清虛庵始建於唐朝,相傳那時殿堂廣大,尼僧眾多,香火旺盛倒勝過孕璜寺的。到了明成化年間,關中地震,倒坍了一半屋舍,自此一蹶不振,再有修繕也只在剩餘的一半地盤上。“文化大革命”動亂年月,更是慘不忍睹,屋舍被周圍的工廠搶佔了大半,三十多個尼僧一盡散失,直到了宗教恢復正常,四處搜尋當年的尼僧,才知死亡的死亡,還俗的還俗,唯有五個蝦腰雞皮的老尼還散居在西京三個郊縣五個村子。動員了抖抖索索重返庵來,一進山門,見佛像毀塌,殿舍崩漏,滿地荒草,幾十只野鴿子撲撲稜稜從那供桌下飛出,一層鴿糞就撒在身上,五個師姐師妹抱頭痛哭。有道是不看僧面看佛面,她們自感佛心未泯,大難不死也必是佛的旨意要她們來守護這座庵的,遂剃了已灰白的枯發,穿了那黛色斜襟僧服,雖無甚多善男信女佈施貢獻,但靠得市民族事務委員會的一點撥款,總算是清虛庵早晚又響了幽幽的鐘聲。數年過去,即使復修了大雄殿,彩塑了觀音菩薩,翻蓋了東西禪房客舍,卻無力修建大雄殿後的聖母殿,庵的前院左邊右邊,侵佔地盤的工廠和市民依然未搬出去,使庵院成了一個倒放的葫蘆狀。而這些老尼更是衰邁了,且沒一個能識文斷句,終日只會燒香磕頭,所背誦當年背誦過的經卷,已遺節忘章不能完全,被孕璜寺、臥龍寺、棣花寺的僧人取笑。當佛教協會從終南山千佛寺調下幾個年輕尼姑補充到庵裡來的時候,也就是慧明佛學院畢業掛單在孕璜寺的日子。慧明到了孕璜寺,見這是和尚尼姑共存的大寺,真人高僧自是不少,就謀算一日要去清虛庵。只因初來乍到,不知那邊底細,佛協徵詢她的意見,意欲她去,她只是回絕。但卻開始張羅清虛庵的事情,幫忙起草收復佔地、申請撥款的報告,只到一切擺佈順當,且有了相當影響,她便要求去了那邊。在清虛庵,慧明並不立即任當家人,先是尊那老尼出頭她作助手,偏故意讓老尼出醜,顯出窩囊無能來,自己便不久博得眾尼姑信任,擁戴她取代老尼。慧明從此施展渾身解數,上躥下跳,廣泛社交,竟也爭取大批專款,極快速度修建了聖母殿,彩繪了廊房。因那些侵佔戶一時難以搬遷,她翻閱了西京府志,竟查得記載清虛庵的文字中有一句“相傳楊玉環曾在這裡出家”,便如獲至寶,影印了十多份分別寄至省市民委、佛協;又託孟雲房寫了一份報告,大談楊玉環出家過的寺院於宗教史上是如何重要的古蹟,且振興西京,發展文化旅遊,這裡修復了舊貌會怎樣成為旅遊熱點。於是驚動了市長,召開民委、佛協和侵佔清虛庵地盤的工廠、單位和房管局等部門會議,要求騰出佔地,愈快愈好。結果除了那一幢五層居民大樓無法搬遷外,佔地全部收回。慧明功績昭著,就又修了山門,雖不是往昔木雕石刻的牌樓,卻也不亞於孕璜寺的氣派。庵裡眾尼歡呼,佛教系統上下佩服,這慧明自然順風揚花,上下活動,爭得了監院身份,要選定黃道吉日來升座了。

莊之蝶與唐宛兒一夜狂歡,起來已是八點,兩人全都面目浮腫,相互按摩了一氣,匆匆去吃了回民坊裡的肉丸糊辣湯,一塊扮作才趕來的樣子,直到清虛庵山門外的柵欄下坐了說話。柵欄裡是嶄新的山門;山門簷前掛了紅綢橫額:“清虛庵監院升座典禮”。簷下寬大臺階上安了桌子,白桌布包了,放著紅布裹紮的麥克風。兩邊各有兩排五行十個硬座直背椅子。高大的門柱上是一幅對聯:佛理如雲,雲在山頭,登上山頭雲更遠;教義似月,月在水中,撥開水面月更深。臺階下的土場上已擁了許多人,有著青袍的和尚,也有束髮的道士,更多的是一些來客和派出所維持秩序的人。柵欄外停了一片小車,莊之蝶看了看號,有一輛車號竟是市長的專車,倒驚歎慧明真有能耐。而來往行人已得知今日庵裡過事,只是沒有請帖和出入證不得入內,齊趴在柵欄上望裡張望。各種賣吃食、賣香表蠟燭的小販就擺攤兒在巷道那邊一聲聲叫賣。莊之蝶瞧了人窩裡並不見孟雲房,也不知他還請了什麼人,就去了賣冰糖葫蘆小販前要買一串來吃。唐宛兒說那不衛生,要吃鏡兒糕。鏡兒糕是多年不曾上過市,兩人走近去,賣主是一個老漢,正高高坐在糕灶前。灶是包裝了一個三輪車卻看不出是三輪車,上邊搭了涼棚,如是固定攤點。涼棚上有一橫板,墨筆寫著“鏡糕張”。兩邊的小木杆上,一邊是:原米原汁原手藝;一邊是:老戶老人老字號。莊之蝶說:“好!”老漢早揭了鏡片兒大的籠子,用竹棍插了兩個糕。莊之蝶說:“只要一個,我不吃的。”

老漢說:“噢,不是戀人和情人?請原諒。那就你妻一個吃了。”唐宛兒看了一下莊之蝶,兩人一笑。莊之蝶問道:“鏡糕還有什麼講法?”老漢說:“鏡糕鏡糕,不僅大小如鏡,還有個圓滿之意。唐朝時這糕是歌妓樓上專用食品,舊社會也是在劇院門口、遊樂場外賣的。現在不講究這了,可它像抽籤一樣,凡是一對男女來吃,只買一個,那女的必是妻子、同志、熟人;倆人買兩個,不是戀人就是情人。沒有不準的。”莊之蝶又問:“這就錯了,圓滿應該是妻子,夫妻兩個才稱圓滿的。”老漢說:“一點沒錯。古人說過,妻不如妾,妾不如妓,妓不如偷。現在的夫妻十個有九個是湊合著過日子的。說笑了,說笑了。”兩人走開來,唐宛兒說:“你為什麼就不買一個吃吃,看樣子咱們不長久嗎?”莊之蝶說:“那老漢貧嘴說笑攬生意的,怎麼信他?要依他說,買一個的是夫妻,那就預兆咱們要做了夫妻的!”說得唐宛兒高興起來。就聽見有人叫道:“好呀,你們兩個在這兒軋馬路呀!”唐宛兒嚇了一跳,回頭看也不看,就往路旁走,似乎是陌生的路人。莊之蝶回頭見是孟雲房,說:“你怎麼現在才來?剛才在十字路口碰上了唐宛兒,我說快去叫周敏來,今日你孟老師請咱去看監院升座的。她說周敏不在,她也不來的。我就把她強留下。”

就喊:“唐宛兒,唐宛兒,你問問你孟老師邀請你了沒有?”唐宛兒立即會意,笑著說:“我不信的,孟老師會邀請了我?”孟雲房說:“邀請的。我要哄你,讓我這麼大年歲的人是狗哩!”不一會兒,雜誌社的李洪文、苟大海,作協搞書評的戴尚田,都騎車來了,眾人互作介紹問候了,就由孟雲房領著去柵欄入口,給守門的派出所人說了幾句話,全都進了去。孟雲房對這裡熟悉,一邊走一邊講說,那山門外的兩根旗杆如何是宋時物件,這山門是直對了城牆朱雀門的,又如何的好風水。過了山門,是一個很大的場地,中間蓄一水池,池上有假山,山上有噴水。有許多人就拿了分幣在水面上放,嚷道能放住的就吉利。唐宛兒先擠進去瞧熱鬧,放了幾枚,枚枚都落下池底,氣得還在口袋裡掏分幣,分幣沒有了。扭身看看池後又是旗杆,卻只一根,上懸黃幡,幡兩邊飄兩根綵帶一直拖地,莊之蝶站在那裡在讀,就過去要莊之蝶給她些分幣。莊之蝶正眼看著黃幡,雙手又擦火柴點菸,讓唐宛兒在他褲子兜兒掏,唐宛兒掏著幾枚分幣了,手卻不出來,隔兜子握住了一根肉。莊之蝶忙說:“你賊膽大!這是佛地!”唐宛兒偏又握了握,竟硬起來,說:“你正經,你起來幹啥?!”笑著把分幣拿走了。孟雲房過來說:“那沒甚讀的,是我擬的詞兒。”拉了莊之蝶又往後邊走去。唐宛兒在水池裡終於放住了一枚分幣,卻沒有一個熟人在旁邊喝彩,噘了嘴兒也走開來,卻興奮了兩邊廊房下的各類塑像,認得是菩薩,卻說不出是何種菩薩,個個面如滿月,飛眉秀眼,甚是好看。孟雲房就喊:“唐宛兒是看那菩薩長得好,還是要和菩薩比著誰美?”唐宛兒就惱了臉,跑過來,卻又噗地笑了。孟雲房就說:“惱了臉還像個菩薩,這一笑太媚,就不像了!”

唐宛兒說:“孟老師什麼地方也胡說,對佛不恭的。”孟雲房說:“佛教的事我比你知得多。古時大法師就說了,佛是什麼,是死橛子!”說話間,莊之蝶只探頭往那一排經堂和僧舍裡看,李洪文就問:“那裡是尼姑睡的地方嗎?是一個人睡,還是打對兒睡?”孟雲房說:“你管人家怎麼睡!快先到後院接待處登個記。”李洪文又問莊之蝶:“尼姑合鋪兒睡,有沒有同性戀?”莊之蝶沒言語,前面正過來一個尼姑,穿得一身灰布長衫,光了頭,卻眉目清秀。李洪文就吐吐舌頭,直嘆尼姑剃了頭好漂亮的。莊之蝶說:“過會兒見到監院,你怕要叫出聲兒的!”到了登記處,那裡擁了一堆人,一張桌子後坐了一個老尼姑,面前放著筆墨和宣紙冊頁。孟雲房就去介紹了莊之蝶,只驚得老尼和旁邊幾個和尚都念起阿彌陀佛,便見慧明從旁邊小圓門裡迎出來,李洪文果然叫了一聲。莊之蝶就手伸出來握手,慧明也行了佛禮,迎進小圓門裡。原來又是一個極乾淨的小院,北邊有兩間廳房,便在廳房裡讓坐了,立即有人捧了茶來。慧明說:“莊先生能來,實在是山門有幸,我真怕請不動你的。”莊之蝶說:“清虛庵這麼大的事,我怎能不來呢?恭賀你了!”慧明便說:“你見見省市領導吧,他們也來了!”莊之蝶探問領導來的是誰,但慧明已拉了他走到西邊套間裡。套間裡是一圈黑色直式坐椅,椅上套有杏黃坐墊,中間是黑漆茶几,上嵌了藍田山水紋玉石板,香菸零亂,茶水狼藉。慧明便說:“各位領導,我介紹一下,這位是著名作家莊之蝶!”眾領導就說:“都知道的。”一一伸手來握。莊之蝶認得是省民委主任、民政局長,還有黃德復,還有一個就是市委的那個秘書長。莊之蝶與前邊的握過手了,走到黃德復面前,只問:“市長沒來嗎?”黃德復說:“市長去開個重要會,讓我代表他來的。”莊之蝶說:“我剛才看見車號還以為是市長來了,今日這陣勢大,把你們請來這麼多的。”黃德復說:“這算清虛庵第一個大事嘛!”旁邊的秘書長說:“作家近期有什麼大作?”莊之蝶假裝沒聽見,只對黃德復說:“身體還好吧?”黃德復也說:“你怎麼樣,腳好了?聽說是一個野大夫治的?”莊之蝶說:“治得不錯,兩張膏藥就沒事了!”偏回過頭來,那秘書長又欠了身伸手來握,莊之蝶卻仍裝著沒看見,又給黃德復說了一句什麼,回坐在椅上端杯吃茶,眼角餘光裡瞧見秘書長還站在那裡,手一時收不回去,卻慢慢彎了指頭,對旁邊人說:“今日是星期三,明日是星期四,後天是星期五了嘛……”

這時候,孟雲房在門口招手,莊之蝶出來,孟雲房說:“慧明今日忙,說她顧不得一一招呼,讓我替她照看好你和大家,還給了六張餐票,要大家典禮完在這裡用餐。庵裡雖是素菜,卻極有特點,你不妨吃吃。”莊之蝶說:“今日人多,亂哄哄的,吃什麼呀,不如出去後吃漿水面去,大熱天也敗火。”孟雲房說:“那好。我讓他們去看那些恭賀的字畫了,現在快到了典禮時間,咱去看不看?你是要上臺和領導們坐一起的。”莊之蝶說:“那個秘書長也來了,我剛才沒有理他,如果要坐檯上,再見他不理就說不過去。典禮怎麼個舉行法?”孟雲房說:“先在山門口開個簡單會,無非是吹號放鞭炮,由法門寺來的祥雲大法師宣讀慧明為清虛庵監院,再是領導講話,各寺院代表講話,各宗教別系的代表講話,然後才進行佛教上的一套監院升座儀式。”莊之蝶說:“開會就不去了,舉行儀式時看看。”孟雲房說:“那我對他們說去,自由活動,最後在山門口集合。你先去聖母殿那兒等著,我領你去看一個東西,保管你愛的。”

莊之蝶先去了聖母殿看了塑像,那殿前有一個大環鍋,裡邊全是香灰。環鍋前是一個焊成的四米長的鐵架,鐵架上每隔四寸鑽有一小孔。成群的男女在那裡燒香點燭,燭插滿了小孔,嫩紅的蠟油淋得到處都是。莊之蝶覺得空氣嗆人,就出來看見殿東西兩邊各有小亭,先去東邊亭裡看了。亭中樹一石碑,上書了楊玉環入宮之前怎樣在此出家,唐玄宗又如何到這庵裡拜佛燒香的云云。知道盡是孟雲房的杜撰之辭,笑了笑,又走過來看西邊亭裡是什麼。孟雲房就來了,還有唐宛兒,婦人一臉熱汗,顏色愈發嬌豔,說她把每個殿都看了,問尼姑庵裡怎麼那麼多和尚,而且還有樂隊,樂隊一律是和尚、尼姑,和尚尼姑還會樂器嗎?孟雲房說:“庵裡是十三個尼姑,過這麼大的事,人數哪裡夠,都是從別的寺裡請來的。那樂隊是我請的阮知非的樂團演奏員,為了莊嚴,穿的是佛家衣裳。若按你的想法,尼姑庵裡這麼多和尚,不是‘寺’都是‘事’了!”莊之蝶說:“老孟,那亭子裡的碑文是不是你的大作?你簡直是說謊嘛!唐玄宗來燒過香你有什麼證據?”孟雲房說:“你又有什麼證據說唐玄宗沒有來燒過香?”就拉莊之蝶到了西邊亭中,說:“你看看這個,這可是貨真價實的,庵裡曾出過一個絕代大美人的正經尼姑哩!”莊之蝶看時,是一塊並不大的碑,就讀起來,碑文是:

大燕聖武觀女尼馬凌虛墓誌銘

刑部侍郎李史魚撰

布衣劉太和書

黃冠之淑女曰凌虛,姓馬氏,渭南人也。鮮膚秀質,有獨立之姿;環意蕙心,體至柔之性。光彩可鑑,芬芳若蘭。至於七盤長袖之能,三日遺音之妙,揮弦而鶴舞,吹竹而龍吟。度曲雖本師資,餘妍特稟於天與。吳妹心媿,韓娥色沮。豈唯專美東夏,馳聲南國而已。與物推移,冥心逝止。厭世斯舉,乃策名於仙官;悅已可容,亦託身於君子。天寶十三祀,隸於開元庵。聖武月正初,歸我獨孤氏獨孤公。貞玉回扣,青松自孤。溯敏如神,機鑑洞物。事或未愜,三年徒窺。心有所可,一顧而重。笑語晏晏,琴瑟友之。未盈一旬,不疾而歿。君子曰:“華而不實,痛矣夫!”春秋廿有三。父光謙,歙州休寧縣尉。積善之慶,鍾於淑人。見託菲詞,紀茲麗色。其銘曰:

帷此淑人兮,穠華如春。豈與茲殊色兮,而奪茲芳辰。為巫山之雲兮,為洛水之神兮。餘不知其所之,將欲問諸蒼。

聖武元年正月廿二日建

莊之蝶讀畢,不禁叫道:“這真是美文!描繪的這位馬氏令人神往。當年我去洛水岸邊,看見那河就想起《洛神賦》,不能自已,臨風而泣;今日此碑,倒好像我是見過她的,人宛然就在眼前。可憐她這般玉容花貌,命途多舛,讓人傷情!”唐宛兒見莊之蝶一時感情衝動,雙目微紅,心裡就有了那麼一番滋味,當下嗔笑道:“莊老師這段話像莎士比亞的詩一樣的!可惜莊老師不能與她同一時代,要不她該是我的師母了!”莊之蝶便還痴痴地說:“娶得娶不得,但我肯定是要會會她的。”竟去買了一炷香來,在那碑前插了。唐宛兒更是有了妒意,說道:“莊老師真是情種之人,馬氏有靈,也不虧生時做人,死後為鬼了。但天下好女人實在太多,古時有,現在有,將來還有。只是莊老師不能生於古時,也不能壽於將來。即使現在的女子,也美人如雲,老師倒不知該愛哪一個了!”說得莊之蝶臉紅起來,方知自己一時陷於情思之中,話說得多了。這時節聽得前邊樂聲大作,聖母殿前的香客遊人一齊往前跑去,便有女子銳聲喊:“娘快呀,監院升座了!”三人就往前去,不知慧明先是從僧堂裡怎樣出的場,但見一肥頭大耳和尚身穿了大紅袈裟,手持了玉板,口中唱諾不已走到前邊;隨後是一個尼姑捧了佛像,一個尼姑敲了木魚,又是四個小尼分做兩排手持了蓮花吊燈;慧明就在其後,身披金箔袈裟,足登深面起跟皂履,一臉莊重,更顯得明目皓齒,粉腮玉頸,冉冉而行,如仙飄然;再後又是八個和尚奏樂和四個尼姑隨從,一隊兒輝煌燦爛往聖母殿走來。李洪文正在圍觀的人群裡,跑動著看那慧明。唐宛兒就附了莊之蝶耳邊,說:“你看那慧明是不是馬氏?”莊之蝶說:“或許就是,清虛庵真是個好地方。”唐宛兒就說:“那我將來也來這裡的。”莊之蝶暗中捅了一下她,說:“你能在這裡待住?!”

升座儀隊一進聖母殿,圍觀者潮水般圍在殿門口,莊之蝶他們擠不進去,只聽得樂聲更響,唱諾不絕。孟雲房說:“我去找人說說,咱們進去看。”才去門口交涉,人群卻閃出一條道來。原來儀隊是參拜了聖母,正式升座還在大雄殿,儀隊就先繞東西兩亭去燒香跪拜了,又去前邊廊房拜列位菩薩,就往大殿去。這時有人已領了一群領導先入了大雄殿,在兩邊牆角坐了觀賞。孟雲房拉莊之蝶也加入領導之列,莊之蝶不去,遲疑間儀隊也進了大殿,門口又是人頭攢動,什麼也看不見了。莊之蝶說:“算了,進去看了也看不明白。”孟雲房說:“那往哪裡去?坐也沒個坐的。”莊之蝶說:“不如去咱那單元房間坐了吃酒去。”孟雲房拍手道:“好主意!”就四處尋了李洪文、苟大海、戴尚田,出了山門,繞了幾繞,從一條小巷進去,直到了五樓十三號房間。

孟雲房是在路上便給眾人說了房間的情況,還在思謀要給起個什麼名兒的。開了門後,卻見廳室的正面牆上,莊之蝶已懸掛了玻璃鏡框裡邊裝著兩個大字:求缺。便隨機應變,大聲叫道:“這裡就是我們的沙龍,我們稱它是‘求缺屋’!”眾人聽了,連聲稱好,說“求缺”既雅又有深意。李洪文就說:“有這麼個好地方,以後雜誌社請了作者來改稿子就可以借用了。”莊之蝶說:“這可不行,我們有我們的活動。將來七天十天聚會一次,也是謝絕外人的。今日大家跑得累了,才領了來,千萬不要聲張,免得人人知道了又沒有個清靜去處了。”就將在樓下買的一瓶酒、兩包花生米開啟,要求眾人不分賓主,坐列無序,隨意而來。孟雲房說:“來這兒是可以帶吃食,但來了卻一定要談文學藝術,今日一邊喝酒一邊談著,現在開始吧。”苟大海說:“談文學藝術又不是談生意,說開始就開始?還是一邊吃喝一邊亂聊,聊著聊著主題就轉換了。”便把酒瓶啟開,沒有酒盅,以瓶蓋為盅,轉流著喝了一遍。唐宛兒卻沒有在沙發上坐,坐在那張床上,說:“我不喝的。”孟雲房說:“你怎麼不喝,來彩兒啦?”唐宛兒說:“鬼!我不是作家、編輯,我談不了文學藝術。”手就去整理床上的枕頭,忽發見了一根長髮,嚇了一跳,忙用手捏了。孟雲房說:“你談不了文學藝術,你就是藝術,讓我們談你。”唐宛兒說:“你開口就能聞見臭的,我不叫你老師!”莊之蝶說:“那這樣吧,咱每個人都來說故事,說完了,大家評議,認為有水平的就不喝酒,認為不行的就罰三盅!”孟雲房說:“我知道你,又是想聽我們談了你就可以有創作素材了!”

苟大海說:“這又怎麼的,蒲松齡就是開了個聊齋。”孟雲房說:“蒲松齡還沒之蝶手快,他那小說的三分之一題材都是我提供的,倒不給我付稿酬!但我今日還是要再說一個的,卻明碼標價,之蝶,你付不付?”莊之蝶說:“一會兒喝完酒,去吃漿水面,我包了!”孟雲房就說:“這是個真事:德功門那一塊低窪地你們知道嗎?那裡是河南籍人居住的地方。解放前黃河氾濫,河南人逃難到西京就在那裡搭窩棚住下了,一住再不走,越來人越多,這就是德功門那個區為什麼叫河南特區。現在他們的窩棚是不多了,也蓋了一些平房,但因為地方小,卻是一家一間,左邊是窗右邊是門,故事就發生了。這一天,新搬來了夫妻兩個,這女的長得能一指頭彈出水兒來,那男的就愛她不夠。晚上愛過幾次,白天還要愛一次,聲響傳出來,隔壁人就害心慌。注意,這隔壁住的是個光棍。第二天晚上,他們自然又愛了,愛了後,女的要尿,女人喜歡這個時候尿。”唐宛兒說:“你講的時候口裡放著衛生球。”孟雲房說:“好,那就插個雅的故事。說是一家醫院收了個闌尾炎病人,手術前需要刮淨下邊的毛的,先是由一個老護士去刮,正颳著,電話鈴響了,要的偏巧是老護士,老護士就讓一個年輕的小護士去刮。後來就刮完了,一小一老兩個護士在池子裡洗手,老護士就說:現在社會上小夥子們時髦文身,可那病人怪,竟在那麼個地方上也文了‘一流’兩個字!小護士卻說:哪裡是文了兩個字,是七個字的:一江春水向東流!”眾人一時倒沒聽明白,唐宛兒過來直拿拳頭打孟雲房。戴尚田還在糊塗,說:“那是怎麼回事,一個看是兩個字,一個就看成七個字?”

孟雲房說:“真笨!唐宛兒一聽就知道了。若是你我,永遠看都是兩個字,唐宛兒要是去,那立即就是七個字了!”眾人恍然大悟,嘩地就笑了。莊之蝶說:“接了前邊的說。”孟雲房說:“插敘的這個故事當然不收錢的。那女人出去尿了就往回走,因為天黑,房子都一模一樣,女的迷迷瞪瞪推門就進來了,進來了就直直去床上睡下。但是壞了,她走到了右邊那光棍房裡去了。光棍睡不穩,剛才聽到女的在外邊尿,就躁得不行,突然見女的到了他的床上,知道她走錯了,心想:送上門的好東西兒,吃了白吃,不吃白不吃!二話不說就抱緊了幹起來。女的說:你好厲害,才幹畢了又行了?!光棍還是不言語,氣兒出得像老牛一樣。女的一聽,這出氣聲怎麼不對?伸手摸摸那頭,頭上沒頭髮,哎呀一聲,翻下床就走。這回走進的是自己的房子。男的問,你尿長江了嗎?這麼久的!女的哽咽了,說她對不起丈夫,如此這般說了。這男的怒從肝起,就衝出門來,不想竟走到左邊房裡來了。噢,我忘了交代,夏天睡覺為了通風,都是不關了門的。這房裡住的是個老頭,男的不容分說拉起老頭一頓好打!完了。”李洪文便問:“完了?那最後呢?”孟雲房說:“那當然鬧起來,官司讓派出所去判了。這一片居民為此反映到市長那裡,說再不解決這裡居民住房困難,那丟西京人的事就還要多呀!這不,現在不是到處改造低窪區嗎?!”

眾人說:“這故事有意思,你可以不喝酒了。”李洪文說:“老孟說啥都離不開性,我說個唐宛兒能聽的。我是老西京戶,七姑八姨的親戚多啦。現在社會上興各種網,有山頭網、集團網、同學網、鄉黨網、秘書網,什麼網都頂用的,就這親戚網屁事不中,而且趨勢是農村包圍城市。城裡的大小領導幹部都是從鄉下奮鬥了上來的,老西京戶卻幾乎沒人在哪個單位負個責兒的。我家十八戶親戚共有兒女三十六個,一半倒去了外縣調不回城,剩下的又盡是底層人士,孩子入個託兒所也沒個後門能靠了他們。可逢年過節,還得去送他們的禮。今年春節,我買了一盒點心。老婆說,親戚這麼多,一盒給誰送?我說我有辦法。大年初一早晨,我把這盒點心送了我舅;下午我大姨讓孩子就給我送了一盒點心;我又去送了二姨。如此人送來我再去送人,一個大年裡走馬燈似的,吃不好,睡不好。走親戚是交代差事,放下點心就走。到了初八已上班了,晚上我的‘一挑子’來了送我點心,他是最後一個親戚,點心放下不等我回來就走了。我回家一看,這點心盒這麼熟悉的,上邊是有個三元三角五的數字的,那是我買時記下的價錢,他竟又送回來了!有意思吧,這可是報告文學。”眾人說:“有點意思,也沒意思,你得喝酒了!”李洪文把酒喝了,說:“這還沒意思?好,我認了,瞧你們怎麼說!”輪到戴尚田,戴尚田說:“我不會說的,我喝酒吧。”莊之蝶說:“你搞書評,看問題自比我們高的,你得說一段。”戴尚田說:“我單位沒房,我老婆在銀行,我住房是她的家屬。這樓房太高,要爬十層,我常常是上氣不接下氣爬到十層上了,一摸鑰匙,才忘記車子忘了上鎖,而鑰匙還在腳踏車鎖孔兒。補充一下,我家門鑰匙是和腳踏車鑰匙拴在一起的。”大家還在聽著,他卻不說了,問:“說呀!”他說:“完了。”

唐宛兒說:“這不行的,你再來一個!”戴尚田就說:“我常想,西京城裡這麼多人,可我經常打交道的不外乎四五個。在家裡我是父母的兒子,是老婆的丈夫,是兒子的父親;在外是你們的朋友,是單位的職工。那麼,在這個世界上什麼是真正屬於我的呢?真正的屬於我的只是我的名字。可是,名字是我的,我從來沒叫過我的名字,都是別人在叫。”孟雲房說:“你喝酒吧,這哪兒是故事?”莊之蝶說:“他說得我心裡也酸酸的,不能懲他。大海,到你了。”苟大海說:“我這不算故事,也不敢證實真實性,是聽說的。現在市面上假冒商品多,我只說領導不受其害的,但上一禮拜天,我姐姐給我說,西京市一位老領導宴請幾個老戰友,為了顯示威風,他沒在家請客,到一家高階賓館擺酒席。要喝茅臺,賓館經理就取出茅臺來,一嘗,是假的,又取了一瓶,一嘗還是假的。連取了三瓶都是假的,經理臉上不是了顏色。這位老領導就說了:你這高階賓館是怎麼搞的?讓秘書去他家取酒去。秘書到他家拿了一瓶茅臺,開啟每人一杯,不僅是假的,根本裝的不是酒,是自來水。”孟雲房說:“這一定是誰賄賂他的,送這麼好的酒,誰送得起?可不送又辦不了事。趙京五說他就這麼幹過。大海說的這事人人都知道,也想得來。今日這酒卻是真的,你得喝了。”苟大海紅著臉說:“我宣告不是故事,只給大家提供個寫作細節的。”把酒還是喝了。李洪文也說:“我剛才說的大家不滿意,但總有閃光的內涵。我還得宣告,我已經在一篇文章中用過了,之蝶你就不要用,你用了,名氣大,是你抄襲了我的,讀者反倒會說是我抄襲了你。”莊之蝶說:“我還真沒看上呢。我說一個,剛才在清虛庵我去上廁所,一進去,人那麼多,蹲坑全佔了,旁邊還有等候的。有一個蹲坑的就給我笑,我想,這是誰呀,也是文學愛好者?或者聽過我的報告?在書上看過我的照片?就走過去,那人卻沒有理。原來他是拉大便使勁,一用勁臉上就好像是笑了。”大家哄地笑了一片,唐宛兒說:“你這是在罵我們了,讓我們一笑,我們就都是在大便了!可你也在作踐你自己哩,一個大作家說這笑話?!”莊之蝶說:“自我作踐著好。世上這事兒是,要想別人不難堪,也想自己不尷尬,最好的辦法就是自我作踐,一聲樂就完了。以前照相時,為了讓照相人笑,總是要讓說‘茄’,往後照相,不如就說‘努屎’!這細節怎麼樣,這是專利,誰也不許用啊!”孟雲房說:“那不行,今日講的,誰都可以用。沙龍嘛,就是要互通訊息,啟發靈感,促進創作嘛!”唐宛兒就說:“我現在知道怎麼當作家了!原來文章就是這麼你用我的、我用你的,一個玻璃缸的水養一群魚,你吐了我吃,我吐了你吃,這水成了臭水,魚也成了臭魚!”一句話說得大家都悶不做聲起來。孟雲房笑了笑,說:“唐宛兒厲害,把我們這些人身上的作家皮一下子全剝了!所以我主張想辦法突破,原本要叫慧明來這裡講講禪的,她現在忙,以後再說。如果大家有興趣,我可以講講氣功方面的知識,那《邵子神數》……”莊之蝶說:“老孟,別講你那神數,唐宛兒不是作家編輯,但她的感覺比咱們在座的都好,她又是局外人,看咱們比咱們自己看得清,你讓她多說說。”唐宛兒說:“我還那麼有能耐?”孟雲房說:“你是要說的。你說了,咱該吃飯了哩。”唐宛兒就說:“要聽素的還是要聽葷的?”李洪文說:“你還這麼多?聽葷的!”唐宛兒看看大家,噗地笑了,說:“一說講葷的,瞧你們多來精氣神兒!可惜我講不了葷的。我是從小地方來的,大城市知道不多,卻聽了一段詞兒,我唱唱怎麼樣?”莊之蝶說:“好!”唐宛兒就唱了:

八百里秦川塵土飛揚。三千萬人民亂吼秦腔。撈一碗長面喜氣洋洋。沒調辣子嘟嘟囔囔。

唱畢,眾人齊鼓掌,說:“這就是陝西人,更是西京人畫像嘛!唐宛兒,你哪兒聽到的?!”莊之蝶就端了酒盅說:“今日最有意思的不是咱們這些文人,倒讓唐宛兒高咱一著,詞兒好,唱得也好。我提議不懲她酒,還要獎她三盅,然後誰還要喝,把酒帶上,我請大家去吃漿水面!”大夥兒就站起,要唐宛兒喝,唐宛兒滿面春風,笑個不止,喝了一盅,卻說下來二盅喝不了的,莊老師你代喝一盅,咱們碰個響兒吧。莊之蝶就端了酒瓶與她的盅兒碰了一下,唐宛兒先仰脖喝了,臉更豔若桃花。

牛月清跑了幾趟副食商場,大包小包的東西塞滿了冰櫃,算算日期還早,再不敢買那水產的魚蝦,往街上為莊之蝶買那紅襯衣紅襯褲。女人心細,先去南大街百貨大樓上選了半日,選不中,又往城隍廟商場來。城隍廟是宋時的建築,廟門還在,進去卻改造成一條愈走愈凹下去的小街道。街道兩邊相對著又向裡斜著是小巷,巷的門面對門面,活脫脫呈現著一個偌大的像化了汁水只剩下脈絡網的柳葉兒。這些門面裡,一個店鋪專售一樣貨品,全是些針頭線腦、釦子繫帶、小腳鞋、氈禮帽、麻將、痰盂、便盆等亂七八糟的小麼雜碎。近年裡又開設了六條巷,都是出售市民有舊風俗用品的店鋪,如寒食節給亡靈上供的蠟燭、焚燒的草紙,婚事鬧洞房要掛紅果的三尺紅絲繩,嬰兒的裹被,死了人孝子賢孫頭扎的孝巾,中年人生日逢凶化吉的紅衣紅褲紅腰帶,四月八日東城區過會蒸棗糕用的竹籠,烙餅按花紋用的木模,老太太穿的小腳雨鞋,帶玻璃泡兒的黑絨發罩,西城區臘月節要用木炭火烘煨稠酒的空心細腰大肚鐵皮壺。牛月清在那店鋪裡挑紅衣紅褲,又問有沒有純棉布做的,有沒有在背心處印有“蛀”字的。然後就嫌這件針腳太粗,那件合縫不牢,虧得售貨員軟脾氣兒,倒是她看著滿櫃檯都是翻抖開的衣褲,說句:“我是挑皇帝登基的龍袍哩!”自己也把自己逗笑了。

出了巷子,到了小街,不想迎面撞著龔靖元。龔靖元胖得肚子腆起來,一見面就嗬嗬地笑,說:“妹子你咋這麼年輕?身子還是姑娘家的身子,叫人怎麼不恨我那兄弟!你要快些難看哩,這樣我心裡才平衡啊!”就啪啪地用手拍自己肚皮,叫苦走不到人前去了。牛月清也拿手去拍了那肚皮,說人到這個年歲有個小肚子才有魅力的,樂得龔靖元直叫那我就不悲觀了!兩人寒暄說笑,龔靖元就看見了她拿的紅衣紅褲,又作踐還要俏啊,穿這麼豔的衣服?牛月清說:“碰上了就好,也用不著給你去上門通知。你兄弟星期三生日,要你過來熱鬧的。”龔靖元說:“嚇!這是好事兒,到時候我帶副麻將去,哥兒兄弟玩上一天一夜的!你沒叫了那阮老闆,讓他來時帶幾個戲子娃嗎?要鬧就鬧大些,要不要我領個廚師,不管哪個賓館我一句話保準去的!”牛月清說:“什麼也不用領,來了什麼也不要拿,只帶一張嘴就是,若行舊規矩,我就要惱了!要玩麻將你就攜上,我家可沒有一副好的。”龔靖元說:“你猜我來幹啥的,就是買副好麻將的。”兩人又說了一陣笑話,分了手。牛月清回來天就擦黑,柳月把飯菜已擺上桌,桌邊坐著幹表姐夫,沙發邊放了帶來的一袋洋芋、兩個南瓜、一手帕新摘的鮮金針菜,他還沒有吃飯,專等著莊之蝶和牛月清的。招呼過了,牛月清說:“之蝶出外浪了幾天了,現在不回來,晚飯必是又在外邊吃了,不等他了!”話剛說畢,莊之蝶就推門進來。幹表姐夫說:“城裡也是說曹操,曹操就到!”莊之蝶也一臉熱情,問:“好長時間不見你來了!聽說你是承包了窯場了,發了吧?”幹表姐夫說:“掙錢不出力,出力不掙錢,燒一夜磚抵不住一個標點符號的。可就這,一天也忙得鬼吹火!接到妹子口信,說要辦事,我對你表姐說了,就是挖出了金窖也不挖了,一定得去的!就帶了些菜來了。”莊之蝶倒莫名其妙,說:“我也不開公司,不蓋房子,有什麼事的,是你妹子想見你們了,讓你們來逛逛的。”幹表姐夫說:“這你就不如月清樸實了,你是怕我們鄉里人來吃飯嗎?你瞞我,我還是來的,那一日我家數口,還有老姑的一干子老親世故都來呀!”莊之蝶見他說得認真,就問牛月清:“咱辦什麼事?”牛月清偏笑而不語。柳月說:“你只在外逛,家裡什麼事操過心,連自己生日都忘了!”莊之蝶抖了那紅衣紅褲,臉上沉下來,說:“七十八十了?給娘都沒過生日,我過的什麼?”就對幹表姐夫說:“別聽月清說的,沒事找事。你吃飯吧,我是在外邊吃了的。”就走到書房去。

幹表姐夫原本還要在飯桌上給莊之蝶說話的,見莊之蝶臉面不好,便給牛月清低聲說起來。原來幹表姐拿了那讓生兒子的藥回去吃了,遵囑必須在一月之內懷上胎的,但她偏感冒了三天,感冒才好了,窯上的一批欠款別人要不回來,又需他出外索賬,他一去又是半月,回來懷孕期就過了,能否再向那街坊的老婆婆討服藥來吃。牛月清聽了,心裡有些生氣,想這一服藥要數百元的,你那欠款又能是多少,應人事小,誤人事大,怎麼能這般地不經心?!但事到如今,又是親戚,依靠的又是人家,難聽的話說不出口,就說:“我再去求求那老婆婆去,這藥可不是輕易敢糟踏了的,光那沉香我就花了五百元哩。”幹表姐夫說:“下個月我打死都不到哪兒去,一口酒也不喝了。”牛月清又壓低了聲音說:“這事你們可要保密,誰也不能說的,孩子懷上了,就給我來說一聲,我買了滋養品去看她。你什麼都要禁言,不要讓她乾重活,不敢吵嘴慪氣,到時間了,我在城裡醫院找熟人說好,用車去接她就是了。”幹表姐夫點了頭說:“這是自然。”牛月清又說:“重吃藥的事不要對之蝶提說。”就去了書房,對莊之蝶說:“你不吃飯,陪幹表姐夫喝些酒吧,我去街上給幹表姐買雙涼鞋的,立時就回來。”莊之蝶拿了酒出來。出來到客廳了臉上才笑。

牛月清出門急急去了一趟王婆婆家,掏了五百元錢又討得了一服藥,再去鞋店給幹表姐買了一雙涼鞋回來,幹表姐夫和莊之蝶已喝了半瓶酒不喝了。牛月清把鞋和藥裝在一個塑膠包裡了,對幹表姐夫說:“鞋在裡邊,路上拿好。”拿眼睛示意,幹表姐夫明白意思,說:“我經心著的。”便告辭要回去。莊之蝶見幹表姐夫這麼快就走,也覺得不必給親戚難看,後悔剛才說話硬了,要送他到巷口。等客走遠,心裡總是對牛月清的私自安排不滿,順路去西門外的城河公園聽了一會兒那裡的自樂班唱的秦腔戲文。回來時一輛計程車從巷口拐出來,似乎覺得車裡坐的是龔靖元的兒子,進門就問牛月清:“是不是龔靖元的兒子來過?”牛月清說:“來過。都說那小子抽大煙土,果然臉像土布袋摔了一般。他說他爹突然有事明日一早去蘭州,要他先送了禮來。讓喝水他也不喝,鼻流涎水的,怕是煙癮又要犯了,不知要去哪裡吸去。唉,這小子前世是什麼變的,要來敗老龔的家當呀!”莊之蝶看時,桌上一盒大壽糕和一個包裝精美的寫著“豪華錦緞被面”的紙袋兒,就說:“你給龔靖元也通知了?”牛月清說:“下午我在街上撞見他,隨便說的,人家拿來了,你能不收?”莊之蝶說:“我已經說了不過的,你還收人傢什麼禮?你那麼逞能,不給我說一聲就通知這個邀請那個,我是當了皇帝還是得了兒子啦!景雪蔭鬧成那個陣勢,我還不嫌丟人,現在烏煙瘴氣地在家待客,讓更多人捂了嘴用屁眼笑我嗎?你通知誰了,你去回退;你若不回退,我那日就不在家!”一席話說得牛月清痴在那裡。

老太太就從臥室出來,說:“我本來不管你們的事,可話說得那麼不中入耳?!我剛才就有一肚子氣的,一家人盼你回來吃飯,盼回來了,瞧你對你幹表姐夫的言語,你是給我的親戚傷臉嗎?月清給你張羅過生日,要說有意見的是我。你爹今早兒來還笑話我女兒不孝的,我勸了他,說我老了就活兒女的,這個家還不是靠女婿,一個女婿半個兒,之蝶要當一個兒兩個兒用的。我不說你們什麼,你倒嫌招了親戚來烏煙瘴氣的,你是嫌棄我的窮親世故了?這門庭裡也是出過名人的,如果西京城裡沒有自來水,水局也是衙門一樣的威風的!”莊之蝶趕緊扶了老太太去臥室,讓柳月沏了一杯橘子粉湯來,說:“娘,你說到哪裡去了,我是嫌月清自作主張,全不理解我的煩處。”牛月清聽了,在客廳說:“你煩,我是你老婆,我能不也是煩?正是覺得今年晦氣事多才想著過生日衝一衝,熱臉換了冷溝子!你開口直戳戳往人心裡捅刀子,這些我忍了,習慣了,可你當著幹表姐夫的面讓我下不了臺,我在親戚夥裡還有什麼體面?你在外有說有笑的,回到家來就吊下個臉,這半年越發是換了個人似的,你是心上不來我了還是怎的?人都說我在家享福哩,可誰知道我當的不是你的老婆,是保姆,是奴才!”柳月在廚房刷鍋,聽到這裡,說:“大姐,保姆就是保姆,可不是奴才的,大姐平日是把我當奴才看的?”牛月清說:“這不干你事!”柳月說:“罵人沒好口,我不計較。可這事你就少說幾句好了。你是好心,莊老師也說的有道理,要過生日衝一衝,叫幾個相好的朋友來聊聊,喝頓酒也就罷了。你卻貪大求紅火,甭說地方小,大熱天的人受罪,張揚出去,以為莊老師要怎麼啦!”莊之蝶說:“你聽聽,柳月都比你見識高!”牛月清氣正沒處洩,聽了柳月的話,又受莊之蝶這麼一揶揄,也上了火:“我不如柳月嘛,柳月是怕做飯了,家裡沒一個人吃飯柳月就高興了!”柳月說:“我一上午跑了三個菜市,我是嫌腳小跑大了嗎?我是保姆,命裡就是給人做飯的,我哪兒是怕做飯了?”平日柳月是順從著牛月清的,待她這般說了,牛月清倒覺得自己寵慣得她這麼大,這般和她說話,氣更不打一處來,就說道:“那你就是兩面派,商量的時候你怎麼說的,這陣人家不同意,你就翻了臉兒向著他,他是你老師,是名人嘛!人常說,丈夫一旦把老婆不當人了,滿天下的人都會來把你不當個人待的,這話真是對的!柳月你見識高,你說這事咋辦呀?你說呀!你說呀!”噎得柳月就哭起來。莊之蝶一直坐在那裡,氣得臉色發青,見著柳月哭起來,一是覺得她畢竟是外人,二也有心要氣牛月清,就一拍桌子說道:“柳月,你哭什麼,要折騰讓她折騰,到那一日你跟我去文聯大院那邊,你只給你我做飯吃!”牛月清說:“好啊,你能掙錢僱保姆麼,你們要怎麼就怎麼去,這是合夥在整我麼!丈夫丈夫不敢說,保姆保姆不敢說,我活的是什麼份兒?我羞了我的先人嘛!”也放聲哭起來。莊之蝶一時火更兇,正要發作,老太太顫顫巍巍又走出來,柳月忙去扶她,她推了柳月,手指著莊之蝶,嘴卻哆嗦著說不出來。莊之蝶轉身拉開門走出去,夜裡歇到文聯大院的房子去了。

莊之蝶在那邊不回來,這邊牛月清也不過去,兩人較上勁兒,生日卻是不再過了。柳月自那日吵鬧,與牛月清有隙,心裡倒多少生出幸災之意,要看她的笑話,故每日十分講究起收拾。逢有一幫文學愛好者來訪,不卑不亢,也能自如應酬。末了,將要辦之事,如重要來信、各報刊編輯部約稿函、有關社會活動的請柬,一一整理了,對牛月清說:“大姐,這些得及時交給莊老師的,你送過去呀還是讓我去送?”牛月清心裡驚訝:她倒有這份心性,能耐真要比我還強?!就說:“我不見他!”柳月就去了文聯大院這邊。莊之蝶見柳月來了,自然高興。又見得各類函件整理得清清楚楚,身上的衣著穿著得這麼豔,妝化得這麼好,拉了她的手就說許多話,還要她做了飯再過去。這樣,柳月自此兩邊跑動。牛月清雖是生莊之蝶的氣,但莊之蝶畢竟是丈夫,見柳月如此穿梭,不說讓去的話,也不說不要去。倒是常買些好吃的來,不做聲兒放在籃子裡,柳月就提了過去。

這期間唐宛兒來文聯大院了幾次,連門房的韋老婆子也記得了一個眼睛媚媚的愛笑的女人,問過莊之蝶那女的是不是個演員?莊之蝶就不再約她到這邊多來,只去“求缺屋”。這一日落了一陣兒白雨,太陽又照出紅來,空氣潮潮的越發悶熱。莊之蝶在“求缺屋”裡等唐宛兒。左等不來,右等不來,拿了前幾日兩人為在這裡觀賞市容而買的望遠鏡看對面樓上的動靜。那樓是一家刺繡廠的女工宿舍,一幫眼睛和牙齒都極好的年輕女子,八人一個宿舍,怕是下班才回來,都端了水盆擦洗。莊之蝶舉鏡看了看,女孩子都是穿了短褲,上衣也脫了,只是個乳罩,為著一件什麼事兒,三個人攪成一團兒嬉鬧。正看得有興,那視窗就掛出一張報紙,上邊用墨筆寫了三個大字:“沒意思!”莊之蝶也臉上愧起來,忙走回房間來,把窗簾也放下了。這當兒才發現門道的一邊有一個小小字條,撿起看了,竟是唐宛兒一早就塞進來的,而自己開門時未發現。字條上寫道:“告訴你一個好訊息,周敏說,管文化的那個副省長下臺了,宣傳部長在那份宣告擬文上批了‘由廳裡決定’,雜誌社才堅持要所擬的這份宣告刊登。景雪蔭不同意,鍾唯賢就說:不同意,咱也不刊登了!所以現在第二期雜誌上就沒刊登。”下邊又一行是:“我今日不能來了,周敏的一個朋友從潼關來了,為我們傳遞老家的情況,我和周敏得做飯招待人家,我是借了買菜的空兒來給你打招呼的,你原諒我。”莊之蝶長出了一口氣,管文化的副省長倒了,真倒的是時候。牛月清要過生日來衝晦氣,過生日就能衝了晦氣?如今不過,好事不也就來了嗎?!只遺憾唐宛兒不能來,要不與她在這裡要好好吃些酒的,就不覺作想了吃了酒後他們要做些什麼事情來的,想入非非,身下勃動,於是剝了衣服,竟自個動作起來……一時神魂癲迷,出了許多穢物出來,用那字條兒來擦,卻發現字條兒背面又是一句話:“再告訴你個不好訊息,聽周敏說,孟老師的一隻眼睛瞎了。”登時嚇了一跳,整好衣服,洗了臉面,急急往孟雲房家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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