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孟雲房果然是一隻眼睛瞎了。但瞎得十分出奇,表面上一切都好好的,他也感到不疼不癢,就是沒有了視力。孟雲房並不悲觀,還笑著說:“昨日早晨起來發現的,去醫院看醫生了,什麼也查不出來。之蝶呀,以後做什麼騙我的事可得小心,我現在是一目瞭然了!”莊之蝶還是為他傷心,勸他一家醫院看了不行,多跑幾家看看嘛。孟雲房說:“孫思邈在世也醫不了的,你知道這是為什麼嗎?我近日研究《邵子神數》有進展了!你來試試。”就從桌下取出一個皮箱,皮箱裡是高高三摞線裝書籍,說:“你是五一年夏七月二十三的下午八時的生辰年月吧,你等著,等計算出一組數字來,你動手去查吧。”莊之蝶被他弄得莫名其妙,看著他列出三個四位數字,照他吩咐的查法去翻閱那線裝書籍,果然查出三首詩句來。

之一:

剪碎鵝毛遇朔風,雪裡梅花竹更清,

生辰正閏夏七月,二十三日身降生。

之二:

鴻雁迷群淚紛紛,手足宮中壽不均,

兄弟三人分造化,內中一人命歸陰。

之三:

父命屬豬定仙遊,乾坤爻相有相爭,

二親宮中先喪父,母親相同壽遐令。

莊之蝶一一看了,只驚得目瞪口呆,叫道:“天下還有這等奇書!我的什麼情況都寫在上邊了。”孟雲房一合書籍說:“我以前給你說,你總是不信。這書在《易經》數典中是最神奇的一部,它失傳了幾百年了,許多算卦高手都是聽說過沒有見過的。據智祥大師說,西京皇城圖書館是有過一部的,當年康有為來西京,到處要看稀世文物,臨走偷了幾件東西,皇城圖書館和孕璜寺只發現被他偷了一枚硯臺和一冊經本,就上書陝西督軍。督軍下令派人去追索,快馬直追到潼關才追上,硬著臉面索要回來,這事當時驚動了全國。但後來竟又發現少了一書,一查書目,才知是多少人覓尋不到的《邵子神數》,便知是康老夫子盜走了。康有為死後,誰也不知此書下落。大前年臺灣有一高人,自稱有一套《神數》,卻只有《神數》沒有《神數》查解法,曾到大陸走訪了十三個省市,也是空手而歸。現在我倒是有了!”莊之蝶說:“說得這麼玄乎,怎不見你咋呼過?”孟雲房說:“你別以為我是咋咋呼呼的,那也要看什麼事情。我告訴你,你得嚴加保密,這書是北郊一個六十二歲的老者的。老者閉口不提書的來歷,聽說他是滿族,是正紅旗的後人,這書必是從皇室什麼地方弄出來的。老者對此書幾十年秘不示人,也是沒有查解之法,苦苦研究了十八年不可知。後來從智祥大師那兒認識了我,幾經接觸,才透出口氣讓我來查解。我現在剛能入得一步,弄懂了將生辰年月如何轉變為四位數,所查出的也只能是你生於何年何月,你父母十二生肖為甚,兄弟幾人,妻娶何氏。後邊還有生前為何所變,死後又變何物,在生之時哪年有災哪年有福,何日發財何日破損,官居幾品名重幾級,但我卻全然不懂查解之法。此書開首就講‘天機洩露,則瞑目啞言’。我是入了此一步,這眼就瞎了。”一席話說得莊之蝶倒害怕起來,說:“那就不要看這等書。”孟雲房說:“怎麼不看?不解此書人目明亮,人目卻只看到現實世界;解了此書人目瞑盲,卻能看到未來世界,這哪頭重哪頭輕?!所以眼瞎之後,我去醫院查不出原因,心裡倒是高興,知道我是真正解開了一點天書,回來越發地精神,日夜研究,只可惜再無進展。”莊之蝶到了這時,便也說道:“你既然樂於此道了,那給我再查查,看我的妻室如何?”

孟雲房就又計算半日,列出一個四位數來,一查,上面竟是寫道:

庭前枯木鳳來儀,祿馬當求未見真。

好將短事求長事,聞聽旁人說是非。

莊之蝶問道:“這是什麼意思?看來是月清,又好像不是月清?”孟雲房說:“這我也說不上來的。”莊之蝶又問:“你查過咱所認識的這些人嗎?”孟雲房說:“你瞧瞧這個。”從一本書裡取出一張紙來,交給了莊之蝶。莊之蝶卻展讀不懂。

孟雲房說:“這是我給我老婆查的,一點沒錯,她命裡是要嫁兩回的。別的人我倒不知生辰年月。”莊之蝶說:“那我說出三個人的。一個是唐宛兒,五七年三月三日亥時生人。一個是柳月,六三年十二月十八卯時生人。一個是汪希眠老婆,五○年臘月初八酉時生人。”孟雲房一一查了,奇怪的是每人只能合出一個四位數來,且不是了七言律詞的格式。

唐宛兒的是:

湖海意悠悠,煙波下釣鉤。事了物未了,陰圖物未圖。

柳月的是:

喜喜喜,終防否,獲得驪龍頸下珠,忽然失卻,還在水裡。

汪希眠老婆的是:

心慼慼,口啾啾,一番思慮一番憂,說了休時又不休。

莊之蝶說:“怎麼上邊全沒有寫到她們的婚姻之事?”孟雲房說:“婚姻怕只是在別的四位數里查到的,但依她們的生辰年月,我只能查出這些。”莊之蝶遺憾了半日,卻又想:這倒好,如果都讓我知道了,也是可怕之事。如果一切都是命運決定,牛月清若將來不屬於我,那我與她如此這般還罷了;若將來與我白頭到老,這就怎麼了結雙方?若唐宛兒能最後嫁我,這倒也罷了;若還是嫁了別人,我豈不明知兩頭落空還能與她再一個心思嗎?還有柳月,還有汪希眠老婆,甚至以後還會遇到什麼人呢?……按《邵子神數》上看來,人的一生,其實在你一出生之時一切都安排好了,那麼我所取得的成就,所有的聲名,以及與身邊這些女人的瓜瓜葛葛都是命該如此,也就沒了多少刺激。想到這裡,莊之蝶倒後悔不該查了這部書的,就說:“不查出也好,你永遠都不要查所熟悉的人,今日這事也誰都不必告訴。”孟雲房說:“應該是這樣。要不你也知道得太多了,也是眼睛不瞎就啞言的。你不比我,你現在正是日在中天,好好活你的快活是了!”莊之蝶只是搖頭:“我還活得快活?!”

約摸過了一個時辰,夏捷黑水汗流回來,問候了莊之蝶,就一屁股仄臥在了沙發上,叫喊累壞了,讓孟雲房點一支香菸給她吸。孟雲房點了給她,莊之蝶說:“你也吸開煙了?”夏捷說:“你們男人家能享受的我也要享受享受!雲房,今日吃什麼,飯做好了嗎?”孟雲房說:“之蝶來了,我們要說話的,哪兒有空做了飯?你給我們下些麵條吧。”夏捷說:“你在家涼房子裡坐了一上午,倒叫我去做飯,我不去!”孟雲房說:“不去也好,我去街上買些涼麵皮子來吃。”拿盒兒出門去了。孟雲房一走出門後,夏捷就對莊之蝶說:“你一定認為我在家太霸道了吧?我近日在家故意甚事也不幹的。你不知道他現在一天到黑只是鑽在那《邵子神數》裡,人也神神經經起來,我說他,他根本不聽。先是把智祥和尚當神敬,後又是說慧明那尼姑如何了不得,現在認識了一個北郊死老頭子,又崇拜得不得了,他是一個時期沒個崇拜物件就不能活了!”莊之蝶就笑了,說:“現在不去那神魔保健品廠去當顧問了吧?”夏捷說:“早都不當了!你瞧瞧那床下,扔了一堆神功保元袋的。他當時寫那些產品介紹,說保元袋裡有麝香、有冰片、有虎鞭,我就說了,一家保健品廠一天生產那麼多袋子,你是哪兒得來的虎鞭,一隻虎一條鞭,能裝幾個袋子?你是在床下養著老虎還是上東北長白山捕的,你不怕公安局來查你濫殺國家稀有動物的罪嗎?!”莊之蝶就哈哈大笑起來。孟雲房端了涼麵皮子進來問笑什麼的這麼開心?夏捷對莊之蝶說:“不告訴他,笑可笑之人!”孟雲房也不再追究,三人開始吃飯。

吃罷飯,孟雲房卻要和莊之蝶出去,惱得夏捷不理。出了門孟雲房就活躍起來,卻要求莊之蝶用摩托車帶他去一趟北郊的小楊莊,說是那位老者就住在那裡。又說這老者如何神奇,好些年四處雲遊,尋訪各地易林真人,從人家那兒打探有關懂得《邵子神數》查解之法,而他之所以能入了門兒,也是老者聽了一位摸骨老太太的一句口訣才回來告訴他的。莊之蝶也有心要看看這老者是什麼人物,帶了孟雲房一路風颳一般向城北駛來。

小楊莊村子並不大,莊口一幢小樓,樓上涼臺上正站著了一對年輕男女。女的正攜了小兒吃奶,男的說:“你吃不吃,你不吃爹吃呀!”果然就去很響地咂了一口。女的就說:“你爹不要臉!”便逗著孩子說兒歌。說的是:“二十三,祭灶官。二十四,掃房子。二十五,磨豆腐。二十六,蒸饅頭。二十七,殺公雞。二十八,貼窗花。二十九,封糧口。三十煺蹄兒,初一腳蹬兒。”莊之蝶就瓷眼兒往上看。孟雲房說:“這是老者的兒子兒媳。小兩口逗趣兒,你賣什麼眼兒?”莊之蝶說:“我是聽那兒歌的。那後邊的詞兒多好!三十怎麼是煺蹄兒,初一卻腳蹬兒?”孟雲房說:“年三十是燒了熱水洗腳剪趾甲換新鞋呀;初一早晨小孩要給大人磕頭,磕頭時腳是要蹬的呀!”莊之蝶說:“好,好!這女的一口河南腔說這詞兒,蠻押韻中聽嘛!”孟雲房就向涼臺上問:“你爹呢?”那男的說:“在哩!”孟雲房就領莊之蝶進了院子,徑直往樓下北邊的一間屋去,果然一老頭就在那裡獨自吃茶哩。莊之蝶進去,老者並沒有站起,只是欠身讓了座,將一隻滿是茶垢的杯子遞過來,悄聲地就和孟雲房說開來。莊之蝶看看房子,房子竟沒一頁窗戶,黑咕隆咚,散發一種臭味。一張床上、桌上,到處是線裝古本。孟雲房說:“這是我一個堂弟,不妨事的,您老大聲說好了!”老者又看了莊之蝶一眼,說:“你抽菸。”在身上找起來,找不出來,擰身伸手在床上的一堆亂被中摸,摸出一包來扔給了莊之蝶,聲音還是不大地說:“我去了渭北三次,那人就是不拿出書來讓我看。第四次去,他說看是不能看的,看是和買去了一樣的。我就說,我可以買,你說個價吧。那人說,我現在需要蓋房子,得二十萬。我說這麼多錢我可拿不出的,給你四萬吧。他說四萬太少。與我討價還價,我加了五千。我也只能拿出這麼多。前日下午又去,他卻變了卦,我就沒有回來,再談了一夜,我說你又沒個神數書的,存下這二十三句口訣有什麼用場?他說,是呀,你又沒有這二十三句口訣,有那部書還不如有一本《辭源》《辭海》!他說的也是。我就說等查解出來,我影印一套書送你。第二天早上,他同意了,我給了他四萬五千元,他拿出一個小冊子,卻失聲痛哭,說自己是不孝之子,把祖上留下的這寶貝給人了,哭得直不起腰來。”老者就取出一個樟木小匣,從中取出只有四頁的小手抄冊子,卻附在孟雲房耳邊嘰咕。孟雲房說:“沒事的,我還得坐他摩托車回去的。等一有進展,我立即就來。”老者說:“你不要來,我明日下午或許就去你那裡了。”

兩人告辭出村,孟雲房說:“之蝶,你覺得老者怎樣?”莊之蝶說:“我不喜歡這號人,太詭。”孟雲房說:“他防你的。我沒說出你的名來,他冷淡你了。”莊之蝶說:“這下你得雙目失明瞭!”孟雲房說:“也說不上這口訣是真是假,我能不能轉化了口訣?要是眼睛真的全瞎了,夏捷怕就要離我而去的。”莊之蝶說:“你不是給她查了,她只改嫁一次嗎?”孟雲房說:“就是不走,也會惡聲敗氣待我。你到時候可多來看我。”莊之蝶說:“沒問題的,她真要那樣,我送你去清虛庵,慧明不是待你挺好嗎?”孟雲房說:“她升了監院就不比先前了。為了庵的撥款,我給她介紹了黃德復,她現在有事就直接去找姓黃的,見了我只對我念阿彌陀佛,正經是個佛門人了。”莊之蝶笑道:“人家當然是佛門人,我只怕你破了她的佛身。”孟雲房倒嘿嘿地笑著不語。瞧著孟雲房那麼個神氣兒笑著,莊之蝶心裡倒有些不舒服起來,眼前浮現了幾次穿著金箔袈裟的慧明形象,摩托車險些騎到路邊的水渠裡。到了北城門外,前邊是橫亙的鐵道,莊之蝶突然問:“這裡不是道北嗎?”孟雲房說:“是道北。”莊之蝶說:“尚儉路在哪兒?”孟雲房說:“進了北城門往東走不遠就是。”莊之蝶說:“太好了,我領你去見見一個女的。”孟雲房說:“你還在這裡蓄著一個女人呀!”莊之蝶說:“快閉了臭嘴!”如此這般說了鍾唯賢的事,又說了阿蘭留的地址,路過這裡何不去問問阿蘭把那信發了沒有,打聽到宿州的情況如何,說得孟雲房連聲唸叨莊之蝶心好。就到了尚儉路尋了那條叫著普濟巷去。

沒有想到,尚儉路以西正是河南籍人居住區。剛一進普濟巷,就如進了一座大樓內的過道,兩邊或高或低差不多都是一間兩間的開面。做飯的爐子,盛淨水的瓷甕,裝垃圾的筐子,一律放在門口的窗臺下,來往行人就不得不左顧右盼,小心著撞了這個碰了那個。三個人是不能搭肩牽手地走過的,迎面來了人,還要仄身靠邊,對方的口鼻熱氣就噴過來,能聞出煙味或蒜味。莊之蝶和孟雲房停了摩托車在巷口,正愁沒個地方存放,又擔心丟失,巷口坐著的幾個抹花花牌的老太太就說:“就放在那裡,沒事的。西京城裡就是能抬蹄割了掌,賊也不會來這裡!”孟雲房說:“這就怪了,莫非這巷裡住了公安局長?”老太太說:“甭說住局長,科長也不會住這巷子的!巷子這麼窄,門對門窗對窗的,賊怎麼個藏身的?巷這頭我們抹牌,巷那頭也是支了桌麻將,賊進來了,又哪裡出得去?”莊之蝶就說:“一條巷一家人的,這就好。你老人家知道不知道有個阿蘭的姐姐住在這裡,是個安徽人的。”老太太說:“安徽人?這裡哪有安徽人?”另一個老太太說:“穆家仁的媳婦不是安徽人嗎?”這老太太就說:“你怎不說是河南人的媳婦呢?穆家仁的媳婦怎不認識!她是有個妹妹也來住好久了,那可是這巷子裡兩朵花的。你們哪兒的?是親戚?同學?”孟雲房說:“同事。”老太太說:“二十七號。記住,二十七號呀,二十七號和二十九號門挨門的,別走到二十九號去。這個時候,人家二十九號新夫婦睡覺的,別推門討個沒趣。”兩人就笑著往裡走,聽見老太太還在說:“穆家的門風怪哩,代代男人憨木頭坯子,屋裡人卻一輩比一輩的俊俏!”查著門牌走過去,熱得兩人如進了火坑。一個女人就赤了上身,有五十多歲吧,頭髮胡亂地攏在頭上,額上出了痱子,又敷著厚厚的白粉,兩個已經癟了的布袋奶吊在胸前,於一家拉嚴了窗簾的窗前喊:“阿貴,阿貴,阿貴你是死了?!”屋裡半天不語,有女聲說:“阿,阿,阿貴,貴,不,在,在,在喲,喲——喲!”莊之蝶先是不解這聲音怎麼啦,那女人罵道:“噢,阿貴不在?阿貴能不在?!我說大熱天的窗簾拉得那麼嚴,你們不怕肚皮出痱子?你們忙吧,我走啦,一會兒完了事讓阿貴借我一缸漿,我要做‘漏魚’啦!”莊之蝶也就知道那聲音的內涵了,偷著笑了一下。一直走到巷中間,二十七號門口蹲著一個男人洗衣服,莊之蝶問:“這是二十七號吧?”

那男人說:“二十七號。”又問:“阿蘭是不是住在這裡?”男人抬頭還看著他們,屋裡有聲傳出來:“誰呀,阿蘭是住在這裡!”男人就把盆子挪了挪,放他們進去。一進去,迎面一個大床上坐著一個穿睡衣的女人,正抱了腳剪趾甲。腳嬌小秀美,十個趾甲塗著紅,抬了頭來,卻不是阿蘭。孟雲房掏了名片遞過去,介紹說:“這一位是作家莊之蝶,他認識阿蘭。”女人出溜兒下了床來,眼幽幽地看著莊之蝶就叫道:“哎呀,這是什麼日子呀,這麼大的人物到這裡來了!”一邊抓床上的一件衫子往身上套,一邊說:“怎麼還不坐下?家仁,你看這是誰來了,你還瓷在那裡不倒了水來!這是我丈夫。”穆家仁回頭笑著,臉很黑,牙卻白,一手肥皂沫。女人就說:“你瞧我這男人,他只知道在家裡洗呀,涮呀,沒出息的,讓你們見笑了!”穆家仁臉就黑紅,窘得更是一頭水,訥訥道:“我不洗,你又不洗的!”女人說:“瞧你說的,你要是有莊先生這份本事,我天天供了你去寫作,屋裡一個草渣渣也不讓你動!”莊之蝶就圓場:“我那麼金貴的?在家還不是常做飯洗衣的!”女人說:“哪能這樣,這你夫人就不對了,她累是累些,可身累累不著人,心累才累死人哩!”穆家仁把茶沏上了,還是笑笑就坐在一邊去。女人拿了扇子給莊之蝶和孟雲房扇,說房子小,沒個電扇。男人是建築隊的繪圖員,在那桌上畫圖;孩子要在那縫紉機板上做作業,一開電扇,滿屋的東西就都要飛起來,所以她也便沒買的。莊之蝶不好意思讓她扇,拿過扇子自個搖動。女人說:“找阿蘭呀,我是阿蘭的二姐,叫阿燦的,阿蘭那日回來對我說過見了你,我還不信,那麼大的人物就讓你見了?阿蘭後來回來就拿了你的信,說是你夫人交給她的,讓我發給我大姐,我這才信了。我卻不懂,怎麼又讓我大姐把信郵回西京?”莊之蝶說了原委,問:“宿州那邊不知有沒有訊息?”阿燦說:“大姐來了信,說有個叫薛瑞梅的女人,先是在第一中學教書,當了幾十年右派,平反後三年裡就早死了。”莊之蝶聽了,不覺傷心起來,想鍾唯賢精神支柱全在這薛瑞梅身上,他要知道人已死了,老頭將要一下子全垮下來的。就說:“雲房,這事你千萬不要說出去;阿燦你也不要說,說者無意,卻不知什麼時候就傳到鍾主編耳裡,那就要了老頭的命了!現在看來,我得繼續代薛瑞梅給鍾唯賢寫信,你幫我郵給你大姐,讓她再換了信封,就寫上她家地址再郵回西京。要不,鍾主編還是給老地址去信,前幾封沒退回來怕是丟了,若再有一次兩次退回來,他就要疑心哩。”阿燦說:“你這般善心腸,我還推辭什麼?你要寫了信,你有空拿來,或者我去你家取。”莊之蝶說:“哪能讓你跑動,我那兒離阿蘭單位近些,我交給她好了。”阿燦說:“那也好,只是阿蘭近日不常去廠裡,她不是在設計公廁嗎,整日跑跑磕磕的。”莊之蝶說:“設計還沒完?”阿燦說:“誰知道呀!一個公廁麼,她精心得好像讓她設計人民大會堂似的!這幾日回來,說那王主任三天兩頭叫她去,但方案就是定不下來,愁得她回來飯也少吃了,爬上樓就去睡。”莊之蝶這才注意到牆角有一個梯子,從梯子爬上去是一個樓,阿蘭是住在樓上的。便說:“這樓上怕還涼些。”阿燦說:“涼什麼呀,樓上才熱的!本來有窗子可以對流,可巷對面也是一個小樓,上面住著兩個光棍,阿蘭就只好關了窗子。人在上邊直不起腰,光線又暗,我每日熬綠豆湯讓她喝。我說你快嫁個人,嫁個有辦法的,就不在我這兒受罪了!她只說她現在這個樣子,一嫁人就什麼也幹不成了就完了。唉,這我年輕時心比她更盛,現在百事不成,還不是活著?!”

這當兒,巷道有人用三輪車拉炭塊,門口的洗衣盆把路擋了,叫著挪盆子嘍,穆家仁趕忙出去挪了盆子,又把盛汙水的桶提了進來,三輪車才過去,桶再提出去。穆家仁沒事,也沒話,就又在盆裡搓洗起來,阿燦便讓他出去買些熟食來,要讓客人在這兒喝酒。莊之蝶趕忙謝絕,阿燦卻惱了:“嫌我們管不起一頓酒嗎?嫌不衛生?”還雙手按了莊之蝶的肩要他實實在在坐下,隨手撣掉了莊之蝶後領上的一點塵土。

酒就在阿燦家喝了,無外乎有一些豬肝、肚絲、豬耳朵、竹筍和蘑菇,阿燦又燒了一條並不大的魚。魚在門外的爐子上煎時,香氣就瀰漫了半個巷,對門的房子裡有孩子就嚷道要吃魚。莊之蝶從門裡看去,對門窗裡是一個老太太在擀麵條,也是赤了上身,兩個奶卻松皮吊下來幾乎到了褲腰處,而背上卻同時揹著兩個孩子。老太太說:“吃什麼魚,沒長眼睛瞧見阿燦姨家來客人嗎?吃奶!”便白麵手把奶包兒啪啪往肩後摔去,孩子竟手抓了吸吮起來。阿燦便盛了一碗米飯,夾了幾塊魚走過去,回來悄聲說:“你們一定要笑話老太太那個樣子了,聽說她年輕時可美得不行,光那兩個奶子饞過多少男人,有兩個就犯了錯誤了。現在老了,也不講究了,也是這地方太熱,再好的衣服也穿不住的。”

喝過酒,四人又說了一陣話,穆家仁洗刷了鍋碗就要上班去,莊之蝶和孟雲房也要走,穆家仁按住說:“你們急什麼,我是上夜班,不去不行的。你們談你們的,晚上在這兒吃我們河南人的漿麵條。”莊之蝶說:“哪能吃個不停,以後來就不讓吃了。”阿燦說:“我知道的,你是嫌男人不在家避嫌吧?心裡乾淨,男男女女睡一個床上也沒個啥!”說得莊之蝶和孟雲房臉脖赤紅,只好待下。穆家仁走了,阿燦問你們怎麼來的,車子放在哪裡?知道了騎的是摩托車,就讓孟雲房去推過來,免得老太太們回家去了沒人照看。孟雲房一出去,阿燦明亮亮的眼睛就看著莊之蝶,說:“你說實話,是真的要走,還是不好意思的話?”莊之蝶就嘿嘿嘿地笑,說:“你待人好實誠,雖初次認識卻覺得關係很熟了,很近乎的。”阿燦說:“真話說了中聽。你不知道,你能來我多高興,要不嫌棄了,你就多待會兒,我去隔壁先借包瓜子兒來嗑。”說完就走出去。孟雲房回來,莊之蝶說:“你覺得阿燦怎麼樣?”孟雲房說:“天生麗質,性格也好。”莊之蝶說:“我倒少見過這種女人,她長得比阿蘭大方,更比一般女子少了脂粉氣。女人沒脂粉氣,如士沒有刀客氣、僧沒有香火氣一樣可貴可親!”孟雲房說:“你又喜歡她了?”這時阿燦進了門,一人一把抓了瓜子兒讓嗑了,說:“阿蘭很晚才回來的,你何不就在這裡再給鍾主編寫一封信,明日我就拿到郵局給我大姐寄了。鍾主編那麼個處境,多一封信就能多活一個年頭的。”孟雲房說:“阿燦也有這份體會。”阿燦說:“將心比心嘛!只是我年輕輕的,倒沒個寫信處,也沒個信寫來。”孟雲房說:“像阿燦這麼好人材好氣質的,哪有沒寫了信來的?”阿燦說:“人都這麼說的,可正是這臉面和氣質害了我!年輕時心比天高,成人了命比紙薄,落了個比我高的人遇不上,死貓爛狗的又抖丟不離。哪裡像你們?”孟雲房說:“都一樣的,莊先生信倒不少,都是求寫作竅道的,沒見他說過有女的找他。”阿燦說:“恐怕是莊夫人漂亮,女孩兒們自己掂量了,就不敢去了。”孟雲房說:“夫人倒還一表人材。”阿燦就笑道:“這就好了!”孟雲房說:“好了什麼?”阿燦說:“你要說莊夫人人材不好,我倒喪氣了!你想想,別的女人見了莊先生,保準都有一份好感,說是為了啥,怕是誰也說不清;若聽說莊夫人醜了,她就覺得莊先生標準太低,要愛上他也覺沒勁兒的。”孟雲房說:“你這想法倒怪,一般愛上一個男子,盼不得那男子的老婆醜,才有攻破的希望的。”莊之蝶就直襬手,說扯到哪裡去了?!卻看著阿燦說:“阿燦真可惜是這巷子的。”阿燦說:“也沒什麼可惜的,這世上多是甲女配丁男麼!人常說金子埋在土裡終究也是金子,當然不是我就是什麼金子,可即就是塊金子,把你埋在土裡了你是金子又有什麼用?鐵不值錢,鐵卻做了鍋能做飯,鐵真的倒比金子有了價值的!我現在寬心的是我還有個好兒子,兒子一表的人材,腦瓜兒也聰明。”孟雲房說:“兒子呢?”阿燦說:“上初中了,晚上回來晚,學校加課的。我希望全在他身上了,我必須叫他將來讀大學了再讀博士生,然後到國外闖事業去!”莊之蝶心裡不是個滋味,說:“你這麼年輕的,正是活人的時候,若一門心思在孩子身上就……”阿燦笑了一下,笑得很硬,低頭在桌面上看了一下,看著桌面一層灰,拿抹布去抹了,說:“你說得對著呢,可你不懂……”又笑了一下,說:“我曾經給阿蘭說我過去在新疆餓過肚子,阿蘭說她也餓過。可阿蘭是一次出差到山裡去,走了一天的路沒吃一口飯,而我是怎麼餓肚子呢?我是真正吃了上頓還不知道下頓吃什麼,家裡窮得沒了一把米!都是餓過肚子,那情況不一樣哩!”莊之蝶說:“我懂的……”孟雲房一旁聽著,心裡似乎明白了什麼,又不明白,只覺得他們能談在一起,就說他用摩托車去城裡辦個事的,讓莊之蝶在這兒寫信等著,兩個小時後回來的。不容分說,出去開了“木蘭”就走了。

孟雲房一走,莊之蝶多少又有些不自然了。阿燦說:“你現在就可安心寫信了?”莊之蝶說:“寫的。”阿燦取了紙和筆,把桌上亂七八糟的東西一下子擁到一邊,讓莊之蝶坐了,她說她不影響,坐在那裡看會兒書的。莊之蝶一時入不了境界去,連開了幾個頭,撕了,阿燦就說太陽曬吧,過來拉了窗簾,又怕他熱,在後邊給他搖扇。莊之蝶忙說不用的,尋著了感覺寫下去。一寫下去竟帶了深情,如痴如醉。阿燦在床頭看了一會兒書,拿眼就靜靜地看莊之蝶在那裡寫信的樣子。不知過了多久,莊之蝶寫完了,回過頭來,見阿燦呆呆地看著他發愣。他看著她了,她竟也沒有覺察。就說:“寫完了。”阿燦冷不丁一怔,知道自己走了神兒,臉倒羞紅,忙說:“完了?這麼快就完了?”莊之蝶在這一瞬,心想,這麼半天了還沒見她羞過的。阿燦就走近來,說:“你能給我念念嗎?”莊之蝶說:“怎麼不能唸的!你聽聽,有沒有你們做女人的味,我真擔心鍾主編看出是假的。”就唸起來,整整三頁,莊之蝶唸完了,猛地發現在面前有一隻白白嫩嫩的潔淨的手,五指修長,卻十分豐潤,小拇指和無名指緊緊壓著桌面,中指和食指卻翹著,顫顫地抖動。才知道阿燦什麼時候就極近地站在自己身邊,一手扶了桌上,一手在他的身後輕搖了蒲扇兒。他抬起頭來,頭上空正是阿燦俯視著的臉,雙目迷離,兩腮醉紅。莊之蝶說:“你覺得怎麼樣?”阿燦說:“我恍惚覺得這是給我寫的。”莊之蝶一時衝動,啞了聲叫了一句:“阿燦!”阿燦說:“嗯。”身子就搖晃著。莊之蝶握筆的手伸過去,在拿筆的手扶在阿燦的腰際時,身子同時往起站,於站起未站起的地方,俯下來了一張嘴接住了上來的一張嘴,那筆頭就將墨水印染了一點黑在阿燦的白衫上。兩人抱在了一起,把一張藤椅也撞翻了。莊之蝶說:“阿燦,這是我寫的最好的一封信,我是帶了對你的好感之情來寫的。”

阿燦說:“真的,你真的喜歡我?”莊之蝶又一次抱緊了她熱吻,他不想多說,也不需要說,他以自己的力量以自己的狂熱來表示他對她的同情和喜歡。阿燦在他的懷裡,說:“你不知怎麼看我了,認做我是壞女人了。我不是,我真的不是!你能喜歡我,我太不敢相信了,我想,我即使和你幹了那種事也是美麗的,我要美麗一次的!”她讓莊之蝶坐好,又一次說她是好女人,是好女人,她當年學習很好,但她家成分高,她從安徽去新疆支邊的,在那裡好賴找了穆家仁,前幾年一塊兒又調到西京的。她現在日月過得很糟很累,是個小人物,可她心性還是清高。她是不難看的,有一副好身架,臉子還算白嫩,可她除了丈夫從未讓任何人死眼兒看過她,欣賞她。莊之蝶說:“阿燦,我信你的,你不要說了。”阿燦說:“我要說的,我全說給你,我只想在你面前作個玻璃人,你要喜歡我,我就要讓你看我,欣賞我,我要嚇著你了!”竟把衫子脫去,把睡衣脫去,把乳罩、褲頭脫去,連腳上的拖鞋也踢掉了,赤條條地站在了莊之蝶的面前。莊之蝶並沒有細細地在那裡品賞,他抱住了她,不知怎麼眼裡流出了淚來。阿燦伸了手來擦眼淚,說:“你真的被我嚇著了?!”莊之蝶沒有說話,待阿燦在床上直直地睡下了,他也把自己的身子交給了阿燦。阿燦輕聲叫起來:“你真的喜歡,你真的喜歡我麼?”……阿燦把他拉下去,他只聞到了一股奇異的香。阿燦說:“我是香的,穆家仁這麼說過,我的兒子也這麼說,你聞聞下邊,那才香哩!”莊之蝶趴下去,果然一股熱騰騰的香氣,就覺得自己是在雲霧裡一般。阿燦咬了牙子喊疼,莊之蝶就不敢,真怕傷了她。阿燦說:“你怎麼覺得好,你只管你的好。生兒子時,醫生說我的骨盆比一般人的窄,還怕生不下孩子的。”莊之蝶又慢慢地試探著。她搖搖頭,就只是笑。說說話話的,待莊之蝶說他要排呀,阿燦說讓他排在外邊。阿燦說:“讓你排在外邊,是因為我是沒帶環的,我怕懷孕的。”說著,又雙手摟了他去,緊緊抱了睡在一起,突然臉上抽搐,淚流滿面。莊之蝶趕忙就要爬起來,說:“阿燦,你後悔了嗎?是我不好,我不該這樣的。”阿燦卻又撲起來摟了他躺下,說:“我不後悔,我哪裡就後悔了?我太激動,我要謝你的,真的我該怎麼感謝你呢?!你讓我滿足了,不光是身體滿足,我整個心靈也滿足了。你是不知道我多麼悲觀、灰心,我只說我這一輩子就這樣完了,而你這麼喜歡我,我不求你什麼,不求要你錢,不求你辦事,有你這麼一個名人能喜歡我,我活著的自信心就又產生了!我真羨慕你的夫人,她能得到你,她一定幹什麼事情都幹得成功,幹得輝煌,我嫉妒她,太嫉妒她了!但你相信,我不敢去代替她,也不去那麼想。我和你這樣,你放心,我不會給你添任何麻煩和負擔的!”

莊之蝶從沒有聽到過女人給他說這樣的話,他爬起來,擦乾了她的眼淚,說:“阿燦,我並不好,你這麼說著倒讓我羞愧!”就坐在那裡,木木呆呆起來。阿燦卻說:“我不要你這樣,我不要你這樣!”再一次把他抱住,頭倚在了懷裡。兩人靜靜地坐了會兒,阿燦輕聲問:“你想抽支菸嗎?”手就去床頭的煙盒裡抽出一支,叼在嘴裡點著了,取出來塞在莊之蝶唇上。莊之蝶卻取下了,說:“你讓我能再聞聞你的香嗎,讓你的香遮遮我身上臭氣!”阿燦溫順如貓地睡平了,莊之蝶就跪著,從頭到腳又吻著聞了一遍。他告訴了阿燦“求缺屋”的地址,他希望他們還能見面,阿燦滿眼淚光地答應著。

西京大雁塔下有個名字古怪的村子,叫爻堡,人人卻都能打鼓。相傳,爻堡人的祖先是秦王軍中的一名鼓師,後落居在此了,鼓師的後代為紀念祖先的功德,也是要團結了家族,就一直以鼓相傳,排演“秦王破陣”的鼓樂。世代的風俗裡,二月二是龍抬頭的日子,在爻堡卻是他們的鼓節,總要打了一面杏黃旌旗,由村中老者舉旗為號,數百人列隊擊鼓去城裡大街上威風。那時街上店鋪圖吉祥,鼓隊所到之處,便將三尺三寸紅綾縛於帶旗人的頭上,千支頭萬支頭的鞭炮放得天搖地動。到了這些年,形勢衍變,爻堡人仍是擊打鼓樂,卻以鼓樂為生。城南郊區的農民經營企業,一有新開發的產品要宣傳,突破了多少萬元要報喜,就請爻堡人的鼓樂。因此上,城牆圈內的市民光在二月二滿街跑著瞧鼓樂隊,平日一聽得鼓響,就知道那又是城郊農民發了業了,有了錢了,來城裡張揚顯誇的,就潮水般地湧了去看。

這一日是星期天,鼓樂又在街上擊響,聲勢比往昔又大了許多。牛月清和柳月先是在家裡纏毛線團兒,鼓點子就惹得心裡慌。雙手框著毛線束兒的柳月不時地走神兒,牛月清罵句“猴溝子你坐不穩!”卻收了毛線,要柳月去拿了她的高跟鞋來,說要看咱都看去。兩人就收拾了一下頭臉,來到街上。街上人山人海的只是走不過去。柳月就牽了牛月清的手,躍過了行人道欄,只從腳踏車道里避著車子往前走。牛月清掙脫柳月的牽扯,嫌不雅觀,卻又喊:“柳月,你走那麼快,是急得上轎嗎?”牛月清只說莊之蝶賭氣住了文聯大院那邊,一兩日即回來的,沒想到許多天日不見蹤影,自個心就有些軟了,卻也要長一口做夫人的志氣,硬撐著也不去的。這樣在家待得煩悶,也尋思丈夫往日嫌其不注意收拾,就買了幾件新衣,把平日穿的並不舊的衣裳全給了柳月,今日看鼓樂出來穿了一雙尖頭高跟皮鞋,走不到一會兒,已憋得腳疼,只恨柳月走得快。柳月返回來,只好放慢腳步,說:“這鼓樂隊我可沒見過,陝北鄉里逢年過節鬧社火,但鼓也沒敲得這麼緊的,把人心都敲得跳快了!”牛月清說:“街上看鼓樂是要看的,但不僅是看鼓樂,還要看看鼓樂的人才有意思呢!”柳月這才注意街上的人物怎麼這般多,都穿戴這般鮮豔。便立即發現了有許多人瞅著自己看,悄聲說:“大姐,你好漂亮,人都看你的。”牛月清說:“看我什麼,老太婆了誰還看的,是看你哩!”柳月雖穿的是夫人送她的舊衣,但柳月是衣服架子,人又年輕,穿著並不顯舊,更比新做了的衣服合體。聽了夫人的話,知道街上人在看著她,偏高揚了頭臉,不左顧右盼,只拿眼角餘光掃視兩旁動靜,將那一副胸脯挺得起起的。

牛月清說:“柳月,不要挺得那麼起!”柳月就哧哧地笑。好容易擠到鐘樓下,鼓樂隊從東大街就開過來,圍觀的人更多。兩人跳上了一家賓館門前的噴泉石臺上,便見三輛三輪車並排駛著,一個巨大的標語牌就橫放在那三輪車上,牌上金粉寫了“101農藥廠廠長黃鴻寶向全市人民致意!”三輛三輪車後,是一輛三輪車上站著一個黑胖漢子,笑容可掬,頻頻向兩邊人群揮手。再後又是四路三輪車縱隊。兩邊的車上是鈸手,持著黃銅黃系兒的響鈸;中間兩排車上各架一面大鼓,紅色鼓圈,焦黑泡釘,而所有人都是右肩斜著到左胯,掛了黃邊紅綢綬帶,上寫“101農藥廠報喜隊”。陽光底下,兩邊的銅鈸在手中猛拍三下,呼的一聲雙手高舉,將鈸一分,齊刷刷一道金光閃耀,那擊鼓人就裡敲三下,邊敲三下,在空中綰了花子,一槌卻在空中停了,一槌落下,如此數百人動作一律,鼓鈸交錯有致,早博得街上兩邊看客齊聲喊好,掌聲不絕。牛月清看了半會兒,突然說道:“瞧那黑醜漢子,像毛主席檢閱部隊的,現在有錢,什麼格兒都可以來了!那人我是認識的,到咱家去過的。”柳月說:“我說怎麼眼熟的?我記起來了,他這般威風,到咱家對莊老師卻龜孫子似的!”突然叫起來,“哎,哎——”牛月清說:“胡叫什麼,尖聲乍語的像個什麼!”柳月說:“那不是唐宛兒嗎?”牛月清看時,人窩裡正是唐宛兒和夏捷,兩個人容貌美豔,服飾時興,顯得非常出眾。聽見叫聲,唐宛兒的一顆頭轉軸似的扭著四周看,終於看到了這邊,就叫道:“柳月,你和師母也看熱鬧了,莊老師沒來?”兩人就擠過來,跳上石臺,拉手攀肩,嘻嘻哈哈不停。這邊原本花團錦簇,笑得又甜,早惹得眾人都拿眼光來瞅,便有一幫閒漢在那裡衝了她們笑。四人忙避了眼。聽見一個人說:“小順,小順,你沒聽見嗎,你魂兒走了嗎?”一個說:“瞧,四個炸彈!”柳月聽著了,悄聲問夏捷:“炸彈是什麼?”夏捷說:“就是說你能把他震昏!”柳月就捅了唐宛兒的腰,說:“你才是炸彈的。今日打扮得這麼嬌,讓誰看的?美死你!”動手偏拔了她頭上一個髮卡,別在了牛月清的頭上。牛月清取下來,看是一枚大理象牙帶墜兒的髮卡,說:“宛兒,周敏也給你買了這卡子?”唐宛兒臉先紅了,“嗯”了一聲。牛月清說:“你戴上好看的,你莊老師前年去大理開會,也買了一枚給我,太大太白豔,我怎麼用得出來!還一直放在箱裡,我只說大理有這貨,西京也有賣的!?”就重新卡在唐宛兒頭上。唐宛兒就用腳踢了一下柳月。柳月從石臺跳下去,沒站穩跌在地上,把那灰白蘿蔔褲沾了土,就使勁抖著,重新上來。唐宛兒說:“你好大方,遺下那麼多好東西也不撿了?!”柳月就往地上看,說:“什麼東西,沒有啊?”唐宛兒說:“一褲子的眼睛珠子,讓你全抖了!”三人愣了一下,就都笑起來。牛月清說:“宛兒這騷精想得怪!今日要說讓人看得最多的怕只有你宛兒!”

這時候,鼓樂突然停歇,產品介紹單就雪片似的在那邊人頭上飛,森林般的手都舉起來在空中抓,柳月便跑過去搶了。就見得鼓樂隊的人都突然戴上了面具,有的是蚜蟲,有的是簸箕蟲,有的是飛蛾,有的是蒼蠅,奇形怪狀,形容可懼,一齊唱起來:

我們是害蟲,我們是害蟲。101——!把我們殺死!把我們殺死!殺死!殺死!

唱畢了,鼓樂就又大作。如此唱了擊鼓,擊鼓了又唱,街上人一片歡呼,盡往前去擁擠,一時秩序大亂。就聽見有婦人在破口大罵了:“哪個死不要臉的把我的錢包偷了!小偷,小偷,你以為鄉里人都有錢嗎?‘101’有錢,我哪兒有錢,就那些進城要用的五十元你倒看上了?城裡人,你偷我的錢不得好死!”有人就喊:“是小偷偷了,你罵城裡人?”那婦人就又罵道:“城裡的小偷,你偷我的錢買好吃好喝,你老婆吃了不生兒,狗子吃了不下崽!”有人就說:“這好了,你給計劃生育了!西京城裡賊多,誰叫你不把錢裝好?”婦人說:“我哪裡沒裝好?我在人窩裡,幾個小夥子就身前身後擠,直在我胸上揣,我只說小夥娃娃家沒見過那東西,揣呀你揣去,我是三個崽的人了,那也不是金奶銀奶!誰知這挨槍子的挨砍刀的不是要揣我的奶是在偷我的錢!”街上人一片鬨笑,婦人說:“我氣糊塗了,我說了些什麼呀?”身子就在人窩裡縮下去,人群又如浪潮一般。夏捷就對唐宛兒說:“這你要吸取教訓哩,今日又是沒戴胸罩呀?”唐宛兒說,“夏天我嫌熱的!”柳月就跑近來,說:“大姐,這上邊有莊老師寫的文章。”唐宛兒一把抓過了產品介紹書,說:“讓我看看,莊老師的文章怎麼樣?”就唸起來。牛月清說:“別唸了。把你莊老師的名字刊在這兒,多丟人的!姓黃的一定是又沒打招呼!”這麼一說,旁邊就有人指著嘁嘁啾啾起來。牛月清隱約聽得一個男的對旁邊人說:“瞧見了嗎,那就是一幫作家的夫人。”幾個聲音問:“哪個?哪個?”男的說:“中間那個穿綠旗袍的,是莊之蝶的夫人。”牛月清心裡咯噔一下,心想:這人必定是認得我的,我卻怎不認得他;他要是認得我,按往常兒也必是過來與我打招呼的,卻不過來招呼,只在那裡說長說短,這是什麼意思?知道了我和莊之蝶鬧了矛盾,在取笑了我?!當下就對三人說:“咱們走吧,這裡人多眼雜的。”四人就走下石臺,向南大街走去。夏捷說:“既然不看了,這裡離我家不遠,去我那兒打牌去!”牛月清說:“我和柳月得回去了,逛了半天的。”夏捷說:“正是因了你,我才說這話的。平日你那麼辛苦,總是忙得走不出來,今日有逛街的閒情,怎就不去我那兒?宛兒,柳月,你們兩個架了她,抬也要抬去的!”牛月清就笑了說:“好,不過日子了,豁出去浪一個白天!”四人就風過水皮一樣拐了幾條巷,到孟雲房家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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