賈平凹提示您:看後求收藏(第十二章,廢都,賈平凹,大文學小說網),接著再看更方便。

請關閉瀏覽器的閱讀/暢讀/小說模式並且關閉廣告遮蔽過濾功能,避免出現內容無法顯示或者段落錯亂。

四人進屋洗臉擦汗,唐宛兒就又用夏捷的化妝品描眉搽紅。然後支了桌子,擲骰子定方位,坐下碼起麻將來。牛月清說:“雲房呢?孕璜寺裡又練氣功去了?”夏捷說:“鬼知道!現在沒黑沒明研究邵雍哩。一隻眼睛瞎了,還要再瞎一隻的。”孟雲房一目失明大家都知道了的,就說笑要全瞎了誰看你夏捷這花不楞登的模樣呀!夏捷說出一句:“瞎了雙眼,我引野男人來,他眼不見了心不煩!”說得大家都啞了口,不知怎麼接應。牛月清就聽得門外有叫賣鮮奶的,說:“柳月,這聲像是劉嫂,你出去看看,是不是她?”

柳月出得門來,門口正是牽了奶牛的劉嫂。就說:“劉嫂,這個時候了你怎麼還賣奶?”劉嫂說:“這不是柳月嗎,你怎麼在這兒?今日去北大街送了奶,回來路就堵了,怎麼也走不過來的。”柳月說:“把牛快在那裡拴了,你進來吧,我家大姐也在這裡碼牌的。”不容分說,把牛拴了那棵紫槐樹上,拉劉嫂進來。牛月清、唐宛兒、夏捷便招呼讓坐,劉嫂說:“我這模樣,怎麼到你們這兒坐了!”牛月清說:“這是我們的一個朋友家,沒幹系的。平日總是吃你賣的牛奶,今日既然這麼遲了,也不急著就回去,在這兒玩吧,中午飯咱都在她這兒吃,不怕吃窮了她的!”就硬按她坐了牌桌。劉嫂平日在村裡也是好碼個牌的,如今見這些城裡夫人要她玩,也巴不得樂樂,更覺得體面。但不知她們玩多大的價兒,按了按貼身口袋裡賣奶的零錢,只怕輸了精光白跑一趟城,更是怕欠賬惹人家笑話,就不來。牛月清看出她的意思,便說:“數兒不大,五角一元的,你來替我打好了,贏了歸你,輸了算我的!”唐宛兒說:“師母有錢,今日咱就贏她的!”劉嫂只好坐了,說:“那我只替你打,我手臭的,打一圈你來。”柳月見牛月清立在旁邊,就說:“大姐,你來打吧,我得趕文聯大院那邊給莊老師做飯去。”唐宛兒故作糊塗說:“莊老師近日住在文聯大院那邊?”牛月清沒回答她,只對柳月說:“甭管他,他整日在外說回來就回來,說不回來就不回來,他以為咱就不會?!”唐宛兒就問柳月:“他們鬧矛盾了,不在一塊住的?”柳月低聲說:“哪裡!”不再理睬。唐宛兒鬼機靈,不知莊之蝶兩口到底怎樣,見柳月這樣,有些惱,卻不顯在臉上。一邊碼牌,一邊心裡嘀咕莊之蝶兩口到底是怎麼樣了,就把一張不該打出的牌也打出去了,樂得柳月吃了夾張,撿了那牌用嘴梆梆地親。唐宛兒說:“我真是個好飼養員!”就站起來說要去廁所放放毒的,讓牛月清替她碼牌。出去到大門口,看見奶牛像一尊石頭一樣臥在那裡,只有尾巴活著,左右搖趕了蒼蠅、牛虻。就暗中打卦道:莊之蝶一再說要我等他,他真是尋機鬧了矛盾還是平時的口舌嘮叨?若是為我,這牛就哞一聲的;若不是為我,這牛就是不動。看了一會兒,牛雙耳聳起,打起一個響鼻,卻是沒叫。唐宛兒也說不準是為了她還是不為了她,怏怏轉身回來,在門口,卻突然尖銳銳叫道:“哎呀,莊老師,你怎麼也來啦,這真是山不轉路轉,竟在這裡都碰著上啦!”

屋裡聽說莊之蝶來了,牛月清忙推了牌說:“不要說我在這兒!”閃身進了臥室,放下簾子。唐宛兒早看見牛月清的動靜,明白他們真是有了生分,就越發得了意,一邊笑著給那三人擺手,一邊說:“莊老師你這兒坐。師母也在這兒的,師母呢?”眾人見她這樣,也都跟著耍惡作劇,說:“師母知道老師來了,在那裡‘女為知己者容’哩!”就憋住笑。唐宛兒也強忍了,說:“你怎麼要走呀?你一聽說師母在這裡就要走?!”便自己踏了步走到院裡,又重重地摔了一下門。便聽得牛月清在屋裡罵道:“讓走吧,都不要攔,讓他走吧,他不願見我,就永遠不要見我罷了!”那罵聲中卻帶了哭腔。眾人就哈哈大笑,夏捷和柳月跑進去拉了牛月清出來說:“都是唐宛兒作的乖,哪兒就來了莊之蝶?!宛兒,你還不快些給師母磕個頭兒道歉!”唐宛兒好一陣開心,搖頭晃腦走進來,卻真的跪在牛月清面前。牛月清又氣又笑,一把擰了唐宛兒嘴,罵道:“你這騷精貨,真該是街上唱的‘我們是害蟲’,用‘101’把你殺死!”

耍了四圈牌,孟雲房卻回來了,領了一個小孩,正是前房老婆生的兒子孟燼。孟雲房讓孟燼來一一問候眾嬸孃,孟燼眼並不看各位,嘴裡只道了“牛嬸孃好”、“唐嬸孃好”,就鑽到孟雲房書房去翻書動筆。夏捷臉上不好看起來,卻沒有說什麼。孟雲房就高興地去廚房做飯,宣告誰也不得走的。劉嫂過意不去,用五個缸子出去擠了牛奶要給大家一人一杯。牛月清說她不喝生奶的,讓給孟燼,孟燼一口氣盡喝了。牛月清說:“這孩子都這般大了,活脫脫一個小孟雲房。”夏捷低聲說:“為這事我和雲房沒少慪氣!當年結婚時我就約法了三章,第一條就是孩子判給了你前妻,你要照看他可以,但不能讓到這個家來。他那時答應得好好的,可現在卻常把孟燼領回來。我說了他,他嘴上說以後不了,但我一出門,又是領了來好吃好喝,今日他以為我又不在家的,這不,就又領了來了!”牛月清說:“那畢竟是雲房的兒子,領來就領來吧,一個孩子又能吃了多少?”夏捷說:“我倒是不嫌孩子能吃了多少,只是我與前夫離了婚,我那孩子判了跟我,雲房原本對我那孩子嘴愛心不愛的,若又領了這一個回來,他只待孟燼親愛,冷落了我,更要讓我那孩子顯得可憐了。”牛月清一時不知怎麼說了好,勸道:“你把水端平就是,雲房那邊,我去說他。現在既然是一家人,兩邊的孩子都是咱的孩子,萬不得偏這個向那個的!”唐宛兒見她們說得親密,也坐了過來,兩人就岔了話,論起天氣來。

吃飯時,柳月還在牽掛著莊之蝶,說:“莊老師不知這頓飯吃些什麼?”孟雲房說:“他呀,吃好的去了。中午我在街上碰上他了,他說去雜誌社的,到那兒不是他請人家,就是人家請他。”吃罷飯,劉嫂說她肚子飽了,牛肚子還是空的,她得趕快回去,就走了。孟雲房陪眾人又玩了四圈牌方散。

劉嫂牽牛往回走,才後悔不該在那裡待這麼長時間,又吃了人家的飯。一是奶牛沒有吃料,再是超生的那個小兒還在家裡,雖是婆婆在照管著,但她的奶卻憋得難受。當下看看周圍也沒個僻靜地方,前胸的衣服已溼了一大片,就尋著一個公共廁所,進去擠了一通奶水。牛慢慢地跟著主人走,先還是搖頭擺尾,後來就勾下了頭,腦殼裡作想起許多事情來。剛才主人在那家裡碼牌吃飯,它是一直臥在門外樹下的。街上看鼓樂的人從鐘樓那兒散了,車輛人群就像水一樣從這條街巷漫過,它是看清了所有過往人的腳的,看清了穿在腳上的各種各樣的鞋的。但它不明白,腳是為了行走的,但做了那樣的有高跟的、又尖瘦的鞋子為了什麼呢?那有何種的美呢?牛族的腳才是美的;熊族的腳才是美的;鶴族的腳才是美的。人常常羨慕和讚歎了熊腳的雄壯之美和鶴腳的健拔之美,可人哪裡明白這些美並不是為美而美,只是為了生存的需要!它這麼想著,就又要悲哀人的美的標準實在是導致了一種退化。他們並不赤腳在沙地上或荊棘叢裡奔跑,他們卻十有八九患有雞眼,難道有一日都要扶了牆根踽踽而行嗎?更可惡的是車,是樓上的電梯。什麼都現代化了,瞧瞧呀,吃的穿的戴的,可一隻蚊子就咬得人一個整夜不能睡著;吃一碗未煮爛的面就鬧肚子;街上的小吃攤上,碗筷消了毒再消了毒;下雨打傘;颳風包紗巾;夏天用空調;冬天燒暖氣。人是不如一棵草耐活了嘛!早晚刷牙,把牙刷得酸不能吃,甜不能吃,熱不能吃,冷不能吃,還用牙籤?!更可笑的偏還有一批現代藝術家,在街頭上搞雕塑,作壁畫,那算什麼呢?大自然把一切都呈現著,那每日裡的雲,畫家能潑出那麼豐富的水墨嗎?那雨淋過的牆皮,連那廁所裡糞池中的顏色、那顏色組合了的形象,幾個現代藝術家能表現得有它離奇嗎?城河沿上學武術的算什麼玩意兒!武術是多好的名稱兒,卻讓人只演成了一種花架子!人每晚都看電視,什麼奧林匹克運動會,那裡邊的人是人類的運動精英吧,百米賽跑能跑過一隻普通的羚羊?西京半坡氏人,這是人的老祖先,才是真正的人。他們或許沒有這些運動員跑得快,但運動員能有半坡人的搏擊能力嗎?人一整個兒地退化了,個頭再沒有了秦兵俑的個頭高,腰也沒有了秦兵俑的腰粗。可現在還要苗條,街上還是要出售束腰褲、束腰帶,而且減肥霜呀、減肥茶呀的。人退化得只剩下個機靈的腦袋,正是這腦袋使人越來越退化。牛終於醒悟城市到底是什麼了,是退化了的人太不適應了自然宇宙,怕風怕曬怕冷怕熱而集合起來的地方。如果把一個人放在遼闊的草原上,放在叢山峻嶺,那人就不如一隻兔子,甚至一個七星瓢蟲!牛想到這裡,喪氣地把頭垂得更低,它就聽見旁邊的行人在說:“瞧這老牛,好蠢笨的樣子啊!”它沒有生氣,只是噗噗地噴響鼻,牛是在笑人的:咳,他們哪裡還懂得大智若愚呢?!行人見牛並沒有發火,就走近來,用樹枝捅捅它的屁股,甚至還拍了它的耳朵,說:“它不敢動的。”它就睜了眼,站住不動。這不動,倒嚇得戲弄它的人都嘩地閃開,說:“那大嫂,你管好你的牛啊!”牛在這個時候,真恨不得在某一個夜裡,闖入這個城市的每一個人家去,強姦了所有的女人,讓人種強起來野起來!這種衝動,它是有過一次的。那是一日在街上聽一個老頭開啟了收音機,收音機中正播放《西遊記》,《西遊記》講的是一個和尚和孫悟空、豬八戒、沙悟淨、白龍馬去打了妖怪取佛經。它相信現在的人是不懂古人寫書的含義,只會聽熱鬧。它就在那時想喊:不是師徒四人,那是在告訴說合四為一才能征服自然,才能取得真經的!可現在,人已經沒有了佛心,又丟棄了那猴氣、豬氣、馬氣,人還能幹什麼呢?!

莊之蝶這日閒得無事,整理抄寫好了那一組魔幻小說寄給了報社,就往《西京雜誌》編輯部去了,他不知道鍾唯賢收到安徽宿州的信有什麼情況,唯恐識出破綻。一推編輯部辦公室門,雜誌社的所有人員正合並了三張桌子在吃自助西餐。李洪文一見就說:“這就叫人不請天請。今日雜誌社慶賀勝利,說是不請了你這個編外的當事人,可你飄然而至,只好我們少吃點兒了!”周敏早搬了椅子讓他坐下。鍾唯賢說:“大家說賀一賀的,要吃飯。吃飯就吃飯吧,偏要吃西餐,還要在這大樓上,就去西京飯店買了這些東西。你來了,這也正活該了有難同當,有福同享,都舉起杯來,和作家碰一杯吧!”莊之蝶第一個喝了,說:“是我連累了各位,各位又齊心努力才有了今天,我在此感謝了!”周敏說:“要說連累,是我連累了雜誌社,又連累了莊老師,我向各位老師賠禮道歉!”李洪文說:“誰也不要道歉,誰也不用感謝,要感謝得謝那位管文化的副省長!”大家就又舉杯相慶。吃罷飯,李洪文要收集那些一次性塑膠餐盒,用一根鐵絲拴了掛在窗外。鍾唯賢說這不好,太刺眼的。李洪文說就是讓景雪蔭和武坤刺眼,我們沒放鞭炮抖標語就算寬宏的了。莊之蝶坐在鍾唯賢身邊,悄聲問:“現在不登宣告,那邊有什麼反應?”鍾唯賢說:“她在廳長那裡又哭又鬧,武坤也給領導施加壓力,說她在丈夫面前說不清道不白,先前景是家裡的掌櫃,現在有了短握在丈夫手裡,那丈夫就橫,苦得景幾次要輕生。這些誰信的!鬼信哩!李洪文說,前日下午,他親眼看見景和丈夫親親熱熱逛商場的。”莊之蝶說:“李洪文的話靠得住?”鍾唯賢說:“就是他說得有假,景雪蔭也不至於要輕生,這女人不是自殺的人,全是武坤在那裡攪和,要以景來攻我的。景只是解不開!”莊之蝶就不再說什麼。苟大海進來抱了一疊報刊信件,鍾唯賢忙問:“有我的信嗎?”苟大海說:“沒有。”鍾唯賢說:“沒有?”坐下來又說:“讓我看看,報紙中間夾了沒有?”找了半天,還是沒他的。苟大海就從口袋裡拿了一封信說:“老鍾,我知道你必要問信的,這你得請客,不請客我就當場拆了念呀?”鍾唯賢紅了臉說:“小苟,這不行吧,上一次我請了客,又要叫我出水。這以後再有信,我得養活多少人了?”說得怪可憐的,突然一把抓了去,連忙裝進口袋裡了。莊之蝶問:“什麼信這麼重要的?”鍾唯賢笑笑說:“他們和老頭子開心,一個朋友的來信。”李洪文就說:“之蝶你過來談談你什麼時候給我們交稿的事,鍾主編要上廁所的。”大家又笑。莊之蝶不解,說:“才吃了就去廁所,進出口公司離得這麼近!”李洪文說:“人家要看信呀!上次信一來就去廁所了,一去那麼長,我以為老頭一個屁憋得過去了,去看時,那廁所擋板關得死死的,他在裡邊哭哩!”說得鍾唯賢無地自容,就把莊之蝶拉到走廊頭去。

莊之蝶和鍾唯賢站在那裡說了一會兒話,見鍾唯賢既不讓他去他的小屋裡坐,話又言不由衷,時不時手在口袋裡掏,知道他急著要看信,就告辭走了。走過走廊拐彎處見有廁所,也進去蹲坑,便見擋板門上密密麻麻畫滿了圖畫和文字。這些圖畫和文字幾乎和他走遍全國各地的廁所見到的內容和形式差不多,但終於發現一句話:國家一級文物保護點——鍾唯賢閱信流淚處。莊之蝶想笑,又覺得心裡發酸,提了褲子就匆匆下樓回去。

回到文聯大院,柳月並沒有來做飯,莊之蝶就又給鍾唯賢寫了一信。寫完信,忽然作想,這信是假的,但鍾唯賢卻是那麼珍視,老頭子一大把年紀了,還念念不忘舊日戀人,而我呢?以前對景雪蔭那麼好,但現在卻鬧得如仇人一樣!不免倒恨起周敏來了。遂又想,剛才雜誌社吃西餐相慶,自己也是興奮異常,但景雪蔭今日心情如何,處境又是怎樣呢?武坤說她要輕生,輕生是不可能,但家庭不和卻是必然的啊!就生了一份憐憫,提筆要給景雪蔭去一封信了。信寫到了一半,又撕了,抬頭重新寫成了景和她的丈夫。解釋此文他真是沒有審閱,否則決不會讓發表的;說明作者是沒有經驗的人,但也絕沒陷害誹謗之意,這一點望能相信,也望能原諒。最後反覆強調以前她所給予他的關心和幫助,他將是終生不能忘卻的,既然現在風波已起,給她的家庭帶來不和,他再一次抱歉,而他能做到的,也是他要保證的是在什麼地方什麼場合都可以說他與景雪蔭沒有戀愛關係的。信寫完之後,他的心才稍稍有些平靜,在那裡點燃了一支菸,將柳月從雙仁府那邊帶過來的錄放機開啟,聽起哀樂來。捱到玻璃窗上一片紅光,天已經是傍晚了,莊之蝶揣了兩封信來到街上,心裡想得好好的明日一早去找阿蘭,讓把給鍾唯賢的信轉寄安徽,但在出去給景雪蔭發信時,莊之蝶竟糊塗起來,兩封信一齊塞進了郵筒。塞進去了,卻待在那裡後悔。多年前與景雪蔭太純潔了,自己太卑怯膽小了,如果那時像現在,今天又會是怎樣呢?莊之蝶狠狠打了自己一拳,卻又疑惑自己是那時對呢,還是現在對呢?!就一陣心裡發嘔,啊啊地想吐。旁邊幾個經過的人就掩了口鼻,莊之蝶一抬頭,卻又見不遠處立著一個戴了市容衛生監督員袖章的人,正拿眼看他,而且已經掏出了罰款票來。氣得他只得去那一個下水道口,但卻啊啊地吐不出一口來了。

回到家來,昏頭暈腦的,莊之蝶站在門口敲時,才意識到這邊的家裡牛月清並不在裡邊。默默將門開了,茫然地站在客廳,頓時覺得孤單寂寞。為了鍾唯賢他可以寫信,為了景雪蔭的家庭他可以去證明,而自己面臨的家庭矛盾,他卻無法了結,也不知道如何了結。

這時候,門卻被敲響了,莊之蝶以為是柳月來了,沒想到來的竟是唐宛兒。唐宛兒說:“你這麼可憐的,白日師母和我在孟老師家吃喝玩樂了一天,你倒一個人孤零零待在這兒?”莊之蝶說:“我有音樂的。”把哀樂又放開來。唐宛兒說:“你怎麼聽這音樂?這多不吉利的!”莊之蝶說:“只有這音樂能安妥人的心。”手牽了婦人坐在了床沿上,看著她無聲一笑,遂把頭垂下來。婦人說:“你和她鬧矛盾了?”莊之蝶沒有做聲,婦人卻眼淚流下來,伏在他的胸前哭了。這一哭,倒使莊之蝶心更亂起來,用手去給婦人擦眼淚,然後抓了她的手摩挲,摩挲著如洗一塊橡皮,兩人皆寂靜無聲。婦人一隻手就掙脫下來,從身後的提包裡一件一件往外掏東西:一瓶維C果汁,一紙包煎餅,煎餅裡夾好了大蔥和麵醬,三個西紅柿,兩根黃瓜,都洗得乾乾淨淨,裝在小塑膠袋裡。輕聲地說:“天已經這麼黑了,你一定沒有吃飯。”莊之蝶吃起來,婦人就一眼一眼看著。莊之蝶抬頭看她的時候,她就吟吟地給他笑,想要說些什麼,卻不知說些什麼,後來就說:“夏捷今日說了一個笑話,好逗人的。說一個鄉里人到北大街,四處找不到廁所,瞧見一個沒人的牆根,就極快地拉了大便,剛提褲子,警察就過來了。他忙將頭上的草帽取下來把大便蓋了,並拿手按住。警察問:‘你幹什麼?’鄉里人說:‘逮雀兒。’警察就要揭草帽。鄉里人說:‘不敢揭的。待我去那家店裡買個鳥籠來!’就逃之夭夭,而警察卻一直那麼小心地按著草帽。有意思吧?”莊之蝶笑了一下,說:“有意思。可我吃東西你卻說大便。”唐宛兒就叫道:“哎喲,你瞧我……”倒拿拳頭自己打自己頭,然後笑著去廚房拿手巾。她那修長的雙腿,登了高跟鞋,走一字兒步伐。手巾取來了,莊之蝶一邊擦著嘴一邊說:“宛兒,平日倒沒注意,你走路姿勢這麼美的!”婦人說:“你看出來啦?我這左腳原有一點外撇,我最近有意在修正,走一字兒步伐。”莊之蝶說:“你再走著讓我看看。”婦人轉過身去,走了幾下,卻回頭一個媚笑,拉開廁所門進去了。莊之蝶聽著那嘩嘩的撒尿聲,如石澗春水,就走過去,一把把門兒拉開了,婦人白花花的臀部正坐在便桶上。婦人說:“你出去,這裡味兒不好。”莊之蝶偏不走,突然間把她從便桶上就那麼坐著的姿勢抱出來了,婦人說:“今日不行的,有那個了。”果然褲頭裡夾著衛生巾。莊之蝶卻說:“我不,我要你的,宛兒,我需要你!”婦人也便順從他了。他們在床上鋪上了厚厚的紙……血水噴濺出來,如一個扇形印在紙上,有一股兒順了瓷白的腿面鮮紅地往下蠕動,如一條蚯蚓。婦人說:“你只要高興,我給你流水兒,給你流血。”莊之蝶避開她的目光,把婦人的頭窩在懷裡,說:“宛兒,我現在是壞了,我真的是壞了!”婦人鑽出腦袋來,吃驚地看著他,聞見了一股濃濃的煙味和酒氣,看見了他下巴上一根剃鬚刀沒剃掉的鬍鬚,伸手拔下來,說:“你在想起她了嗎?你把我當她嗎?”莊之蝶沒有做聲,急促裡稍微停頓了一下,婦人是感覺到了。但莊之蝶想到的不僅是牛月清,也想到的是景雪蔭。這瞬間裡他無法說清為什麼就想到她們,為什麼要對唐宛兒這樣?經她這麼說了,他竟更是發瘋般地將她翻過身來,讓雙手撐在床上,不看她的臉,不看她的眼睛,愣頭悶腦地從後邊去……血水就吧嗒吧嗒滴在地上的紙上,如一片梅瓣。也不知道了這是在怨恨著身下的這個女人,還是在痛恨自己和另外的兩個女人,直到精洩,倒在了那裡。倒在那裡了,深沉低緩的哀樂還在繼續地流瀉。

兩人消耗了精力,就都沒有爬起來,像水泡過的土坯一樣,覺都稀軟得爬不起來,誰也不多說一句話,躺著閉上眼睛。唐宛兒不覺竟瞌睡了。不知過了多久,睜開眼來,莊之蝶還仰面躺著,卻抽菸哩。目光往下看去,他那一根東西卻沒有了,忽地坐起來,說:“你那……?”莊之蝶平靜地說:“我把它割了。”唐宛兒嚇了一跳,分開那腿來看,原是莊之蝶把東西向後夾去,就又氣又笑,說:“你嚇死我了!你好壞!”莊之蝶那麼笑了一下,說他要準備寫作品了,他是差不多已經構思了很久,要寫一部很長的小說。他抓著她的肩說:“宛兒,我要告訴你一件事,這你要理解我的。人人都有難唸的經,可我的經比誰都難念,我得去寫作了,寫作或許能解脫我。寫長作品需要時間,需要安靜,我得躲開熱鬧,躲開所有人,也要躲開你。我想到外地去,待在城裡,我什麼也幹不成了,再下去我就全完了!”唐宛兒說:“你終於這麼說了,這是我盼望的,你說我激發了你的創造力,但你這段時間卻很少寫東西。我也想是不是我太貪了,影響了你的安靜?可我沒毅力,總想來見你,見了又……”莊之蝶說:“這不是你的事,宛兒,正因為有了你,我才更要好好把這部作品寫出來,真是還要你支援我,要給我鼓勁!這事我不想告訴任何人,我去了後,會給你來信的,我如果來信讓你去一趟,你能去嗎?”唐宛兒說:“我會的,只要你需要我。”莊之蝶又一次吻了她,當發現那肋骨處有一塊癬,就又用舌頭去舔。唐宛兒不讓,他說:“這我會舔好的,你瞧,才舔過三次它差不多要好了的。”唐宛兒就安靜下來,讓他舔著,樣子如一隻狗。

但是,當莊之蝶打電話聯絡了幾個郊縣的朋友,朋友們竟一個也不在家。郊縣去不成,就決定了去城西南外的郊區找黃廠長,黃廠長曾經對他說過家裡有的是空房子,要搞寫作最清靜不過了,而且老婆什麼事也沒幹的,就在家裡做飯,能擀得一手好麵條。莊之蝶便留了一個“出外寫作”的便條在家,騎了摩托車去了。中午到的黃莊,黃鴻寶家果然是新蓋的一座小洋樓,外面全用瓷片嵌貼,但院門樓似是老式的磚石建築,瓦脊中間安有一面圓鏡,飛翹的磚雕簷角掛一對紅燈籠,鐵條鐵泡釘武裝的桐木門上的橫擋板上寫著“耕讀人家”四字。門半開半掩,門扇上有人彎彎扭扭地用粉筆畫著字,莊之蝶近前看了,一邊是“絕頂聰明”,一邊是“聰明絕頂”,不知是什麼意思。從門縫看去,院子很大,正面就是樓的堂門,大而高,如單位會議室的那種。樓一共三層,每層五個窗子,前有曬臺,曬臺欄板卻塗染著春夏秋冬四季花草山水。樓成拐把形,在連著樓門左的院牆裡是一排一層平面房,房頂有高的煙囪,該是廚房的。從院門口到樓堂門口一道石子砌成的甬道,上空橫一道鐵絲,沒有掛洗漿的衣物。莊之蝶咳嗽了一聲,沒有反應,就叫道:“黃廠長在家嗎?”仍是沒人搭腔。一推院門,突然一聲巨響,一條黃色的東西躥出來,直帶著一陣金屬響。看時,臺階上的一條如狼之狗,其韁繩就拴在那道鐵絲上,雖然因了韁繩的限制,惡物未能撲到莊之蝶身上,但已在半尺之遙處聲巨如豹了!莊之蝶嚇了一跳,急往院門口退縮。廚房裡便走出一個婦人來,雙目紅腫,望著來客也痴呆了,問:“你找誰的?”莊之蝶說:“找黃廠長,這是黃廠長的家?”莊之蝶看著婦人,婦人忙在手心唾了唾沫,抹平著頭上的亂髮,但頭髮稀少,已經露著發紅的頭皮,他立即知道這是黃鴻寶的老婆。黃鴻寶是一個歇頂的頭,無獨有偶,這也是個沒發的女人。那院門扇上的對聯莫非是好事者的惡作劇,他說:“我是城裡的莊之蝶,你是黃廠長的夫人嗎?你不知道我,黃廠長與我熟!”女人說:“我怎麼不知道你?你是給101寫了文章的作家!進屋啊!”但狗咬得不行。女人就罵狗,罵狗如罵人一樣難聽。然後過去雙腿一夾,狗頭就夾在腿縫,笑著讓莊之蝶進屋。莊之蝶當然往樓的堂門走去,女人說:“在這邊,我們住在這邊。”先跑去推開廚房門。這平房是三間,中間有一短牆,這邊安了三個鍋灶,那邊是一面土炕,旁邊有沙發、躺椅、電視一類的東西。莊之蝶坐下來吸菸,女人便去燒水,拉動著風箱連聲作響,屋裡立時煙霧起來。莊之蝶問:“你們沒有用煤氣呀?”

女人說:“買的有,我嫌那危險的,燒柴火倒趕焰,不拉風箱老覺得咱不是屋裡做飯的。”莊之蝶笑了,說:“這樓房租出去了?”女人說:“哪裡?沒人住呀!”莊之蝶說:“那你們怎麼住在這兒?”女人說:“樓上那房子住不慣的,睡炕比睡沙發床好,腰不疼的。老黃整夜吸菸,要吐痰,那地毯不如這磚地方便。”開水端上來,並不是開水,碗底裡臥了四顆荷包蛋。莊之蝶一邊吃著一邊說起黃廠長以前的邀請,談他今次來的目的。女人說:“好得很!你就在這兒寫文章,你好好把我寫寫,你要給我做個主的。你不來,我尋思還要去找你的!”莊之蝶笑笑,知道她並不懂寫文章的事,就問黃廠長在廠裡嗎,什麼時候能回來?女人說:“你來了他能不回來?!過會兒我讓人尋他去!”就問莊之蝶困不困,困了上樓歇一覺去。兩人就去開樓堂門。進門去是一個通樓的大廳,有一張特大的桌子,四周是沙發。左邊有個樓梯,每一個扶手上都畫了竹蘭。上得二樓、三樓,每個房間裡都是地毯,床卻有新做的床頂架,做工粗糙,但雕刻了魚蟲花鳥,塗染得紅紅綠綠,沙發床墊就放在木板木框床面上,又特意露著床木邊,邊沿用黃金色鋁皮鑲了。牆上有鏡子,鏡面畫有龍鳳圖案,鏡下吊兩條絮帶兒。有鞋刷子,有抓癢的竹手。而地上、床上、桌上蒙著一指厚的塵灰。女人噗噗拍著床被,罵著村口新修了冶煉廠,煙囪是火葬場的燒屍爐一樣,給村人帶災了,黑灰這樣飛下去,新嫁過來的媳婦都要尿三年黑水的。莊之蝶口裡說:“你們真發財了,市長也住不了這麼寬敞!”心裡卻笑:這真是地主老財的擺設嘛!女人拉了他坐在床沿,說她真高興的,以前聽老黃說過你要來的,說你愛吃玉米麵攪團,天神,那是農民都不吃的東西了你還吃?你這城裡人咋這麼沒福的,魷魚海參吃著嫌太香嗎?莊之蝶對她解釋,又解釋不清,只是笑。女人問:“你文章怎麼寫?你要寫一定把我寫上,讓人人都知道我才是他的老婆!”莊之蝶說:“你當然是他的老婆嘛!”女人卻立時臉苦皺下來,顯得十分難看。莊之蝶嚇了一跳,再看時,她兩股眼淚就吧嗒下來說:“我幫他把‘101’弄出來了,發了財了,他卻不愛我了。我不嫌丟人,我全對你說了。他用得上了把我摟在懷裡,用不上了掀到崖裡。當年他那個窮樣,放在地上,誰見了拾片破瓦蓋上就走了;是我嫁了他,給他生了娃。是他命裡沒能守住第二個娃娃,倒怪我把娃燙死了。你評評理兒,我在灶下燒火,筒子鍋燒了水的,柴火沒有了我去院裡抱柴火,回來沒見娃了,一看鍋,娃在鍋裡!娃是在連鍋炕上玩著不小心跌到鍋裡去的,你說這能怪我嗎?現在他嫌我牙是黑黑的,個子是墩墩。我娘生我就是這樣,當年你怎地不嫌?如今晚上和我睡覺,他總是拿一本電影畫報,一邊在我身上,一邊看著那些畫報上的騷孃兒。我說了,女人都一樣兒的,那東西還不就是死豬的眼窩一樣嗎?他說,男人×女人是×臉的,你瞧你那個噁心樣?!我們就打起來。這一打,他從此不回來了,他要和我離婚。你說這婚能離嗎?他不讓我好過,我也不讓他好過,除非我死了!我不死,看那些不要臉的小賣×貨誰敢進來?就這一層樓,軟和和的沙發床,那小賣×貨就是睡不到上頭來嘛!”莊之蝶聽得頭皮麻起來,他立即知道在這裡寫作是不行了,女人的面擀得再好,攪團做得再香,他會一個字也寫不出。便站起來,說:“黃廠長怎麼會這樣呢?我今日來看看,改日就住到這裡專門寫你吧。”出門下樓,就在院子裡發動摩托車。女人說:“哎呀,你怎麼和我一樣的急性子,說走就走呀?!”莊之蝶推車到村口路上了,還聽見女人正和一個人在院門口大聲說:“看見嗎?那就是寫書的作家,他要來寫我的,要為咱婦女出氣的。哎喲,你不要進去,那上邊是作家留的腳印兒!”

一口氣騎車趕到城南門口,心裡直罵這麼大個西京城沒個供他安靜的地方。一進了城門洞,身子卻軟下來,不知是迴文聯大院還是回雙仁府那邊,或者是去唐宛兒家,立在那裡呆了半晌。後來竟停了摩托,一個人登上了城牆頭,百無聊賴地散心了。莊之蝶在這個時候,真希望能碰著周敏,如果周敏帶了壎來吹動,他一定要讓教他,也絕對相信自己極快地就能吹出一支曲來的。可是,現在的城牆上空曠無人,連一隻鳥兒也不落,那一頁一頁四四方方大塊的磚與磚接縫處,青草衍生,整個望去,猶如鋪就的綠格白色地毯。靠著那女牆邊走,外城牆根的樹林子裡,荒草窩裡,一對一對相擁相偎了戀愛的人,這些男女只注意著身邊來往的同類,卻全然不顧在他們頭頂之上還有一雙眼睛。莊之蝶看著他們,就如在動物園裡看那些各種野獸,他竟緩步走過去,希望眼睛能看到一處清潔的景物,這麼走著,竟走到了城牆的拐角處,看著滿空的飛鳥在空中盤旋著,忽然如吸將去一般消失在那一片野蘆葦中。莊之蝶稍有些寬慰,要看看這些鳥到底歇棲在野蘆葦叢的什麼地方,這一片無人打擾的淨草裡是怎樣包容了這些城市的飛鳥?但就在這時候,他發現了一個人在那裡坐著,先以為是塊石頭,後來看清是人。倒想,還有與自己一樣尋清靜的人呢!就不禁為之感動,要與他打一聲招呼了。他定睛看了那人一眼,那人卻正在那裡手淫,兩條腿平伸著,後來就仰倒在野蘆葦叢裡,口裡“啊噢,啊噢”地叫,棲著的鳥就地飛起,如龍捲風一樣地颳去。莊之蝶一時手腳無措,竟窘在那裡,等醒過神兒來,掉頭就跑。跑著卻後悔自己怎麼還在那裡站了那麼長時間!就腹中翻騰,嘔吐不已,扶了那漫坡下了城牆,又哇哇吐出一攤黃水。吐過了,眼前烏黑,卻又想,是不是自己眼看花了,或許出現了幻覺,那野葦叢裡原是長年積著水的,會不會自己看到的是牆根頭上自己的倒影呢?便見悠長的城牆根的空巷裡那個拉架子車的老頭高一聲低一聲地吆喝了“破爛——承包破爛——嘍!”走過來。而且又在唱唸了一段謠兒,其詞是:

喝上酒了一瓶兩瓶不醉。打著麻將三天四天不困。跳起舞來五步六步都會。搞起女人七個八個敢睡。

鍾唯賢去郵局發了一封長長的信,回來坐在辦公室,於日曆牌上用紅筆圈了當天的日期,又註上一個粗壯的歎號。才泡茶抿了一口,廳長派人將一份材料送了來,一看臉就煞白了。立即給莊之蝶家掛電話,柳月接了。柳月以為是孟雲房,說:“什麼事你給我說,我是秘書!”鍾唯賢在電話那邊納悶:“秘書?”柳月聽出不是孟雲房,就慌了,忙把夫人叫來。牛月清說:“是鍾主編呀,之蝶不在,有什麼事嗎?”拿眼就瞪柳月,柳月直吐舌頭。卻見牛月清臉霎時變了,急切地說:“你讓他帶來吧!”放下電話,就癱坐在旁邊的沙發上。柳月問:“什麼事的?”牛月清說:“你現在去文聯大院,快把你莊老師找來!”柳月說:“這些天總不見他人影,誰能捉住幾時出去,幾時回來。今早我去,人又不在,只有個便條,說是‘出外寫作’,鬼曉得去哪兒寫作了?”牛月清說:“他能到哪兒去?你再去那裡看看,若還是沒人,在門房問問韋老婆子,看是否給她留有話。若還沒有,就去問你孟老師,然後去書店那兒問問洪江。”柳月說:“好呀,這得把半個城跑遍的?!”牛月清說:“現在不是尖言巧語的時候!你去吧,要是走累了,就坐計程車,我在家等周敏的。”掏了三十元給了柳月,柳月換衣時,卻從衣架上牛月清的外套口袋掏了月票,背起自己的小皮包出門去了。

柳月將三十元拿了,去商店買下了一雙長筒絲襪,又添了些自己的錢買了一雙高跟白色牛皮涼鞋,再買了一副墨鏡。還剩下有三元錢,倒進冷飲店叫了一盤五色冰淇淋,就脫了腳上舊鞋,換了新鞋,穿了長絲襪,把墨鏡戴了,在那裡吃起來。想:什麼緊天火炮的事,讓我滿世界跑。我說了還嫌我說,我不說,這三十元怕也不給的!旁邊桌上的一個青年一直在瞧她,她戴了墨鏡,也大膽了,拿眼睛看他,翹起一雙小腳就不住地搖晃。青年就笑笑,露一嘴紅紅的牙齦,竟用食指作小勾狀招引。她害怕了,站起來就走。沒想那青年也尾隨而來,她忙閃進一家商店,只說甩掉了,剛出店門,那人卻在店門口站著,說:“小姐,打洞。”柳月早聽說過街上有著暗娼的,與嫖客的接頭暗號就是“打洞”,嚇得後脊樑一層冷汗,但強裝了從容,說:“是廣東來的嗎?哎喲,先生牙上怎麼一片韭菜葉兒?!”說得那人一臉羞紅,對著商店的櫥窗玻璃去看牙齒,柳月卻跳上了一輛停站的公共車,剛一上去,車門就關了。她靠在車視窗,瞧見那人回頭尋她,她衝著丟去一個媚笑,右手伸出了大拇指指自己,再伸了小拇指指那人,呸地一口就唾在小拇指上了。

到了文聯大院,家裡還是沒人,問門房韋老婆子,也說不清。心想是不是在家裡還留有信什麼的,返身再回來到處尋找仍是一無所得,卻在浴室的水龍頭上,看到了掛著的一枚銅錢,拿起來看了看,覺得可愛,解了那系兒,就裝在兜裡。出來搭公共車就去孟雲房家,孟雲房穿了個大褲衩,要她在家等著,騎車出去說找找。他是去了“求缺屋”,那裡也沒人。回來柳月問:“你跑哪兒去了,這麼長時間?”孟雲房不能告訴她地址,胡亂地支吾一通,柳月只有把最後的希望寄託在書店了。搭了個車去了書店,瞧瞧旁邊房子在裝修,知道是那個畫廊吧,就問趙京五在不在?工人說趙京五采買器材去了,以為她是趙京五的女朋友,涎著臉兒偏要問這樣問那樣。柳月說聲:“討厭!”跑出來又到書店,沒見著洪江,徑直從門外一個木梯上到書店的樓上去,她知道那上邊有洪江的住屋和兩間庫房的。樓上靜悄悄的,只有一隻貓在那裡偷吃一碗糨糊,柳月一腳踢開了那間小屋,洪江正和一個女子在床沿上幹著好事,柳月叫道:“好呀,大天白日的你日搗得美喲!”直嚇得洪江提了褲子,拉一條單子蓋了女子,一手關門,一手捂了她的嘴。柳月覺得晦氣,這事偏讓她撞見!開啟洪江的手,一坐坐在那沙發上,隨手拿一張報來展了在面前,一邊看一邊說:“卑鄙!卑鄙!”洪江說:“好姐姐,這事你千萬不要給老師和師母說,我求求你了!”柳月說:“這會兒嘴這麼甜的喲,誰個是你姐姐?!甭說給老師、師母說,我的事還沒完的,在鄉下遇著這事,男女就得扯二尺紅綢送的,否則就一身晦氣,況且我還是姑娘!”洪江就拉了抽屜,拿出一沓錢送她。柳月說:“這是堵我嘴嗎?”洪江說:“好姐姐,你要不拿,我就不放心了,我知道你一個月沒幾個錢的,以後有事你就尋我吧,我說話絕對算數的。”柳月說:“這個我不要,你要怕我不收不放心,你明日把它存到銀行了,把摺子交我就是。莊老師來過這裡嗎?”洪江說:“我明日就把摺子給你的。你問莊老師嗎,他沒有來過的。”柳月又問:“你知道他近日去哪裡寫作嗎?”洪江說:“我不知道的。”柳月就要走,卻過去一把拉開了床單,說:“讓我瞧瞧是哪一位?”床單下趴著一堆白生生的細肉,柳月認不得,卻記住了那腮邊的一顆大而黑的痣。

牛月清在家等柳月,更等周敏。周敏沒有來,婦人卻來了。原來鍾唯賢把周敏叫去,讓看了那些材料,讓很快影印十份送給莊之蝶。周敏看時,幾乎目瞪口呆。這是景雪蔭送給廳裡的一份通知書,宣告鑑於廳裡未能堅決執行宣傳部長的指示,而刊物又拒絕登載嚴正宣告,她只得訴諸法律來解決。現已將起訴書呈區法院,區法院認為被告之一是莊之蝶,又是人大代表,他們無權受理而轉送市中級法院。被告人為作者周敏,提供材料者莊之蝶,提供發表陣地者《西京雜誌》編輯部的主編鐘唯賢,複審李洪文,初審苟大海。起訴書沒有送廳裡,卻影印了一份莊之蝶最新寫給景雪蔭夫婦的信件,且將其中成段成段的話用紅筆勾出。周敏沒有說一句話,離開雜誌社也沒有直接去雙仁府那邊找莊之蝶,而進了一家啤酒店吃了四十串烤羊肉,喝了四瓶啤酒,踉踉蹌蹌地回家來。唐宛兒上午去商店仔細挑了一瓶指甲油,回來又小心地修了指甲,正往指甲上染那指甲油,瞧見周敏進了院門倚在門扇上笑,覺得蹊蹺,說:“你醉了,醉了?”周敏就從門扇上溜下去,哇地噴了一堆穢物,院子裡的雞就跑過來啄食,雞遂也搖搖晃晃臥在那裡不動了。唐宛兒生氣地把他往回抱,抱不動,提了雙手往回拖,他卻抓住梨樹在那裡罵:“他把我出賣了,為了一個女人,他要犧牲我了!卑鄙,醜惡,不是漢子!”唐宛兒問:“你說什麼,誰為了女人出賣了你?”周敏說:“是咱們的老師,你崇拜的人嘛!”唐宛兒心騰騰跳起來,立即啐一口罵道:“你說什麼,他怎麼出賣了你?你還說女人!我是怎麼到這裡來的?我是沒有法律保障就該是你的!”周敏瓷著眼,腦殼卻暈起來,他聽不清婦人在說什麼,只見她染著口紅的嘴在開合,染著十個紅指甲的手在舞動,就癱在那裡醉過去了。

唐宛兒站在那裡,看著這個男人的狼狽模樣,心裡一陣噁心。她不明白自己當時怎麼就看中了他,能死死活活地跟了他出來?她在心裡說:“這一天是來了,終於是來了!”她是曾幾次想對周敏提出要離開他,幾次話到口邊又咽回去,但她總擔心會有一天他是要發現了她與莊之蝶的事,惶惶不安,有些害怕。現在他知道了,她竟感到了一陣輕鬆,於是在那裡看了看天上的太陽,太陽火毒毒地燒著,就蹲下來對著昏睡的他說:“咱們的緣分是盡了,你睡吧,睡起來了我會把一切都說給你。你能怪我什麼呢?原本我就不是屬於你的。”卻發現周敏口袋裡有一卷紙,抽出來,不禁啊的一聲就跑進屋去了。唐宛兒在屋裡把材料看過了三遍,才知道周敏並未發現了他們的事,他是因為景雪蔭的起訴,是因為莊之蝶的那封給景雪蔭夫婦的信嗎?唐宛兒首先想的是:他怎麼到這一步還與景雪蔭割不斷情思,他口口聲聲說沒有談過戀愛,哪裡又有這麼深的感情呢?他與我什麼事都幹了,什麼話都說了,難道心裡還有姓景的?姓景的是怎樣的一個女人,使他如此痴迷?!唐宛兒把材料裝起來,終於再次抱周敏在沙發上躺下了,就急急地去文聯大院找莊之蝶。她不知道他出外寫東西走了沒有,但是,走到半路,這婦人卻決意不去找他了,她多少對他有了怨恨,她要借牛月清的手去絕了莊之蝶與景雪蔭的斷藕仍還連著的絲。

牛月清看了材料,說:“鍾主編來了電話,說是讓周敏很快把材料送來的,我都快急死了!他人呢?”唐宛兒想起周敏醉後的罵聲,才知道周敏是仇恨了莊之蝶,成心不把材料及時拿來的,倒覺得自己差點也誤了大事,而慶幸起自己的行為了。她說:“周敏看材料真恨死了姓景的,姓景的起訴是要送莊老師進監獄嗎?他傷心地在家裡哭,說他沒臉面來見老師!”牛月清心下感動,說:“哭什麼,起訴又不是就判了咱罪了?!”正說著,柳月進了門,牛月清和唐宛兒瞧她的打扮,先是吃了一驚,牛月清就沉了臉說:“什麼時候了,你倒有心思打扮,人呢?”柳月說:“沒有找著。”牛月清說:“你是去找人了,還是出去買東西逛街了?”柳月說:“我哪裡有錢買東西?在街上遇著我那小老鄉,她在一家旅館當招待,每月幾百元的,見我穿得寒酸,送一雙鞋子、一條襪子和這眼鏡。”牛月清說:“你怎麼穿得寒酸了?和那些小旅館的招待比什麼,她們每日在火車站拉客,白天是招待,誰知道晚上幹什麼?”柳月不敢多嘴,脫了高跟鞋,在那裡搓腳,那胳膊上的玉鐲兒就一晃一晃的。唐宛兒看見了,識得那原是自己的,現在牛月清沒有戴,柳月倒戴上了,心下又生些許妒意,過來摟了柳月說:“柳月你也有這麼一個菊花玉鐲啊,咱們不愧是做姐妹的,你一個我一個,樣子也像!”伸了胳膊來比試。柳月見了,也是驚奇,喜歡起來,從唐宛兒的胳膊上卸了玉鐲兒來看,說:“你也是單個嗎?能配一對才好哩!”牛月清聽了,不願意當她們倆說破這玉鐲的事,一邊翻看材料一邊說:“宛兒你把這些材料全看了?”唐宛兒說:“看了,莊老師真不該給姓景的寫了那信。他是好心,卻沒有好報,讓人家作了證據,這在法庭上有口也不能辯的。”牛月清說:“男人家就是這樣,你越待他好,他反倒不熱乎了你,得不到的都是好的。現在怎麼著,他以為包糖紙的都是糖哩,那是炮彈嘛!”柳月說:“誰不這樣,吃了五穀想六味,家花不如野花香嘛!”唐宛兒兀自臉上泛紅,說:“莊老師可不是這樣的,師母這朵家花的香氣聞都聞不夠的,哪兒還有鼻子去聞野花?!”牛月清說:“話說到哪兒去了,讓外人聽到了,多粗俗的!”說著,就不再留唐宛兒,要讓柳月同她現在就搬過文聯大院那邊去住,專等著莊之蝶回來。柳月這時把材料粗略看了,心裡也不免緊張,暗暗譴責自己不該在街上逗留那麼久,對牛月清的埋怨也理解了,說:“大姐,我這當保姆的再無足輕重,也畢竟是這個家裡的人,這麼要緊的事也不該瞞了我!”牛月清說:“哪裡瞞你?讓你去找人時只是我心急,來不及對你細說,現在不是讓你看了材料嗎?”柳月說:“那你現在真要住過去?你抗了這些日子,到底還是你低頭,以後莊老師脾氣更大,更要在咱姐妹身上撒氣了!”牛月清說:“誰叫我是他的老婆呢,出了這麼大的事,我還硬什麼。他去坐牢,還不是我去送飯?我就是這命嘛!有福不能同享,有難卻同當,哪一次鬧矛盾不是我以失敗告終?!”

三人同出了院門,唐宛兒往南,牛月清和柳月往北,牛月清卻把唐宛兒又叫住了,說:“宛兒,周敏沒有來,我估摸他多少要生你莊老師的氣的。你讓他甭在意,要體諒老師,他是有他的難處。這個時候一定要齊心合力。要麼,你莊老師倒了,周敏也就倒了,有你老師在,就有周敏一碗飯吃。”牛月清說畢就要柳月進屋去取了一瓶酒來讓唐宛兒帶回去給周敏喝。唐宛兒忙把柳月拉住,對牛月清說:“這個我知道。周敏那裡敢有不恭的地方,我也不依的哩!帶什麼酒?”兩人說得知己,差不多都要眼裡潮溼起來,拉拉手,才分開走了。

本章未完,點選下一頁繼續閱讀。

都市小說相關閱讀More+

驚悚遊戲:我藍染,立於蒼穹之上

神仙黑

日常:重生的我還有掛

都有遺憾吧

生子大業(甜文)

詩嫁小女

末世:美女房東開局倒貼

勸你別急

出山就無敵,絕色女神倒追我

紅髮月牙

謹慎大師兄

一劍獨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