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看著唐宛兒出了巷南頭不見了,牛月清還在瞅著看,柳月說:“咱走吧。”牛月清說:“走。”卻又說:“柳月,你覺得唐宛兒好不?”柳月說:“你說呢?”牛月清說:“她心倒好哩。”柳月說:“你說好那就好。”趕到文聯大院的房子,莊之蝶卻已經在房裡洗過了,穿了睡衣翻床倒被地尋著什麼。原來莊之蝶回家沖澡時才發覺掛在胸前貼心處的那枚銅錢不見了,他想,串銅錢的繩凡是尼龍質的不會斷,又是項鍊一般套在脖頸,要丟只能是洗澡時放在什麼地方了。但是,浴室裡沒有,臥房裡沒有,莊之蝶急得出了一頭一身的汗。這時見牛月清和柳月進來,他便不再尋找,只默然無聲地泡了一杯茶坐在那裡獨喝。牛月清並不理會他的冷淡,叮囑柳月去做長麵條了,自己就去各個房間收拾被褥,擦抹桌凳,噴灑了花露水,又點燃了一炷檀香,屋裡頓時明淨香馨起來。然後竟換了一身軟緞旗袍,臉上塗了胭脂,搽了口紅,坐在莊之蝶身邊了,從口袋裡掏出一包“三五”牌香菸遞過去,說:“好大的脾氣,我和柳月就是討飯的,你拿鼻子也得吭一聲吧?”莊之蝶疑惑地看著夫人,說:“你今日是怎麼啦?”牛月清說:“是我怎麼啦,還是你怎麼啦?!別吊著個臉。去跟我和柳月到廚房忙活吧。”夫婦到了廚房,柳月只是對著莊之蝶笑。牛月清去客廳,莊之蝶悄聲問:“她今日是怎麼啦?”柳月說:“井掉到水桶裡了呀,你贏了嘛,你是名人誰能抗過了你?!”莊之蝶擰了一下柳月的嘴,罵道:“你甭能,將來嫁個男人整日扇你板子,你就知道我的好了!”柳月說:“看誰扇誰的!”莊之蝶就看見了柳月穿著一件黑色超短窄裙,肉色長筒絲襪直襯得一雙腿優美無比,說:“柳月穿了這襪子好漂亮的。”柳月說:“柳月可憐死了,買了這雙襪子差點沒叫大姐慪死了我!”莊之蝶說:“你哭什麼窮,前日我給你那些錢呢?”柳月說:“那有多少,我攢著冬天買件鴨絨大衣的。”莊之蝶就又捅了一下她的腰,罵道:“你越發鬼了!”柳月哎喲一聲就叫起來。牛月清在客廳收拾飯桌,高聲問:“哎喲什麼?”柳月便把刀在案上拍響,說:“切面又把指甲切了!”牛月清說:“你毛手毛腳什麼,別把指甲煮在鍋裡去!”

飯桌上,莊之蝶吃了三碗,滿頭如蒸籠一般冒氣。牛月清說:“你吃好了,我現在給你看一件東西。柳月,給你老師把煙拿來,讓抽著了煙慢慢看。”莊之蝶一邊抽菸一邊看材料,就坐在那裡不動了。好久好久,卻冷笑一聲,將材料當抹布擦了桌上的湯汁漿水,說:“柳月,你大姐今日妝化得不錯,眉頭下那兒如果搽少許胭脂就更不錯吧。”這使牛月清和柳月都吃驚了,這麼大的事情,忙活了這麼半天,他看了竟平淡如水?!牛月清說:“這就好,你不發火就好。但你也不要當了兒戲。現在既然你沒事,我可要給你說兩件事,你愛聽不愛聽,我覺得我當老婆的一定要說。一是,你為什麼要給景雪蔭寫這樣的信?這除了說明你對她舊情不斷,再就說明你辦了一件蠢事!但你對她就是有千宗情萬宗情也不能在這個時候寫這樣的信,景雪蔭是我這樣的軟心人嗎?你待她那麼好,她又怎樣待的你——影印了作為上法庭的證據,這倒也罷了,聽鍾唯賢講,她把此信影印了幾十份,給省市領導,給婦聯,給人大常委會,給所有文藝團體都寄了!外人會怎麼取笑你呢?據我所知,景雪蔭到處散佈是你當年對她有了意思,她卻壓根兒沒有看上你,你是自作多情。現在此信一公佈於眾,不又是證據嗎?這話我不願多說,說多了又該是我在吃醋了。別人如何嘲笑我,我可以當耳邊風,但你得想想,你能不能對得起你的老婆?二是,你是名人,你樹大招風也可以擋風。周敏就不同了,他是一隻螞蟻,誰都可以把他捏死的。雖說他是捅了婁子,但咱心裡要明白他並不是成心要捅婁子,若不是景雪蔭,若不是你平日給人只圖口頭上痛快而亂聊胡說,這文章只會純粹宣傳了你,吹捧了你。你既然為他解決了工作,若如今顧了景雪蔭而不顧了周敏,他會將以前的八分恩讓這一分恨抵消,外界的人又會怎樣看你?另外,對於周敏,他是怎樣的一種人,你心裡也要有數。這種人原是社會閒人,雖說現在一心要改邪歸正,舊習氣不敢說就不又露出來?他是已經對你恨了,今日鍾唯賢來電話讓他把材料極快送你,他沒有送來,後來還是唐宛兒送來的,也不知他在家說了什麼。這樣大的事為什麼不肯見你,這你得有個頭腦!”

夫人的話說得有條有理,莊之蝶一一在耳聽了,卻還是坐了不動,悶了半天,說了一句:“我是要寫長篇的,不讓我寫,那就不寫了。”

這天晚上,電話召來了孟雲房,並由孟雲房通知了周敏、洪江和趙京五來到家裡。他們研究了對策,提出僅靠雜誌社的人是不行了,只能在市中級法院下功夫,做到讓不受理此案為好。趙京五說他認識法院的一個法官叫白玉珠的,不知此案經不經他手,就是不經,他也會從中通融的。莊之蝶就立即讓趙京五和周敏連夜去白玉珠家見人,不管早遲,必須來這裡報告情況。牛月清便收拾了一大包禮品讓提了。周敏說:“這個費用由我出。”牛月清說:“這點小事計較什麼,保不定以後花錢的地方多哩,有你出的。”趙京五、周敏一走,莊之蝶說:“臉上都高興些,什麼大不了的事,咱們打麻將等他們吧。”莊之蝶、孟雲房、牛月清、洪江就圍桌打起來。柳月在旁取煙供茶,拿眼睛就直看洪江。洪江說:“柳月,我那衣服在那兒掛著,你掏上邊的口袋,給我拿些零錢來吧。”柳月去衣架掏上衣口袋,就掏出一個小小的存摺,開啟看了,上邊戶頭寫著自己名字,下邊新填金額是三百元,便裝進了自己口袋裡,說:“洪江呀,就這些錢呀?!”洪江說:“還少呀?不少哩!”牛月清說:“有多少?”柳月說:“十二元的。”洪江對著柳月眨眨眼,就笑著說:“我善於白手奪刀的!”柳月過來一邊看他出牌一邊說:“白手奪刀?我看你必輸無疑。人常說情場上得意,牌場上失意,你贏鬼去!”孟雲房就說:“八萬,和不和?洪江又害哪個女子了?”說得洪江脖臉紅透,把不該打出的一張三餅竟也打了出去。柳月罵他牌出得臭,拿手拍了那一顆頭,說:“洪江當書店經理,人物整齊,行頭又好,多少姑娘心不動的,還能不得意?!”孟雲房說:“柳月,不敢把洪江的港式髮型弄亂了。男人頭,女人腳,只能看不能摸的。我還以為你拿住他什麼了?!要叫我說,洪江倒難找下個好女子。世事就很怪。漂亮小夥子反倒找不下漂亮女子。洪江那媳婦我看就不如咱柳月;而柳月將來反倒找不下個漂亮小夥,這就叫跛子騎駿馬!”氣得柳月拿了拳頭砸孟雲房,說:“五官不正的人心也不正!”牛月清就發恨聲,指責柳月話說出格了。孟雲房說:“這都是我平日寵慣得這小丫頭沒大沒小的了!”牛月清說:“雲房,你講究整日算卦預測的,你算一算京五他們去的結果如何?”

孟雲房說:“算卦得我那一套傢伙,這裡倒沒個萬年曆書,我換算不來那日月時辰的。”柳月說:“我這裡有枚銅錢的,你搖一搖。”說著從口袋裡掏了鑰匙,鑰匙串兒上果然一枚光亮亮的銅錢。莊之蝶見了,眼睛就發直,說:“柳月,讓我看看。”柳月卻不給。牛月清就打出一張牌來,直催莊之蝶吃還是不吃?莊之蝶眼看著柳月,手卻從牌擺的尾部去抓牌,孟雲房就把他的手打了一下,說:“在哪兒抓牌?上廁所別上到女廁所去!”莊之蝶安靜下來看牌,孟雲房說:“那一枚銅錢得搖多少次的?是這樣吧,月清你報一個三位數,要脫口而出,我以‘諸葛馬前課’算算。”牛月清說:“三七九。”孟雲房左手掐動了,說:“‘小吉’,嗯,還不錯的。”牛月清臉上活泛了,說:“只要不錯,那你們就瞧著我怎麼和牌呀,牌是打精神氣兒的。怎麼著,扣了!坐起莊了!”孟雲房氣得說:“你坐吧,坐個母豬莊。”開始洗牌,院子裡有貓在叫喚,聲聲淒厲,洪江就問家裡養了貓了?貓發情期間千萬別沾了那些雜種,他是有一隻純波斯貓的,趕明日他把波斯貓領過來。牛月清說:“哪兒養了貓?我不喜歡貓呀狗呀的,這是隔壁養的貓,討厭得很,過一段時間就招引一群野貓來叫喚。”莊之蝶便叫道:“哎呀,下午我揭了涼臺上的鹹菜甕蓋兒讓曬曬太陽的,倒忘了夜裡要蓋蓋的!”就跑到涼臺上去,遂又在涼臺上喊柳月:“你來幫我把甕挪一挪,別讓貓抓了菜去。”柳月就來到涼臺。莊之蝶卻閉了涼臺門,悄聲說:“你哪兒拿的銅錢?”柳月說:“我在浴室裡發現的,覺得好玩,拴在鑰匙串兒上的。”莊之蝶說:“那是我的,快給了我!”柳月說:“你的?銅錢上還有個系兒的,我怎麼沒見你以前在脖子上戴過?”莊之蝶說:“我戴了好些日子的,日夜不離身的,你哪裡知道?”柳月說:“一個大男人家戴一個銅錢,我還是第一次見的。瞧你那急樣兒,莫非這些日子,我們在雙仁府那邊,什麼女人送了你的情物?”莊之蝶說:“你別胡說!”把柳月雙手捉了,去她口袋裡掏,掏出來了,柳月偏又來搶,莊之蝶把銅錢就含在了口裡,一臉的得意。這邊三人洗了牌又壘好擺兒,遲遲不見莊之蝶過來,孟雲房就粗聲說:“挪個菜甕就這麼艱難?之蝶你還打牌不打?”莊之蝶立即從涼臺上回來,銅錢已經在口袋裝了,說:“雲房,今年鹹菜做得好,你要喜歡吃,一會兒給你帶一塑膠袋兒。”

到了子夜時,趙京五和周敏回來了,說是找到了白玉珠,白玉珠沒有接手這個案子,但他已經知道本院收到了這一份起訴書,整個法院內部議論紛紛,自然是有說東的,也有說西的。起訴書原本是呈交給刑事庭的,因夠不上刑事案件轉入了民事庭。民事庭接手此案的庭長和審判員司馬恭都是他的朋友,他是能溝通他們不要立案的。這白玉珠態度極好,主張先不必找庭長,而主要找司馬恭,當即就領了他們去見了那姓司馬的。司馬審判員不冷不熱,他們就說了莊之蝶老師原本晚上來拜見他的,因走到了半路上害肚子疼,來不了了,讓他們代表了來拜見,並送了一本書作個紀念的。這本書是周敏多了個心眼,在夜市書攤上買的,並由周敏模仿了老師的筆體籤的名。他們從司馬恭家出來後,又去了白玉珠家,白玉珠說莊老師這麼大的名氣,早想結識只是沒機會,能有這事而交個朋友他很高興,就談了莊老師的書如何好看,他的兒子更是喜歡讀,兒子是軍人,在師部搞通訊報導,還寫散文隨筆一類文章,也算個小作家的,還望莊先生以後多教導。說到這兒,牛月清就說:“別的要求咱不行,這一點咱是能辦到的,那孩子寫了東西,你們都可以幫他發表的。”趙京五就掏出四篇文章來,說:“正是這樣,白玉珠取了兒子四篇文章,說兒子的部隊有個規定,在省市報刊上發五篇文章出來可以立三等功一次,在全國性報刊上發三篇文章可以立二等功一次。兒子寫得很多,給他也寄了四篇,讓他想法兒在西京的什麼報紙上發發,他正愁著不認識人的。我們就把稿子全帶回來了,拍腔子給人家說了大話。”莊之蝶說:“那好嘛,你們給想想辦法發表吧。”趙京五說:“我們有屁辦法,這還不是要你出面嗎?”莊之蝶笑著說:“你放在那裡我明日看看。還有什麼要求?”趙京五說:“白玉珠說了,司馬恭是個怪脾性的人,平日不苟言笑,不吃煙,不喝酒,也不搓麻將,他是完全可以把此人說通,但工作比一般人要難一些。不過司馬恭有一個嗜好,就是特別喜歡書畫,家裡有許多收藏,你們有條件的,能不能弄一幅什麼好的字兒畫兒送他呢?他這麼說了,我也應允了,咱不妨什麼時候去找龔靖元的兒子,把毛澤東的那幅字搞了來給他,這事十有八九就成功了。”如此這般又商量了半天,最後決定讓周敏這幾天多跑白玉珠家聯絡感情;莊之蝶看稿子,想辦法儘快發表出那四篇文章;趙京五和莊之蝶再及時去找龔靖元的兒子小乙弄來毛澤東的書法手卷,一弄到手,莊之蝶親自出馬去見一次司馬恭,如果能把白玉珠和司馬恭叫出來吃一頓飯最好,這事由周敏去與白玉珠交涉。方案既定,莊之蝶說:“咱這麼策劃於密室,看看桌子下安沒安竊聽器?!”眾人就笑了。孟雲房說:“搞政變可能就是這樣吧!?”莊之蝶說:“中央政治局會議恐怕也是這樣,幾個人在誰家這麼商量了,一項國策就定下來。我看過一篇文章,說是毛澤東當年常召了周恩來、劉少奇在家商談國事,一談談到半夜,就吃一碗龍鬚麵的。柳月,你現在也給我們一人做一碗龍鬚麵來吃吃。”柳月應聲去了廚房,不一會兒果然端上來七碗,大家吃過方一一回去。

莊之蝶一覺睡到第二天中午才起來,看了那四篇文章,卻大罵狗屁文章,光錯別字就讓他看得頭疼,揉作一團就扔到便桶裡去。牛月清忙去便桶撿,紙已經被尿弄髒,讓柳月快拿了去涼臺上晾,莊之蝶一笤帚把涼臺上的稿紙掃到樓下去了。牛月清瞧著莊之蝶發瘋的樣子,嚇得哭腔都出來,說:“那又不是你的文章,只要發表出來,你管他水平高低?”莊之蝶說:“這文章鬼去發表的?”牛月清說:“那你不想贏官司了?”莊之蝶坐在那裡直出長氣。末了,還是找了兩篇自己的未發表的散文說:“我找省報文藝部去,換了他的名先發吧。我這當的什麼作家,什麼作家嘛!”踉蹌出門,把門扇摔得山響。

三天後,兩篇文章發表了。周敏買了報紙送給了白玉珠,白玉珠高興萬分,又問那兩篇什麼時候發表?周敏回來說了,莊之蝶大發雷霆,罵道:“發了兩篇還不行嗎?不發了,堅決不發了,官司就是贏了,我也是輸了!”周敏不敢言傳。牛月清多說了幾句,又捱了一頓罵,自然也沒有回嘴,回過頭來又安慰周敏。自己又跑去找孟雲房,央求孟雲房給莊之蝶勸說。再還是日夜擔心這事要氣傷丈夫的。數宗委屈、熬煎、害怕,苦得她背過人處哭了幾場。

柳月自然是在這邊做了飯,一日兩次又得過雙仁府那邊給老太太做飯。老太太的舊毛病又犯了,不斷地嘮叨著說門越來越厚,印在門上的那些影子,每晚每晚都在活著,她要莊之蝶過來幫她燒掉這些東西。柳月推說莊老師太忙,抽不開身,她就和柳月吵,說莊之蝶是她的女婿,柳月你倒管住了他,你是他的老婆嗎?氣得柳月飯也做得不好,恨她老而不死,幾次想哄她服安眠片安靜睡一天兩天,但又怕服出亂子來。老太太竟親自拄了柺杖去了文聯大院,硬把莊之蝶叫了過來。兩人從街上往雙仁府這邊走,當時街上人並不多的,老太太卻說人擠得走不動,指點著說那三人太瘦了,睡在那裡肋骨一條一條看得清楚。莊之蝶朝她手指的地方看,那地方什麼也沒有,就說:“娘是看見鬼了!”老太太說:“我也分不來是人是鬼,可能是鬼吧。”又邊說邊用柺杖撥動,真好像在人窩裡擠著似的。莊之蝶就想,老太太說的或許有可能,人如果死了都變成鬼,那從古到今,世上的鬼不是最多的嗎?回到雙仁府家裡,老太太就讓莊之蝶拿刀剝門上的影痕。莊之蝶沒辦法剝,老太太就說:“你站在這兒,你是名人,火氣大的,誰都怕你的,你給我壯膽了我剝!”拿刀就在門上刻,刻一會兒,說揭下一頁,刻一會兒說又揭下了一頁,一共揭了十二次,手作了抱狀到廚房,劃了火柴來燒,問聽見了嗎,燒得噼噼啪啪油流皮爆地響哩。忽然驚叫有一雙人腳跑了,這腳是她用刀從一條牛腿上砍下的,牛是長了人腳的,砍下來卻跑了,便在房子裡攆著趕,終於攆出了房門,方一頭大汗,上床安然入睡。這天夜裡,莊之蝶怎麼也睡不著,恍惚間似乎覺得滿屋裡有人腳在走,走著各種花步,那腳印就密密麻麻在地板上、四壁上、天花板上,組合一幅圖案。又似乎他是順了這圖案從外層往裡層走,腳印兒竟變化莫測,走到裡層了無論如何卻再走不出來。不覺驚醒,已出得一身大汗。拉燈看地上牆上,並沒有什麼腳印。想:是自己聽老太太的話而做夢吧?卻再不能睡去,拉燈守坐在老太太臥室門口吸菸,看著老太太懷抱了那一雙小腳鞋睡得正香。而幽幽的壎聲卻傳來,如鬼哭狼嚎。

莊之蝶在雙仁府那邊住過幾天,牛月清不敢過來叫他,和孟雲房商量。孟雲房的意思是讓他陪老太太就住在那兒吧,至於那兩篇文章由他來寫,由他找報紙發表了事。等莊之蝶緩過氣來,還指望他去找小乙弄書畫的。牛月清就每日在家等待周敏,瞭解隨時發生的情況,又得招呼一日來一次的趙京五和洪江。更令人頭痛的是周敏把白玉珠叫來過一次,白玉珠此後常常吃飯時間或夜裡十點了來閒聊天,甚至領了一大幫愛讀書的和崇拜作家的男女來聊。牛月清則一一笑臉相陪,沏茶敬菸。等人一走,就張嘴打哈欠,累得一絲力氣也沒有了。柳月一邊打掃地板,說這些人煙頭不往菸灰缸裡扔,偏要扔到屋角;說他們吐痰,吐了痰又要用鞋底蹭蹭;說來個人沏杯新茶,往往喝一口兩口,又來了人又得重沏,茶葉都浪費了;說廁所馬桶沿上有撒的尿。

周敏明顯地人瘦了許多,鬍子也數日不刮,白淨的臉面像了個刺蝟,不斷地訴苦說白玉珠問了幾遍關於字畫的事了,牛月清也就催孟雲房和趙京五勸說莊之蝶快去找小乙。莊之蝶沒了辦法,一個夜裡和趙京五去了麥莧街二十九號,幸好小乙在家。龔靖元就這麼一個兒子,父子關係卻不好,龔靖元掏錢買了一個單元樓房讓小乙單獨住在麥莧街,為的是眼不見心不煩的。莊之蝶和趙京五進了門,小乙自然不敢慢怠,取煙沏茶,說叔你怎麼來找我了,我屋裡髒亂,你尋乾淨地方坐吧。說著拿一張報紙蓋在了床下一個便盆上。屋裡確實亂如狗窩,散發著尿臊味,莊之蝶就過去把窗子開啟,在床沿上落身坐下。小乙先是坐在藤椅上與他們說話,歪腳倒頭的,幾次想坐得端正,不覺一分鐘就又蜷一堆窩在那裡,又是張嘴流眼淚,說:“叔你喝茶,我上廁所去。”上了廁所老半天不出來。莊之蝶和趙京五就聞到一股香氣,見花架上那盆蔫了葉子的花草也精神了起來。兩人對視了一下,沒有言傳。小乙從廁所出來,判若了兩人,眼睛裡幽幽有光。莊之蝶說:“小乙,你又吸大煙了?你拿些大煙來讓叔瞧瞧,叔還沒見過這玩意兒。”小乙說:“叔也知道了?叔也不是外人,我拿了你看。”拿出來的是一小疙瘩黑泥一樣的東西,說這煙膏他是放一丸在香菸裡吸的,他這兒沒有白麵兒了,白麵兒好。便讓莊之蝶和趙京五抽,兩人說不抽的,留給你吧。小乙就說:“叔你是寫文章的人,你能不能給什麼部門反映反映。”莊之蝶說:“什麼事?或許我能說上話的。”小乙說:“現在社會上假冒商品太多,坑害消費者利益,這白麵兒作假的就多啦,許多人抽了渾身起皰疔,頭髮都落光了。”莊之蝶說:“你寫個東西,我送公安局讓他們查去。”小乙就笑了,說:“叔還給我開玩笑的。”莊之蝶說:“小乙,叔給你說一句話,這話或許你也聽得多了,你什麼吃不得喝不得,偏要抽這玩意兒?你爹給我說過你,他為你頭疼,周圍人另眼看你,這又花錢又傷身子,主要是傷身子,你年輕輕的,還要找媳婦不?”

小乙說:“叔你說我不生氣,我知道叔是為我好的。可叔你哪裡知道抽菸的妙處?抽過了,你想啥就有啥,想啥就來啥。說實活,我恨我爹,我爹那麼多錢,他可以一夜打麻將輸二千三千,他就是不給我多餘的子兒。我恨小麗,小麗是和我談了五年的戀愛,她都和我睡過了,說走她就走了?!我恨我單位那領導,他到處散佈我的壞話,為了那份工作,他得過我爹十幅字的,他竟能把我就開除了?!我知道越抽越戒不了煙癮,可我那些抱負,那些理想,也只能在抽了煙後才能實現啊。叔你不要勸我了,你有你的活法,我有我的活法。你怕是和我爹一樣的,說起來聲名在外,天搖地動的,可你們倒還沒我活得自在的。有一點叔你相信,我不會成為社會害蟲的,我不去街上偷人,我不去真的搶劫,真的強姦婦女,也不去真的殺人,我不妨礙任何人。我是我爹的兒子,他再煩我,但我畢竟是他兒子,我爹的字畫夠我今輩子抽的。”趙京五就說:“這是當然的,小乙有福就福在這裡。小乙,我知道你手裡有你爹的字畫作品,也聽說漢中有人還給了你一件毛澤東的書法長卷,有這事嗎?”小乙說:“趙哥你行,我什麼事你都知道,你對我爹說過了?”趙京五說:“咱哥兒們,我幾時出賣過你,給你提供大煙的小柳葉和王胖子人家老早就不想給你供煙了,怕你爹知道了告他們,是不是我去勸說的?”小乙說:“趙哥是堅鋼朋友。毛澤東的那幅字寫得好哩,一看就有帝王之氣,這東西是在我手裡。”趙京五說:“這就好了!話明著說,我和你莊叔今日來,是想見識見識那幅字的。你莊叔是作家,什麼字都不稀罕,只是要寫一篇關於毛澤東詩詞書法方面的文章,就想能得到一件實物。他給我說了,我說這好辦的,小乙那裡有一幅,小乙是義氣人,他留那幹啥,會送了你的。”莊之蝶說:“我哪能白要?小乙到我家去,看上什麼玩物兒你去拿一件吧。”趙京五又說:“毛澤東的字當然不是省長的字,但話說回來,那又不是文物,即便算是革命文物,你能賣嗎?國家一見就要上繳的,一分錢也不付的。”小乙就嘿嘿地笑。趙京五說:“小乙你笑什麼?”小乙說:“莊叔和趙哥不是外人,我也真話說了,你們要我爹什麼字畫,我都可以給你們,這幅字,我是不能的。有人來買過,出過五千元的價兒,我沒出手,我也愛毛主席的,毛主席人死了,但他還是神,神的東西在家也避邪吧!”趙京五就看莊之蝶,莊之蝶搖搖頭。趙京五說:“那好,你這麼說,我們也不難為你了,那你總不能讓你莊叔就這麼走了?你這裡有你爹的字,隨便取幾幅吧。”小乙就從櫃子裡抱了一卷出來,抽了三個有軸兒的,說:“我就靠這抽菸的,你不知道,我爹卡得嚴哩,為弄這批東西我費了勁的。”趙京五把三幅字軸用報紙包了,夾在了胳膊下,說:“趙哥虧了你嗎!我會給小柳葉說的,你去買菸,讓她軟些價兒。”就和莊之蝶走出來。

莊之蝶和趙京五一走,龔小乙就從櫃裡取了一個長條木匣來,開啟看了看毛澤東的那幅字,重新包好,裝在匣子鎖了放到櫃子的最下邊。心想,趙京五把莊之蝶領來也謀這件字,就說明這真是件寶貝了,那麼,萬不得已不能出手。如今煙價一日高出一日,到了將來實在沒錢了再換煙抽吧。一想到煙,癮就又發作了,將那唯一的一包白麵兒在錫紙上倒了,用火柴在下邊燒,再拿一個紙筒兒籲地一口長吸到肚裡,就開了一瓶高橙飲料趕忙喝下壓住,不讓一絲一縷的煙氣從氣管漏出來,然後就點上了一支萬寶路香菸,躺在那裡一口一口地吸,立即就墜入另一個境界,似看見了小麗從門外進來了。他說:“小麗,你來了?你這麼些日子都到哪兒去了,我只說你永遠不來見我了?!”小麗說:“我好想你,好想好想的,你就不來接我嘛!”小麗在給他撒嬌。小麗撒起嬌來就在他身上蹭,那雙奶子擁在他的臉上,手也在下邊揣了,還說這是香腸,我想吃香腸的。小乙他就把衣服脫了,也給小麗脫。小麗會享受,她自己不脫,偏要他脫。小麗的衣服很多,脫了一件又一件,脫了一件還有一件,脫到最後脫出個小巧的身子來,他們就想著法兒做各種雜技動作。他說小麗你坐過船嗎?小麗沒坐過,他就把一口袋黃豆倒在床板上,攤成勻勻一層,將一張木板放在黃豆上,他和小麗就趴上面玩起來,木板晃來晃去。但小麗卻下床走了,開始變臉,變得像一隻惡狗。小乙他就發怒了,說:“你不和我做愛,你是和那個姓朱的來嗎?那姓朱的有什麼比我好的?”小麗卻說:“是的,你一出門我就和小朱幹,他比你強,他是超人,妙不可言!”小乙他就抄了刀說我要殺你!小麗說你殺吧。他一刀過去就把她殺了。小麗倒在他面前,雪白的身子在蠕動,一股血就分了岔,像樹椏一樣從那奶頭上往下流,流過大腿。流過大腿時似乎流不動,血水聚很高的楞沿兒,他就用刀尖劃了一下,劃出個白道兒,引著血水便唰地流下去了。小乙他就又拿刀在小麗心口剜,剜出一顆心來,他說小麗你心原是石頭做的這般硬?!小麗就叫了一聲徹底死了。他小乙看著那已經死了的小麗的身子還有一處在動,就覺得美豔無比,尤其那一聲叫,刺激得他無比快意地長笑了。

莊之蝶帶了三幅字回家展開看了,果然是龔靖元書法中的精品,倒不忍心全送那司馬恭,遂抽下兩幅讓趙京五收留了將來佈置畫廊。怎麼去見司馬恭,莊之蝶卻有些為難,說他從沒有這麼樣求人的,顯得太是下作。趙京五說這你得去,韓信當年還鑽人褲襠的,身在屋簷下怎能不低了頭?莊之蝶就要讓孟雲房陪他,孟雲房能說話,以免在那裡冷場。臨去的那日晚上,趙京五去叫孟雲房,孟雲房不在家,夏捷說不是為官司的事去白玉珠那兒了嗎?原來白玉珠的母親害腰病,孟雲房就陪同著宋醫生給白玉珠的母親治病去了。趙京五回來說了,兩人就往白玉珠家來,果然孟雲房和宋醫生在那裡。宋醫生為老太太按摩了腰,正在燈下開藥膏處方,一見莊之蝶,就問腿傷如何,莊之蝶趕忙感謝了,腳在地上跺著說藥膏真好,五天裡什麼痛感也沒有的。白玉珠雖是去過文聯大院五次,但還沒真正見過莊之蝶,熱情招呼,就拍腔子說官司的事有他便沒事的。莊之蝶也說了幾句感激話,拿出龔靖元的一幅字讓他看,問送這樣的字行不行?司馬恭會不會接受?如果接受了不說,不接受了又怎麼辦?孟雲房說:“這有什麼不敢接受的,不是冰箱電視大件東西,不是現款鈔票,文人送字畫是文人的本行,雅事哩!你送著不丟人,他收著不尷尬,他也可以公開對人說這是誰送的。既不落受賄名,反覺榮耀哩!你要還不自在,我陪你去。”莊之蝶說:“我來就是要你一塊去的。”白玉珠就說:“你們先坐了,我去他家看看,如果他家有客人,你們就不先過去。如果人在,我也先去嘮嘮話,瞧瞧他情緒怎樣。若正為別的事心煩,這去就不保險了;若情緒好,什麼話都可說的。”孟雲房說:“對對,我們在這兒等你。”白玉珠出了門,莊之蝶就問起宋醫生現在有了行醫執照了嗎,最近見過王主任沒有?宋醫生說:“我一直想去找你,只怕你早知道那事了,就沒去打擾你。”莊之蝶問:“什麼事的?”宋醫生就去了廚房洗手,示意莊之蝶過去說話。到廚房掩了門,宋醫生說:“你真的不知道他的事嗎?那個設計員你還記得?”莊之蝶說:“記得。好久日子沒時間去找她的。”宋醫生說:“她瘋了。”驚得莊之蝶差點叫出聲,忙問:“瘋了?她怎麼能瘋了?!你是聽人說的,還是親眼所見?”

宋醫生說:“她人我沒見到,可這事沒假。為辦執照,我去了王主任那兒三次,他總是說忙,改日一定去的,並約了我的日子。那天我去了,剛坐下要說話,進來一個女的,那女的說她是阿蘭的姐姐,說阿蘭瘋了,羞醜不知道顧了,她是來向王主任問問阿蘭是怎麼瘋的?王主任聽說阿蘭瘋了,也在說:‘她瘋了?她一瘋這設計工程怎麼辦?’阿蘭姐姐就掏出一件衣服放在桌上,問王主任這是怎麼回事?我看清了,是一個小褲衩,女人穿的褲衩。褲衩卻破了,分明是用剪刀鉸開的。王主任就對我說:‘你看,今日又有事了,你先回去吧,三天後來找我。’”宋醫生說著頭伸到水龍頭下,張口喝了水,咕咕嘟嘟漱了一會兒,吐出來,說:“三天後我去了,王主任沒在,問旁邊房子的人,說王主任住院了。我想人家住了院就得再買些禮去探視一下才好。便問得了什麼病,住在哪個醫院?房子裡的人就哈哈笑,我才知道了事情原委。事情是這樣的:王主任是借讓阿蘭設計公廁,不停地招阿蘭來談方案,阿蘭那女子也是設計心切,便識不破王主任的壞心。那一天阿蘭去了,王主任說方案定下來了,要慶賀的,拿了酒讓阿蘭喝。阿蘭是喝了,喝醉了,王主任就把她放倒在桌上,剝了人家衣服,因為急,褲衩也用剪刀鉸開,把阿蘭糟蹋了。阿蘭醒來就鬧,王主任就說你要嚷,我就說咱們是通姦的,我沒有去你家,是你自動來我這兒的。阿蘭忍了,回去越想越氣,給她姐姐說了。她姐姐也是氣得要死,又罵阿蘭搞什麼設計,這麼大的人了沒個心眼。阿蘭越發想不通,就瘋了。那日見到她姐姐,她姐姐就是來找王主任的,王主任是跪了求她姐姐。她姐姐是有心人,一是要報復王主任,故意軟了話,說要饒他;二是王主任賊膽太大,竟看她姐姐比阿蘭長得還要好,既然阿蘭姐姐話軟了,還對他笑,說過你找我婦人也就罷了,你找黃花閨女,還讓我妹妹找人家不找的話,他就上來抱阿蘭姐姐。阿蘭姐姐竟應允了他,喜得王主任姐呀姐呀地叫,當下提出他要離婚,盼望阿蘭姐姐嫁他。阿蘭姐姐第二天就尋到了王主任家,對著王主任的老婆說:‘我愛老王,老王也愛我,我們相好三年了,你能不能成全我們?’說完就坐在床上,自個倒了一杯水喝起來。她真厲害,氣勢和風度竟將王主任的老婆鎮住了,一句話也說不出來。阿蘭姐姐就站起來,說,你記住,我叫阿燦,阿燦才有資格配做這個房子的主人的!說罷就大步走了。這老婆一見她走了,在家大哭起來,跑到辦事處找王主任,可主任正主持會,衝進去揪了他的耳朵出來,滿院子叫喊王主任流氓,在外蓄小老婆,讓小老婆到家去欺負她了。兩口子就在院子裡打起來。當晚王主任就去找阿燦,阿燦直笑,說:‘你不親親我嗎?’王主任撲過去就親,阿燦一口把他舌頭咬下來一截。王主任才知道阿燦一切都是在報復,捂著嘴跑了。莊先生,莊先生,你這是怎麼啦,你有心臟病嗎?”宋醫生自管自說下去,抬頭看莊之蝶,莊之蝶臉色蠟黃,閉了眼睛,身子靠在牆上慢慢往下溜,就慌了,急忙叫趙京五和孟雲房。兩人過來,嚇了一跳,把莊之蝶放平在地上就按摩胸口。莊之蝶睜開眼來,說:“沒事的。”慢慢坐起來。趙京五倒了開水讓喝,孟雲房說:“宋醫生,你在說什麼了,剛才還好好的,怎麼一下子成了這樣?!”宋醫生說:“我給他說件閒事的,他突然就順牆往下溜。”莊之蝶說:“不關宋醫生的事,這些天怕是累了,有些虛脫吧。”眾人見他喝了開水,臉上漸漸紅潤開來,都鬆了一口氣,說或許有心臟病,過幾天一定得去醫院查查。

過了一會兒,白玉珠回來,說是院裡領導在司馬家裡,看樣子還得等一陣兒,等領導走了再過去。莊之蝶說:“老白,既然是這樣,閒聊沒個長短,夜也不早了,我們改日再拜見司馬審判員吧!”趙京五又說了剛才莊之蝶犯病的事,白玉珠想了想說:“那也行的,你一定是心急病的,不要急嘛,我說有我嘛,我連這點事都給你辦不了,我不是白在法院工作了?!”一直送他們出來,和莊之蝶握手告別時還親熱地抱了一下,說下次來先給他打個電話,他還要準備個照相機,要和大作家合個影榮耀榮耀的。

莊之蝶回到家裡,趙京五說了犯病的事,嚇得牛月清和柳月眼淚都流下來,說從來沒有犯過心臟病呀,就衝糖水讓喝,燒薑湯讓喝,問想吃什麼。莊之蝶說:“我想睡。”就睡下了。客人走後,牛月清輕輕脫衣睡在丈夫的身邊,莊之蝶卻醒過來,牛月清問覺得怎麼樣,莊之蝶說沒啥事的。牛月清說:“沒事了我就放了心。”身子就偎在丈夫懷裡,說:“你好心硬的,要不是出了這場緊事,你怕還是不理不睬我的!瞧你也瘦多了,這犯病兒怕也是心上吃力惹下的。你男人家心胸要大的,天大的事也都有個過去的時候,你說呢?”莊之蝶就把胳膊從夫人的脖子下伸過去摟了她。牛月清身子麵條似的軟軟貼緊,卻感覺到有什麼東西墊著,手一摸,摸到那枚銅錢,說:“這哪兒的銅錢,稀罕得戴在身上?”莊之蝶支吾了,說:“戴著好嗎?”牛月清說:“男人家戴這個算什麼樣兒,一定是誰送你的,這段時間不管你了,哪一個不要臉的騷貨就給你騷情了?”莊之蝶說:“別自己捏個鬼兒又讓鬼嚇住!那日阮知非叫我去他家,他說一個氣功師給他一枚銅錢上發了功,戴上可以避邪健身,就送了我的。”牛月清說:“阮知非的話十句九句謊的,送你一枚銅錢兒倒說得那麼玄乎,為啥戴上了還犯心臟病?”莊之蝶立即把話岔開,就把阿蘭和阿燦的事說給了她。牛月清當然咒罵了一通那個王主任,卻也怪阿燦那樣去處理何必呢!女人畢竟是女人,她為了報復,也不該真的與王主任摟抱了親嘴的。莊之蝶說:“你不懂。”牛月清沒有回嘴,心裡卻想:他這麼病了,原來是為了那姐妹倆兒,萍水相逢的人,即使同情也不至於到這個份兒上!便說:“我不懂,你就懂她,你是怎麼懂她的?”莊之蝶卻輕輕打起鼾聲,假裝睡著過去了。

一連三天,西京降起了大雨,這雨如白色的麻繩,一股一股密密麻麻從天上甩下來。三天里正晌午光線都是暗的,每個四合院,居民樓院,水都是一腳脖子深,從水眼道流不及,就翻了大門檻往外流。自來水龍頭卻沒水了。訊息傳來,原是西城門外一段路塌陷,水管斷裂,柳月就提了盆子去涼臺口接雨水,盆子一伸出去水就滿了,取回來卻只有半盆,如對了瀑布接水一樣。莊之蝶有許多事心急著要去辦,出不了門,背上倒不痛不癢地生出一溜七個瘡來。牛月清害怕是什麼毒東西,莊之蝶說沒事,可能是下雨潮氣所致,就塗了些清涼油。牛月清就操心起雙仁府那邊的老孃和老孃住的平房,撥電話,電話線又斷了,要柳月和她一塊過去。柳月哪裡肯讓夫人去淋這麼大的雨,就說她一個人去。這當日,啞了幾天的門房韋老婆子的播音器突然響起來,照例是噗噗噗吹了三下,牛月清就說:“這大的雨天,難道還有來訪人嗎?”話未落,韋老婆子的聲音就透過雨聲在院子裡迴響:“莊之蝶下來接客!莊之蝶下來接客!”牛月清臉就變了色,莊之蝶問你怎麼啦?牛月清說:“現在是一有急事,我這心就慌了!”柳月說:“我反正要下去的,我去看看是誰?若不是重要事,我就打發了;若是緊事,我讓他進門到家裡來。”便穿了雨衣,蹬了雨鞋跑下去。大門口裡溼湯湯地立著一個人,卻是那拉車收破爛的老頭。柳月並沒理會,對韋老婆子說:“沒人呀,誰個找莊老師的?”韋老婆子拿嘴努努老頭。柳月就奇怪了,過去問:“是你找莊老師?”老頭說:“我找莊之蝶,不找莊老師,我沒有老師。”柳月就笑了:“什麼事,你給我說!”老頭看看柳月,說:“你給過我兩個饅頭的。”柳月說:“你好記性,我不用你謝的。”老頭說:“我沒謝你,罵你的,那天夜裡我積食了,肚子脹得一夜沒睡好!”柳月說:“這麼說,冒這麼大的雨你是來罵我的?”不再理他,兀自往街上去。老頭說:“你走得好,你老師背上還要生瘡的!”柳月就站住了,覺得驚奇:他怎麼知道老師背上生了瘡的?就說:“哎,你說什麼?”老頭說:“雙仁府的牛家老太太讓我順路捎話,說她老伴回家幾回了,沒做幾頓好飯菜的,女婿女兒一個都不來,老伴用鞭子抽女婿哩!”柳月說:“她哪裡有老伴,死了八輩子了!老太太又是犯了病的,我這才要過去,大爺你還要往哪兒去?”

老頭說:“我往哪兒去,大雨天街上沒人了,我到省府市府去了我就是省長市長,我坐在交通指揮台上我就是警察,我進了飯館裡我就是發了財的人!你要去雙仁府,你坐了車,我路上就是司機,到了雙仁府,我就是你爺的。”柳月說:“你話這麼多的!那我就上車呀,我真不好意思,讓你這麼大年歲的人拉了我。”老頭說:“那你拉了我,我就是坐小車的官人!”柳月說:“我哪裡能拉了車?”老頭就把車拉上街小跑起來,說:“你頭暈不暈?”柳月說:“不暈!”老頭說:“那你是坐車的命,不當官也是官太太。”柳月樂得直笑。但一笑,雨就灌了一口,忙把雨衣裹緊身子,看著老頭茅草般的頭髮一綹一綹全貼在臉上,衣服溼淋淋的了,清清楚楚顯出瘦骨嶙峋的脊樑。柳月又不忍心了,要把雨衣讓給他。老頭說:“姑娘你這命就薄了!”柳月說:“怎麼又薄了?”老頭說:“那你怎麼要把雨衣給我?我在西京城裡跑了這幾年,人人都把我當瘋子,不把我當瘋子的只有睡在城門洞的那些人。”柳月就不言語了,心裡一時亂糟糟的。街巷的積水更深,簡直是一條條河,沿途那些地下水道通口的蓋子全揭了,為的是儘快讓水流走,但有的通口卻往外冒水,積水就幾乎到了人的膝蓋。老頭就繞了路的一邊拉車,一邊給柳月指點。哪一堵圍牆是塌了,哪一根電線杆下的地面泡軟了,杆子倒斜斷了線。柳月就又看見有幾輛汽車窩在幾個下陷的坑裡;而平路上一輛卡車和一輛麵包車相撞了也癱在那裡,這卡車樣子是要超車的,但沒有超過,一頭卻碰在麵包車的前半截,兩車癱在那裡組合了一個“入”字。老頭就嗬嗬地笑。柳月說:“你笑什麼?”老頭說:“你瞧瞧那卡車幹什麼了?世上萬物都有靈性的,這卡車是看見了面包車就忍不住騷情,強行去要親嘴吧,這不,禍就闖下了!嗬,你看著那東西好,那你只能看著。手抓火炭兒,火炭能不燙了手?!”柳月再看時,越看越像是那麼回事兒,也就笑;笑過了,心裡卻有些不舒服。老頭猴子一樣不正經拉著車走,一會兒從水面上撿起一隻塑膠破盆兒,一會兒又撈起一隻皮鞋,反手丟上車來,說這皮鞋是新的,一定是水進了誰家房子而從門下漂出來的,可惜是單隻,怎麼沒有漂出個彩電和一捆人民幣呢?柳月就又笑,想這老頭自己說他不是瘋子,也是離瘋子不遠的。突然老頭就大聲吆喝起來了:“破爛——承包破爛——嘍!”柳月在車上說:“我在你的車上,我是破爛啦?!”老頭說:“不喊喊我嗓子疼的。”柳月就說:“你要嗓子疼,你怎不給我唱唸著謠兒?”老頭第一次回過頭來,嘩嘩的雨裡,他一臉皺紋地笑,笑得天真動人,說:“你也愛聽?”柳月說:“愛聽的。”老頭就飛快地拉著車跑起來,沒膠皮的鐵軲轆在水裡比旱路上輕快,攪得兩邊水白花花飛濺,柳月於是聽到了有趣的謠兒:

中央首長空中行。省市領導兩頭停。縣上的,帆布篷。鄉鎮的,“壹三零”。農民坐的是“東方紅”。市民騎的是自搖鈴。

老頭又回過頭來,說:“姑娘,你叫什麼名字?”柳月說:“柳月。”

柳月乘的是水中龍。

柳月就叫道:“我不讓你編排我名字,我不願意嘛!”老頭還是繼續著反覆唱,街兩邊避雨的人就聽到了,立即也學會了。柳月便聽見身後那些人都在狼一樣的吼著嗓子唱叫起來,最後一句仍也是“柳月乘的是水中龍”。柳月就生了氣,從車子上往下跳,一跳跳坐在水裡,老頭卻沒有聽見,也沒有感覺,竟還拉了車子飛也似的在雨中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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