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柳月一到雙仁府這邊,滿街巷裡,都亂哄哄的是人,老的少的差不多都用了塑膠布、雨衣、薄膜紙包著大小包袱和家用電器,往屋簷下跑。許多警察在那裡大聲吆喝,一些人就被車拉走;一些人卻死活也不上車;更有一群人急急往老太太住的院裡跑,叫嚷著快打電話,打急呼電話!柳月第一個念頭就是老太太出事了!不顧一切地往家跑,家裡果然站滿了人,而老太太卻在門口的藤椅上盤手盤腳坐著的。柳月一下子抱了她,說:“大娘,你沒事吧?”老太太說:“我沒事的,昨日一天你大伯一直陪了我的,他今日又來,你們都不過來,他就發火了,他說他用鞭子抽打了女婿,他手重的,我倒擔心他把你老師打壞了!”柳月說:“哪有這等事,莊老師背上只是出了些瘡的。”老太太說:“那不是鞭打的又是什麼?我年輕的時候,水局裡有個趕馬車的劉大瑜,掙了錢上不敬老,下不娶妻,整日趕車回來就去闖勾欄,入局子。那年夏天打雷,他背上一片烏青,那就是被雷批了文的!你莊老師讓鞭打了,他還是不過來,等著要雷文嗎?”柳月說:“莊老師事情多得走不開,才讓我冒雨過來的。”老太太說:“你大伯就說女婿不會過來的,果然他不過來!你大伯只能欺負了我,要我給他做花椒葉煎餅。天潑大雨,老東西逼我去院裡那花椒樹上摘葉子,那面牆就倒了。你說怪不怪,那牆不往這邊倒,偏就倒過去,把順子那駝子娘砸死了。你大伯怎地說,他說,為啥牆沒倒過來,那是一個女鬼在推牆的,看見了他,他給人家笑笑,女鬼就把牆推向那邊。這老不正經的!”老太太說著,還氣呼呼地喘氣。旁邊幾個人也聽了一句半句,問:“牆不是淋倒的?是人推的?”柳月說:“鬼推的,我這大娘陰間陽間不分,你哪裡就信了?你要信,你問她,我那大伯死了幾十年了,你問她現在人在哪兒?”老太太癟了嘴罵柳月和她總是反動,是反動派,說:“我說你大伯,你在那邊還花呀?!他和我吵,吵得好凶。他們一夥進來要用電話,你大伯說聞不慣生人味,頭疼,才走了的。”旁邊人就笑了,知道果然是個神經老太太。打電話的打了半天,電話總算是通了,向眾人喊:“市長馬上帶一批人就來救災了,市長說還要帶電視臺記者,報社記者,還有咱莊作家的。”一群人歡叫著就擁出門去。老太太說:“這麼大的雨,市長還叫你老師來,要他去抽水?你大伯打他也打不過來,市長一叫就叫來了,市長是官,你大伯就不是官?你大伯在城隍爺手下是個頭目的!”柳月說:“市長怕是讓他來寫文章的。”老太太說:“那你出去瞧著,他要來了,就叫他回來給你大伯燒些紙呀!”柳月沒吭聲,換了一身乾淨衣服,打了傘也出去瞧熱鬧了。

院子的左牆角果然塌了一面牆,牆是連著隔壁的順子家,牆後真的是個大茅坑,茅坑裡落了許多磚石,糞水溢流,而茅坑邊是一堆扒開的磚石。柳月往日只知道這一片也是個低窪區,只有莊家的屋院墊了基礎,高高突出,但沒想到院牆過去就可以清楚看到整個低窪區的民房了。這裡的建築沒有規律,所有房子隨地賦形,家家門口都砌有高高的磚土門坎,以防雨天水在溝巷裡盛不了流進屋去。那橫七豎八的溝巷就一律傾斜,流水最後在低窪區的中心形成一個大澇池。以前是有一臺抽水機把澇池的水再抽出來引入低窪外的地下水道流走,現在三天三夜的雨下得猛烈而持久,澇池的水抽不及,水就倒流開來,湧進了幾乎一半的人家。柳月跳過了院牆豁口,順子的娘還沒有盛殮了去火葬場,身蓋著一張白色床單停在家裡。家裡雖然沒進水,小院裡的水卻快要齊平臺階,順子的媳婦和順子的胖兒子,頭纏了白紗條在屍床前擺設的靈桌下燒紙,哭已經是哭過了,因為來幫忙救災的人多,便再沒哭。順子一邊用手在小院門口築一個泥坎兒,一邊用盆子向外舀著水潑,一邊給新來探望的熟人在說:“下雨了,我也沒去街上擺煙攤,顛倒了頭在床上睡,一個夏天的乏勁都來了,越睡越是睡不夠,就被哐的一聲驚醒了。想,這又是什麼倒了?出來看看,那邊茅坑的牆倒了。這幾日誰家不倒個牆、塌個屋簷角的,倒就倒吧,天晴了再說。我就又去睡。睡卻睡不著,想我娘怎地不見?我娘在對面那間小屋住著,她腰駝了,耳朵卻靈,每有動靜都是她要出來,不是喊我就是喊我兒子,說誰家又怎麼啦,快去看看呀!院牆倒得這麼大聲響,怎不見她叫喊?我就叫我兒子去看他奶在不在,兒子去了說不在,我還以為我娘去溝巷裡看水了。又睡了一會兒,尿憋,起來到茅坑去,站在那兒,卻發現了我孃的那隻小腳鞋在茅坑漂著。我心裡就慌了,彎腰去搬那倒下的幾塊磚石,我孃的一隻手就出來了,我娘是在上茅坑時,被那牆倒下來活活窩死在那裡的。這鬼市長,他整天花了錢造文化街、書畫街,有那些錢怎不就蓋了樓房讓俺們去住?!讓雨下吧,再往大里下吧,把這一片子房子全泡塌了,人都砸死了,市長他就該來了吧!”旁邊人就趕忙說:“快不要這麼說,你沒看電視嗎,這幾天市長像龜孫似的到處忙著救災哩!聽說西城門北邊那片低窪地房倒了三百間,人死了十二個了。剛才已打了電話,市長立馬就要來了,你可千萬別說這話!市長心盛盛地來救災,肯定要下決心撥款撥物給這一片居民。市長也是人嘛,你話說得難聽了,他不生氣?生了氣該撥一百萬救災費也可能只給五十萬。”順子點了頭,雙手接過了一個鄰居跑去買來的童男童女泥塑,眼淚流著進屋擺在了他娘靈桌的兩旁,跪在那裡老牛一般地放了哭聲。

柳月不忍心見人哭喪,忙踏了泥水往別處去。聽見遠處有車響,有人聲,順了一個窄巷一腳高一腳低走過去,褲子又成了兩筒泥水,就看見有人肩上扛了攝像機在拍攝。一堆人的,有抬了三臺抽水機往那邊跑的,有扛了塑膠布捆的,有醫生,有擔架。柳月便看見莊之蝶了。柳月走過去,扯了他的後襟,說:“莊老師你真的來了?”莊之蝶說:“市長打電話要我來現場看看,我怎地不來?!老太太沒事吧?”柳月說:“甚事也沒有,她只讓你去給大伯燒紙,說大伯今天回來。”莊之蝶說:“我怎麼走得開?這兒忙活完了,可能還要到西城門北邊那片低窪區去的。”柳月就回身走了,卻又返回來,悄聲問:“哪個是市長?”莊之蝶指了指已走入巷頭一群人中的那個高個。柳月說:“當市長倒還這麼辛苦!”莊之蝶說:“你以為的,市長也不是好當的!”柳月卻癟了嘴,說:“咱是看見賊娃子捱打哩,卻沒看見賊娃子怎麼吃哩!”莊之蝶瞪了她一眼就攆那群人去了。

這一晚上,雨開始住了,莊之蝶沒有回來。電視上的專題節目是市長向全市人民作關於搶險救災的報告。他說這個城市是太古老了,新的市政建設欠賬太多,在已經改造了四個低窪區後,今年市政府還要下狠心籌集財力物力,改造西城門北段和雙仁府一帶的低窪區。而莊之蝶就住在一家賓館裡,由宣傳部組織了幾位報社的記者和莊之蝶連夜撰寫這次搶險救災的紀實報導。他們由災後的沉思,今年低窪區改造的規劃,洋洋灑灑共寫出數萬字,於第三日中午全文發表在市報上。離開賓館時,黃德復代表市長來擺了一桌酒席慰問大家;席面很豐盛,但大家因疲勞過度胃口不佳,菜剩了一半。黃德復說:“莊作家你家養了貓嗎?用塑膠袋包了這幾條魚帶回去,也不浪費呀!”一句話倒使莊之蝶想起了汪希眠的老婆,便把那吃剩的幾條魚裝了袋子,出得賓館,便徑直到菊花園街汪希眠家去了。

汪希眠是買了一處舊院落而自修的一座小樓。樓前一株大柳,蔭鋪半院。又在樓的四旁栽了爬壁藤,藤葉密罩,整個樓就像是一個綠草垛子。莊之蝶先在那院門框上按了門鈴,半天沒人來開,一推門,門才是掩著的。深入了,院子裡還是沒有人,也不見保姆和老太太出來。寬大的石階上生滿了綠苔,一片落葉,葉柄兒纏在那綠苔裡,不知怎麼著了風,噝噝兒發著顫音。莊之蝶覺得一場雨後使這院落不是清靜,而是有些陰冷瑟瑟了。正疑惑著人呢,一隻貓就悄然從樓庭裡跑出來,三步之遠蹲下,拿很亮的眼睛看他,然後尾巴搖搖,又朝樓廳去了。莊之蝶知道這就是女主人的那個龐物了,跟了貓進去,貓在廳裡卻不停又往牆邊的轉梯上爬,爬上去幾層,回過頭來再看他,他就也上了樓梯。如此上到二樓,他瞧著樓梯口的那間房子裡,汪希眠老婆病懨懨歪在床頭,正給著他一個無聲的笑。莊之蝶忙放下塑膠袋兒,走過去問:“你病了嗎?”女人說:“身子不舒服,不能到樓下去,可腳步還在院子我就聽出是你來了!從哪兒來的,怎麼就知道我病了?”莊之蝶說:“我還不知道你是病了,哪兒的病?看過醫生了嗎?”女人說:“前日清早起來,覺得背上疼,讓保姆來看了,說是出了幾個瘡疔的,我並不在意。不想昨兒夜就疼得厲害,整個脊背都成了硬的!今早保姆帶我去醫院,醫生說是化了膿的,開了刀敷了藥,疼是不疼了,但卻沒有了一絲兒力氣。”莊之蝶說:“讓我瞧瞧,到底怎麼樣了?”女人說:“不用看了,原本光光的脊背長了那爛傷,怪難看的。”說著,欠身讓莊之蝶坐在了床沿上。莊之蝶說:“希眠又是沒在家?老太太和保姆也不見的,你是吃過了?”女人說:“他還在廣州沒回來,老太太和保姆恐怕去郵局給他拍電報了,你自己倒水喝吧。”莊之蝶說不渴的,說:“這也是怪事,我背上也是出了瘡疔的,但卻不痛不癢,你的倒這般厲害?”女人明顯地吃了一驚說:“是嗎?哪有這麼巧的事?你怕是安慰我故意要開心的。”莊之蝶就解了上衣讓她看,女人果然看見他背上有七顆瘡疔,形狀如七鬥星勺的。女人當下也發了愣,悶在那裡出神兒,等到莊之蝶轉過身來扣衣服扣兒,她說:“之蝶,你還戴著那銅錢的?”莊之蝶說:“戴著的。”婦人突然眼簾垂下,撲撲簌簌掉下一串淚珠來。莊之蝶心裡一時翻騰,不知該說些什麼好,也不知該做些什麼好。他看見了一件繡花薄被的角下露出了女人的一隻小腳,白白軟軟地那麼斜放著,伸手拉了拉被角蓋住了,手卻仍在那裡顫動。女人就擦了眼淚,又一個無聲的苦笑,說:“你給我帶來了什麼嗎?”莊之蝶趕忙把手伸回來了,說:“我從賓館來的,有幾條吃剩的魚,給貓帶的。”女人說:“你真有心,還記著我的貓!它這兩天還真沒吃到魚的。剩魚也好,你快拿了讓它去解解饞吧!”莊之蝶把那塑膠袋開啟,卻沒個盤兒放了讓貓吃,記起口袋裡裝著那登載了紀實報導的報紙,就取一張攤在地板上,魚一放上去,貓就喵的一聲歡叫了。

莊之蝶陪了汪希眠老婆又說了半晌話,老太太和保姆還沒有回來,他就告辭了要走。汪希眠老婆不能送他,抱了貓說:“你該認下他是誰哩!”貓竟知趣地叫聲:“咪!”她就又說:“代表我去送他吧!”貓就跳下懷往樓下走,莊之蝶卻把貓抱起來了,說:“不用送的,好好陪著你的主人,啊!”眼看著婦人,嘴卻在貓的腦袋上吻了一下,吻得很響。

回到家來,莊之蝶筋疲力盡。牛月清接他如接駕,一邊看那報上的紀實報導,一邊讓他去臥室睡覺。他已經睡下了,牛月清卻記起了一宗事,進來說:“白玉珠剛才是第二次來電話了,說不敢再耽誤了時間,最遲也要今晚上去司馬恭家的。現在好好睡一覺,晚上去好了。”莊之蝶睡下並沒有睡著,腦子裡還想著汪希眠老婆的清冷日子,替她心裡發酸。卻又轉想,自己和這女人雖然清清白白,卻有一種說不清的情感繫著,連背上生瘡疔都幾乎是同一時間同一個位置,這到底是一種什麼樣兒的緣分兒?這麼想著,情緒也興奮起來,就穿衣下床,一邊問牛月清看了報上的文章感覺怎麼樣,一邊讓柳月燒了開水,說要叫孟雲房、趙京五來喝喝茶的。便從口袋拿出一包極精緻的盒子說:“你來瞧瞧這是什麼茶,君山毛尖!市長送的。”先自己在杯子裡衝了。牛月清看時,那葉子在杯裡一半著水,一半浮出,都是細長的未開綻的芽尖,竟一律豎著,如縮小的一片森林。待葉子一支支豎著又沉下去,杯麵上就一層一層漾白中泛綠的霧氣,一股幽香就在滿屋子裡暗浮了。牛月清說:“我真沒見過這等好茶的。”莊之蝶說:“去打電話叫孟雲房、趙京五,還有周敏兩口子,都讓品品。”柳月說:“我看過一本書,說霍去病在河西走廊作戰時,皇帝獎賞了他一罈酒,他把酒倒在一個泉裡讓全軍士兵來喝,那地方後來就叫了酒泉。市長送了你一包茶,你叫這個來那個來,真還不如把茶葉放到自來水公司的水塔裡去,讓全城都知道市長的恩典了!”莊之蝶說:“你這是笑我受寵若驚了?這你別嫉妒,市長就是送我一包茶葉不送你哩!”柳月說:“那你別小瞧我!”牛月清說:“叫人來喝茶就叫他們來喝吧,不必喊動唐宛兒了,女人家能品出個什麼好賴的?!要我來嘗,好茶葉聞著香,喝到口裡只是澀和苦。”莊之蝶說:“你是關中人,喝茶只是解渴,也或許是關中道上水有鹽鹼,放些茶是要遮水味罷了。南方的水好,喝茶倒講究品了。唐宛兒雖是潼關人,原籍卻在陝南,她能品出味兒的。上次我在阿燦家,她那茶葉是江蘇陽羨茶場買來的,味道真是美,喝了就連葉子也吃了,臨走還抓了一撮在口裡幹嚼,幾天口裡都有香氣的。”柳月說:“你那麼遜眼的,吃茶葉渣?”

莊之蝶說:“這你陝北人就更外行了,你看的書不少了,你說為什麼古書上常寫了‘吃茶’?那就是古人把茶葉搗碎了衝了糊狀吃,或是撒在飯裡吃的。你平日只是牛飲!”柳月說:“我們都是牛,只有像你這樣的高階人才叫吃茶的,可我看呀,阿燦那麼懂吃茶,卻幹出那種事來?!”莊之蝶問:“你也認識阿燦?她幹出什麼事來?”柳月說:“她昨兒下午來的,我真擔心大院裡人知道她是阿燦了,會怎麼說咱家的!”莊之蝶就問牛月清:“阿燦昨日來過?她來說什麼了嗎?”牛月清說:“柳月這張臭嘴,也學得和孟雲房一樣,該說的說,不該說的也說!阿燦是來過的,你給我說阿燦長得多好多好的,就是那麼個青眼眶女人呀?她說她妹妹瘋了,醫院裡是說治不了,建議送精神病院去,她讓你去看看她的妹妹,她要今日就去送哩。”莊之蝶就問:“她還說什麼了?”牛月清說:“還能說什麼?就給我說她和王主任的事,她也真是,竟然還紙包了那姓王的一疙瘩舌頭肉,差不多要幹臭了!她說她與丈夫離了婚……”莊之蝶就叫道:“離了婚?離什麼婚呀,這阿燦!你怎麼不去看看她妹妹,你怎麼安慰她了?為什麼不就留下她在咱家多待呢?”牛月清說:“我把她攆走了。”莊之蝶說:“什麼?你攆她走了的?!”牛月清說:“現在外邊誰不知道西京城裡有一個咬男人舌頭的女人?那王主任是色狼,能被咬了舌頭就少不了是兩人摟過親嘴,能摟了親嘴誰知道還幹了什麼?聽說又有一種說法了,是說她們姐妹倆爭一個王主任,妹妹爭不過姐姐而瘋了,姐姐和王主任通姦時要人家高數額錢,人家不給,一氣才咬了舌頭的。這號女人,連她丈夫都嫌惡心把婚離了,她要你去看她妹妹,你能去?咱家來人多,留她多待,碰上多事人出去到處張揚,咱名聲就好聽了?”莊之蝶臉色鐵青,胸部一起一伏,說:“不要說啦!你一貫是慈腸善心的出了名,你這次做得好!你攆走她是用掃帚把攆走的嗎?你怎麼不用了菜刀?她是壞女人,不殺了她,怎麼顯得出你的高貴?!”牛月清見莊之蝶說出這等話來,就一肚子委屈了,說:“我把她攆了,你就這麼恨我?我高貴不高貴我幹了丟你人的事了?我這是為了誰?我是狠毒女人嗎?多少年門口的要飯人哪一個我沒端了吃喝?家裡沒有,我也要上街買了蒸饃給的!可我就是眼裡容不得這種不正經的女人!我這家裡就不許那號人進來髒了地面!”莊之蝶冷笑了一聲,站起來去書房拿了那幅龔靖元的字出來,偏咳嗽著就吐一口痰在地板上,說:“都髒了,都是髒的,只有你是乾淨的,你就乾淨著吧!”拉了門走出去,門竟連閉也不閉。牛月清在客廳裡說:“柳月,這你都看見了,我在他眼裡橫豎都不是了麼!我越是百般迎合他,他越是煩我,你說這到底是啥原因?他處處為別人著想,唯恐傷了這個,屈了那個,卻全然不顧我呀,你說我這名人老婆就這麼難當?!”就嗚嗚痛哭起來。

莊之蝶下樓騎了“木蘭”就在大街上瘋一般地跑,雨後的小巷和商店門口還積著泥水,大街的中間人車碾踏卻早幹了,騰一層塵土。他想象不出昨日還是泥水汪汪的,阿燦是怎樣尋到他家的,一心一意盼望能見到他,能讓他去看看可憐的阿蘭,又給牛月清訴說自己的苦楚,牛月清卻攆了她,她是怎樣個破碎的心下了樓的?是怎樣哭著回去對瘋了的妹妹講的?腦子裡就一片混亂,恨牛月清,恨姓王的賊,恨留下他寫文章的市長、宣傳部長和那個黃德復。“木蘭”一直騎到了尚儉路,他才清醒阿燦已與丈夫離婚了,是不會住在那窄小的房子裡。今日去送阿蘭到精神病院,多半還是在病院裡沒回來吧!就掉頭又往城南的精神病院駛去。果然,在郊外通往病院的那條兩邊長滿荒草的泥濘小路上,莊之蝶恰好碰上了返回的阿燦。他先是並沒有注意,只看見路邊一個人低頭走過來,“木蘭”駛過時,濺起的泥水灑了那人一衣,他扭頭要道歉,才發現是阿燦。他叫了一聲:“阿燦!”車子在三米外的路上剎住。阿燦抬頭看著他,木木地看了半天,突然哇哇哭著撲過來,撲在他懷裡了。她那身上的泥水沾了他一身,她的鼻涕和眼淚就溼了他的衣襟。他說:“阿燦,阿燦,我不在家,我真的不在家,剛才才聽說你去找我了。”用手去為阿燦揩眼淚,阿燦後退一步,不哭了,卻掏了一面鏡子照著把零亂頭髮攏好,搓了搓臉面,說:“我的事你知道了嗎?”莊之蝶說:“知道了。”阿燦眼淚又流下來。莊之蝶就把“木蘭”調頭,讓她坐上來,說去看看阿蘭。阿燦卻說不用了,那地方不是正常人多待的,她待了半天差不多也快神經了;再說阿蘭才去,醫生也不會再讓出來的。莊之蝶無言地仰頭看著高空,心裡說不出的難受,就又把車調了頭,說:“阿燦,我領你去一個地方說說話吧。”阿燦說:“你不嫌我?”莊之蝶說:“嫌你就不來的。”阿燦就坐上了摩托車的後座,車子開動起來了,她才說:“你不來,我今日還是要去你家的。你夫人就是罵我打我,我也要見你一面的!你把我帶到什麼地方去?你要帶我去一個沒外人的地方,我只要和你在一起,我有話要對你說的!”現在是莊之蝶淚流滿面了,迎面的勁風呼呼猛刮,吹乾了流下來的淚,而新的淚水又流下來。他沒有回頭,也沒用手去揩,他感覺是臉上已有了淚水沖刷出的坑渠兒,就像井臺上井繩磨出的坑渠兒一樣深了。

兩人到了“求缺屋”,莊之蝶詳細詢問了事情的經過,就埋怨不應該在阿蘭發瘋後對王主任採取那種方式的報復。阿燦告訴他,她原本也沒想到要這樣行動,她是先去找主管街道辦事處的區政府的,但區政府卻說現在是什麼時代了,組織上還能為這類事情上綱上線?何況這事沒有旁人證明,單聽一個當事人這麼說,那另一個當事人又會那樣說,組織上該如何來下結論呢?區政府又說,這王主任是區裡能幹的街道辦事處主任,抓工作有力,更突出的是發展了許多集體企業和個體經營,正是因為效益好,他才積極為本區域修建公廁。如今來告領導人的很多,不是說貪汙受賄,就是說有男女關係。以前查過幾宗,最後呢,處理誰了?要改革開放,過去的道德觀念、價值觀念都發生了變化,許多過去認為是絕對不允許乾的事現在卻正是要肯定或算不了什麼,這其中就有了許多誣告,鑑於這種教訓,作為上級領導要善於全面掌握情況,該糾正處理的當然糾正處理,該保護的也要保護。區政府甚至還說,至於王主任和阿蘭的事到底是怎麼回事,組織上可以瞭解,但值得懷疑的是阿蘭是不是王主任的情人呢?如今興情人的風尚,因為阿蘭年紀是不小了,是該有頭腦的人,這事又是在王主任的辦公室,不是在阿蘭的房子呀!她阿燦是聽區政府這麼說了,心裡黑灰,覺得上告是沒有希望的,才氣憤之中自己來處理。但要報復這條惡棍,怎麼報復?她是女人,女人也只有以女人的可憐的辦法。莊之蝶想到自己正捲入的那場官司之中的苦衷,將心比心,深深地為阿燦嘆息了。但他仍是埋怨阿燦沒有及時來找他,便說:“既然事情已成這樣,咱想想下一步該怎麼辦著好。那姓王的雖然會壞些聲譽,卻不一定就能影響了他繼續當官,這個街道辦事處待不成,也可能調到另一個街道辦事處去還是個主任的。據說他現在反倒散佈謠言詆譭你和阿蘭,使你們蒙受冤枉,你應該往市上告。這是我帶來的龔靖元的一幅字,必要時就送給有關人,我也去找找市長,市長我畢竟還是能說上話的。”

阿燦說:“算了,我沒那個勁頭了。我作為一個平頭女子,在這個城市裡沒有保護好妹妹,但我也盡了我全部力氣。如今落到一個壞女人的地步,尤其在你家受到夫人的賤看,我的自信更沒了。我是累了,實在是太累了。我還能怎樣呢,就是把那姓王的罷了官,抓了牢,還能把我和阿蘭的損失補回來嗎?反正我已經把氣出了。與穆家仁離婚,是我提出來的,他是個沒多大能耐的人,好的一點是人老實。生活在一起我老早也沒有多少熱情,如今出了這事,我也不願影響了他。我現在到處說是他提出離婚的,為的是讓他在人面前能長長做男人的志氣。今日見到你,這我沒敢想的,可你卻能來找我,天神保佑竟又在路上碰著,這我多麼感謝你!我現在只有一個要求,我求你不要笑話我,你如果還願意,我想一絲不掛地和你睡一覺,坦坦然然睡一覺,你能讓我給你生個孩子嗎?”莊之蝶把女人抱起來。兩雙眼睛看著,兩雙眼睛都流下淚,兩人就抱在了一起,各自都在使著力氣地抱,那口液和眼淚也便在吻時往下嚥,喉嚨裡呃兒呃兒地發著響。這時候,阿燦掙脫開了,笑著說:“咱們都不要哭了,都不哭!歡歡樂樂在一起吧。你等等我,我要再美麗一次給你的!”就走到浴室去,在水龍頭下衝涼水澡,刷牙,梳頭,然後就坐在鏡子面前,從提兜裡取了眉筆認真描眉,搽脂抹粉。莊之蝶進來要看,她不讓,竟把門也拉閉了。過了好久好久,她赤條條走出來,容光煥發,美豔驚人。莊之蝶過來就要抱她,她說:“你讓我給你跳個舞,我在單位業餘文藝比賽中獲得過第三名的。”就揚臂抬腳,翩翩而舞,竭力展示她那白白嫩嫩的豐滿圓潤的身體的每一個部位,然後突然蝴蝶一樣撲過來……在很長很長的時間裡,兩人都燃燒起了人的另一種激情,他們忘卻了一切痛苦和煩惱,體驗著所有古典書籍中描寫的那些語言,並把那語言說出來,然後放肆著響動,感覺裡這不是在床上,不是在樓房裡。是一顆原子彈將他們送上了高空,在雲層之上粉碎;是在華山日出之巔,望著了峽谷的茫茫雲海中出現的佛光而縱身跳下去了,跳下去了。所有曾在錄影帶中看到的外國人的動作,所有曾在《素女經》中讀過的古代人的動作,甚至學著那些狼蟲虎豹、豬狗牛羊的動作,都試過了,做過了,還別出花樣地製造著新的形式,兩人幾乎同時達到了高潮,在劇烈的呼叫中,阿燦說:“你射吧,你射在裡邊吧,我要孩子,我要你的孩子!”如黃河之水傾瀉,如萬戽泉水湧冒。他們死一般地擺在那裡是沙灘上的兩條魚了。這麼靜靜地躺著,如躺過數百年,讓日落時的晚霞從窗外照進來,慢慢滑落過一道玉梁又一道玉梁,後來兩人相視一笑。阿燦說:“你說這孩子該是怎樣個孩子呢?”莊之蝶說:“一定漂亮如你。”阿燦說:“我要他像你!”兩人就又抱在一起……莊之蝶笑著說:“香!”阿燦用手捏掉了他嘴唇上的一根毛。又在自己的唇上塗上口紅,吻他的一個部位;再塗一次口紅,吻他一個部位。莊之蝶已滿身紅圈,好似掛了一身的勳章和太陽。

當他們就要分手的時候,已經是夜幕沉沉。阿燦說:“我最後一次感謝你!”莊之蝶說:“最後一次?”阿燦說:“最後一次。我再不來找你,你也不要想我以後怎麼生活,你答應我,徹底忘掉我!我不能讓人知道你認識我,我要保你的清白!”莊之蝶說:“這不可能,我去找你,你就是處境什麼樣兒,我不管的,我是要找你的!”阿燦笑笑,說:“你瞧瞧那窗外,天那麼黑的了。”莊之蝶扭頭看去,窗外確漆黑如墨,遙遠的地方,一顆星星在閃動著。他說:“那星星是在終南山那邊吧?”回過頭來,阿燦臉上是一道血痕,她的手上拿著頭上的髮卡,髮卡上染紅了血。莊之蝶驚得就去看那傷痕,阿燦卻抓了桌上一瓶墨水倒在手裡,就勢捂住了半個臉,那露著的半個臉卻仍在笑著,說:“傷口好了,或許有疤,若是不留疤,這墨水就滲在裡邊再褪不掉的。我已經美麗過了,我要我醜起來。你就不用來見我了;你就是來,我也不見你,不理你!”莊之蝶癱坐在地上,眼睜睜看著她去開啟門。門開啟,一隻腳已經跨出了門檻,莊之蝶抬起身要去拉她,阿燦卻把他按住了,只是說道:“你不要起來,你就看著我走吧。你如果還要給鍾主編寫信,原諒我不給你轉了。我大姐那邊我會去信告訴她,你就直接按原地址寄她好了。我帶了你的孩子走了;孩子是你的,你有一天能見到你的孩子的。你哭什麼?你難道不讓我高高興興地走嗎?”就轉過身去,一個臺階一個臺階地下,下一個臺階響一個噔聲。莊之蝶聽到了七十八個噔聲。

莊之蝶恍恍惚惚回到家裡,已經是夜裡十一點。牛月清沒在家,柳月埋怨他,說好的晚上去司馬恭家,孟雲房和趙京五都來了,就是等他等不回來,牛月清只好代表他和他們去了,臨走時又發現沒有了龔靖元的那幅字,才想起他中午出去時拿了一卷東西的,只好讓趙京五又去畫廊那邊重新取了原存的那幅字。柳月說:“你是到哪裡去了嘛?”莊之蝶說:“我找了阿燦。”柳月有些氣憤了:“阿燦有這官司重要?!”莊之蝶冷冷地說:“當然重要。”說完,進了臥室,卻又回來,手裡拿了一條毛毯,到書房的長沙發上睡下了。

孟雲房、趙京五和牛月清去了司馬恭家,司馬恭態度溫和,茶是沏了,煙是取了,也展了龔靖元的字批點了一番,卻說:“景雪蔭起訴一事,老白給我說過幾次。起訴書我看了,景雪蔭夫婦也來找我談過,那女人不僅僅是個有風采的,而且是能量很大的角色兒。我也看出她對莊之蝶內心深處還有一份情意。聽口氣多半是在丈夫面前說不清楚,再是高幹子女,一向順當,從沒受過什麼委屈。而且事情鬧開來,雜誌社和作者,包括莊之蝶一直未能向人家賠軟話,沒有臺階下,所以事情越來越升溫,弄到了不能互相諒解、不能調和的地步。最好的辦法當然是能讓她撤訴,現在看來困難。我也曾想冷處理,不說立案,也不說不立案,擱置在那裡一個時間,或許她冷靜下來了也有撤訴的可能。但是她見天去找庭長,找院長,質問麼遲遲不立案?今日下午院長就來通知立案,這案便已經立了。”牛月清聽了,早嚇得如五雷轟頂,話也說不出來。孟雲房就問:“這事沒有退一步的可能了嗎?”司馬恭說:“這是不可能的,除非你們讓院長改變主意。但是,身為院長,他也不可能把立了案的決定又推翻掉的。”牛月清一股氣就頂在心口,眼淚嗒嗒地掉下來,趕忙用手擦了,鼻子卻發酸,不停地吸動著。孟雲房就說:“你那鼻炎還沒有好嗎?我這裡有紙。”牛月清立即知自己失態,說:“我有紙的。”去廁所裡又流了一股眼淚,擦了,平靜了一下情緒出來。司馬恭從糖盒取了一顆糖給牛月清,牛月清笑笑,接受了,卻捏在手裡,說:“你說吧,司馬同志。”司馬恭說:“立了案也不一定證明起訴人會贏,官司誰勝誰負,要法庭作全面調查後,依據法律條文才判定結果的。莊之蝶沒來,你們可告訴他,讓他做好心理準備來打官司,一等起訴書副本轉給他,他得好好起草一個答辯書。事情就這麼辦吧,我也不好留你們,案子接到手,我也要避免與當事雙方在家裡接觸。龔靖元的字你們也就帶上吧。”說罷就要轉身回臥室看電視,對孩子說:“你去送送叔叔阿姨吧!”三人只得起身出門,在樓道里匆匆商量了一會兒,就又趕來白玉珠家。白玉珠問了情況,叫苦不迭:“你們這幾日都幹啥去了?那麼大的雨,我兩次都在法院門口遇見一個女人攔了院長說話,我問那是誰,有人告訴說那就是景雪蔭。可你們遲遲不來!今日莊先生也是應該來的呀,法律面前人人平等,可不管名人不名人的,如果官司打輸了,這不也要損害名人的聲譽嗎?”

牛月清便說:“老白批評得對,這事都怪我們。也是遭了水災,市長硬拉了之蝶去寫文章,遲遲不能回來,今日晚上又是市長召去了的。他怎麼能不來的?改日他一定要來看看你和司馬審判員的。剛才司馬審判員態度還好,怎麼說出話來倒使我心裡好沒了個底兒。”白玉珠說:“他具體接管這個案子,話也只能說到那個份上,不可能現在就對一方有明確表態,萬一說出,對方反映上去,這還了得?我說一句不該說的話,法律是有法典的,但執行還是人來執行的。”牛月清就說:“老白呀,咱們也都是朋友了,這事就全要靠你!立案就立案,判案卻只有你能與司馬審判員說上話的。”白玉珠說:“這個你讓莊先生放心,不管事情結果如何,我白玉珠要盡我的力量的。”牛月清說:“那怎麼能說不管結果如何呢,這我心裡又是沒底的深淵了!”白玉珠就悶了半日,說:“這樣吧,我現在做幾碟冷盤,過去叫司馬恭來家吃酒,他當然知道我與你們的關係。若是他不肯過來,這他必是看了起訴書後覺得事情難辦,這就指望不大了;他若肯來,這事就有三分指望。來了以後,我給他龔靖元的字,他若不收,這事就又沒了指望,他是怕收了禮將來判你們輸就不好意思;若是收了,這事就又有了六分指望。收了字,酒就喝得有了幾成,我必然要問關於這宗案子,他若閉口不說,這事就又難了,他不敢對我說了大話,證明他心中沒譜或是有了傾向;若是願意說,就是要徵求我的看法,這就有八分到九分的指望了。”牛月清連連叫好。孟雲房說:“哎呀老白,你這是一肚子《水滸》嘛!那一套話真像王婆說的!”白玉珠說:“我愛讀的還是《三國演義》。”牛月清就讓趙京五快去街上夜市置辦幾樣冷盤和酒來,白玉珠說家裡有的。牛月清還是掏了錢,讓趙京五去了。不一會兒,抱回來三瓶五糧液,一包調好的牛肚絲,一包口條,七個醬豬蹄,五顆變蛋,一隻五香燒雞。白玉珠就讓他們迴避去樓下,他這裡以開合窗子為訊號。一次開窗子是司馬恭來了;再合窗子是收了字了;開第二次窗子是說明談開案子了,如果第二次合窗,他們就可以放心回家了。

三人便下樓蹲在馬路對面的牆根處,開始一眼一眼瞅著白家那扇視窗。果然,先是那窗子被開啟了,三人對視一笑,然後就急切切盼合窗,但窗子遲遲不合,馬路上的人已很少,遠處那條巷口是個夜市,聽見有人在吵架,吵著吵著就打起來。孟雲房扭頭看了一會兒,覺得沒意思,蹲在牆根,說:“京五,你年輕,脖子不痠的,你好生盯著那窗子,我閉個眼養養神兒。”就脫了一隻鞋墊在屁股下,那隻光腳搭在另一個腳上,一套頭就呼呼嚕嚕開了。約摸過了二十分鐘,視窗前人影一閃,窗扇就合上了,趙京五搖著孟雲房說:“孟老師,司馬恭是把字收了!”孟雲房沒言傳。牛月清說:“他也累了,你讓他睡吧。京五,你也打個盹吧。”趙京五說:“我不困的,孟老師是一隻眼,睜了一天,兩隻眼的困讓一隻眼受著,他是該合合眼兒的。”孟雲房卻說:“京五你放狗屁!”趙京五說:“你原來沒睡著的?”孟雲房說:“我才真正是睜一隻眼閉一隻眼的!你們聽見什麼聲響了?”趙京五和牛月清就說:“夜市上已不打架了。”孟雲房說:“你們再聽聽,好像是周敏又在城牆頭上吹他的壎哩。”兩人靜耳聽了,果然隱隱約約有壎聲。牛月清說:“周敏心裡也苦,夜夜都去那裡吹的,可他偏吹那什麼壎,聲音哀不兮兮的,越吹反倒越黴氣的!”孟雲房說:“這小夥不是個安生人,他心性高,運氣不好。我看過他的相了,他鼻樑上有個痣的,鼻樑上有痣的人一生孤單,要成事就成了不得的大事,不成事就一塌糊塗。”牛月清說:“我也覺得是,他拐了唐宛兒跑出來,那一家人就毀了。一到西京卻又出了這事,咱不敢說他有什麼壞心,可偏就攪得天昏地暗。不說他了,酒喝到這個時候,是不是老白自己先喝醉了忘了提案子的事?”趙京五說:“那白玉珠不敢的。應人事小,誤人事大,莊老師不是一般人,況且他喝的還是咱的酒!孟老師,你能看周敏的相,你也給我看看。”孟雲房說:“我不給你看的,但我只說一點,你近日下便火結!”趙京五說:“這你怎麼知道的?!”牛月清說:“雲房還真能的?”孟雲房說:“那當然了!這用的是‘奇門’法,你瞧瞧你坐的方位,咱三人都是隨便坐在這兒的,你偏偏坐的是路燈杆下,這路燈泡兒是圓的,那像不像你長的東西?可這燈罩兒被哪個孩子丟石子打碎了一半,就象徵了你那地方出問題的。我還可以告訴你,左邊那個房子裡必定住著個光棍!為什麼?他家門前那棵槐樹光禿禿的沒枝沒葉只是個樁兒,我剛才一來就這麼感覺了,不信你去問問?”趙京五站起來說:“那家燈亮著,我去說借個火兒看看去。”剛要走,卻叫道:“窗子開了!”牛月清喜歡得說:“這老白行的,過後咱得好好補謝補謝人家哩!”就又說:“京五,別去了,你問人家是個光棍了,你孟老師就越發得意的;要是沒說準,你孟老師的一張老臉又沒趣的。你和你孟老師去那夜市上吃烤魚去!”把四十元塞給了趙京五,直推著他們去了。四十分鐘後,牛月清來到了夜市上,對著賣醪糟的攤主說:“來三碗,每碗臥三個雞蛋的!”孟雲房和趙京五就明白她的意思了,一人過來吃了一碗。

回到家裡,已經是夜裡兩點。柳月在廳室的沙發上看書,頭卻往前一傾一傾地打迷怔兒。牛月清奪了書在她頭上一拍,說:“你夢見誰啦?”柳月笑著就去倒茶水,牛月清卻脫了高跟鞋,嚷道快取了刀片來她要削腳心的雞眼,就扳起腳來,小心翼翼地拿刀片剜。柳月說:“這麼大個硬甲喲!”要了刀片幫著來剜。牛月清說:“這都是穿高跟鞋穿的!男人家只知道女人穿了高跟鞋漂亮,哪裡又知道女人受的什麼罪?錚兒錚兒的鑽心地疼哩!”柳月終於剜下來一片,一個大片,但卻沒血流出來,牛月清說沒事的,穿了拖鞋在地上踩踩,便悄聲問:“他回來了沒?”柳月說:“回來了,他一個睡到書房去了。”牛月清就不免傷心嘆氣,說:“不理他!我也懶得去理他,讓他上法庭被告席上逞他的威風去吧!”便進屋去睡,把屋門也從裡邊反鎖了。

第二日,莊之蝶起來梳洗,知道夫人已經上班去了,問柳月昨夜回來說了什麼,柳月說沒說什麼的。莊之蝶又撥電話問孟雲房,然後在書房坐了喝悶酒。下午三點左右,郵遞員就送來了法院的通知,附了一份起訴書副本在裡邊,要求準備答辯書,等候法庭傳訊調查和開庭辯論。莊之蝶看了三頁起訴書,字跡是景雪蔭的,行文的語調卻明顯是別人的,知道果真有人是在她的背後出謀劃策,煽風點火,就罵娘了三聲。再往後看,被起訴的是五個人:首位周敏,其次他莊之蝶,後邊依次為鍾唯賢、李洪文、苟大海。雖然自己是被告二號,但罪狀用辭最多,又極盡挖苦,把他描繪成了聲名頗大而靈魂齷齪,是忘恩負義、出賣友情、以編造自己的風流韻事不惜損傷他人的一個卑劣男人。莊之蝶兀自臉色燙燒,知道景雪蔭已經完全撕破那過去的絲絲縷縷友情了,自己在她的心目中已一文不值,倒也不免一番委屈,一番傷了自尊心,蓬蓬勃勃生出一大片火氣來。他把半瓶酒咕嘟嘟灌進肚裡,搖搖晃晃出門去了。他去周敏家找周敏,周敏已經收到了法院的通知,也是在家喝酒,兩人坐下繼續喝。周敏就說雜誌社接到起訴書副本,分析說這是武坤的代筆,武坤善於寫這種聲色俱厲的文章,說有人看見姓景的和武坤好得幹了什麼什麼事了,而那丈夫卻信賴他……莊之蝶就把酒杯摔了,大聲喊:“不要說她!不要說她!”人就醉在地上。這一醉直到中午還不醒,唐宛兒就給牛月清打電話,牛月清回答:“我可管不了他!”話未說完就放了電話。唐宛兒倒生了氣,心裡說:你不管了,那也別說我是灌醉了他在家裡。回家來和周敏抬了莊之蝶在床上,周敏又要去雜誌社注意隨時的動向,就讓唐宛兒在家守著,小心莊之蝶醉中從床上跌下來。

周敏一走,唐宛兒關了院門,回來見莊之蝶還長醉不醒,且滿頭滿臉汗水,就解開他那件白衫兒的扣子讓敞著,自己拿了一本《紅樓夢》坐在床邊來讀。讀著讀著,她就讀不下去,覺得這種環境非常地美妙——他在床上勻勻地發著鼾聲,我在這裡靜靜地讀書,窗外的小風吹得梨樹枝吱兒吱兒響,那一隻老鼠在頂棚下的擋板上出現了,睜著明溜溜的眼睛看他們了許久,就隨著那電燈繩兒往下溜,溜到床頭被子上了,一閃兒,不見了。唐宛兒立即墜入了一種境界去,認做床上的真正是自己的男人了;男人的睡去,完全是在聽著她讀《紅樓夢》時不知不覺睡去的。於是她說:你真壞,讓我讀得口乾舌燥,你倒睡著了?!就放下書,趴過去把他的嘴唇吻了;他還不醒,倒要惡作劇一番,竟拿了一支毛筆來,就在那肥肥的肚皮上作起畫來。唐宛兒將莊之蝶的一雙乳畫做了眼睛,將那肚臍畫做了一張口,那口向上翹角兒,就是一個笑的面孔對著她了。她說:你笑什麼?不讓你笑我的!就又在那雙眼下畫了一串珠淚,那面孔就似哭又笑,似笑又哭起來。這麼畫完,莊之蝶還是沒醒。她說:你還不醒嗎?你假睡著的!但莊之蝶真的沒有醒,唐宛兒這時候就卻盼他一醉長年不醒,便趴近去解他的褲帶,竟把那一根東西掏出來玩耍……不覺自己下邊熱烘烘起來,起身看那坐過的小凳子上,出現了一個溼溼的圓圈,就不顧了一切……她兩條腿在地上蹭來蹭去,連鞋也蹬脫了。正得意忘了形狀,腦門上梆地捱了一擊,她猛地就爬起來,臉色頓時煞白。回頭看時,身後並沒有人,再轉過來,莊之蝶擠著眼睛給她笑,唐宛兒立即雙手去捂了他的眼睛,卻也髒腳髒腿地上了床,壓下去套上來。莊之蝶說:“你這不要臉的!”唐宛兒說:“我不要你說,我要你醉!”用嘴又堵了他的嘴,莊之蝶一下子翻上來狼一樣地折騰了,一邊用力一邊在擰,在咬,在啃,說:“我是醉著,我還醉著!”……窗外的光線越來越暗了,莊之蝶癱在那裡,長長地吁了一口氣,又吁了一口氣,說:“天黑了,宛兒。”唐宛兒說:“是黑了,天怎麼這樣短的!”莊之蝶說:“你是在酒裡下了迷魂藥了,宛兒?我從來是喝不醉的,我得回家去,現在腿軟得怎麼回去?”唐宛兒說:“不回去就不回去了,天已黑了,你就睡在這兒,睡在哪裡都是睡在夜裡的。”莊之蝶說:“你說什麼?你再說一遍的。”唐宛兒說:“睡在哪裡都是睡在夜裡的。”莊之蝶說:“這話說得好的,光這一句話,宛兒你可以做詩人的。”唐宛兒跳過了莊之蝶的頭去取壁櫥裡的一件褲衩穿了,一邊整裙攏發,一邊說:“是嗎?那你是作家我是詩人,今夜裡周敏回來了咱們好好聊一夜,還一定需要回去和你老婆親熱不可?”莊之蝶說:“回去我也是睡我的書房,我沒有愛情了,沒有了愛情的人就像這天一樣的黑。”唐宛兒就說:“那我給你光亮!”伸手去拉電燈繩兒,咔咔了兩聲,燈卻不亮,就罵道:“又是停電了!西京城裡三天兩頭停電,我要是市長就撤了電業局長的職!沒電了,我給你劃火柴!”嚓地劃了一根,兩人都在幽光裡笑了,隨之就滅;又劃一根,倏忽又滅了。唐宛兒還要劃,莊之蝶說:“說你是詩人,你越發把自身都變成詩了!算了,別浪費火柴了,周敏呢?周敏上班去了?”唐宛兒說:“上班去了,他每日晚上要去吹壎的,今日這麼晚了不見回來,怕是雜誌社又有什麼事?你穿吧,我給做拌湯來吃。”莊之蝶說:“飯不吃的,等他回來,看見家裡電燈不亮你我黑漆漆在房裡,他就要起疑心的。”唐宛兒說:“你這時走,說不定剛出門就碰上他回來,他才要疑心的。這樣吧,你穿了衣服再醉睡,我把門全鎖了到街上去,就說鎖了你一下午的。等他回來了我再回來。”莊之蝶罵了一聲女人比男人鬼,卻從口袋掏出一卷鈔票說:“你要去街上就到商店給你買一套時裝吧,大商場十二點前關不了門的。我總想給你買的,但又怕不合體,你自己去吧。”唐宛兒不要,莊之蝶不悅地“嗯”了一聲,唐宛兒把錢收了,出來鎖了院門往街上去。

這一夜裡,莊之蝶真的沒有回家去睡。直到周敏回來開了院門,叫醒了他,唐宛兒才帶著一套時裝回來,狠受了周敏一頓責斥,唐宛兒就說她親自做飯來向莊老師賠個不是。點了燭吃過飯,周敏留莊之蝶不要走,又去叫了孟雲房,四個人就在一起玩麻將。唐宛兒說:“你們這些文人一整兒都墮落了,原說晚上來好好談文學的事,卻又開啟麻將!”孟雲房說:“玩麻將怎麼就墮落了?胡適那夫子就說過:讀書可以忘掉打麻將,打麻將可以忘掉讀書。依我看,讀書、打麻將都可以忘掉煩惱。可之蝶和周敏是讀書寫文章惹出了一肚子煩惱,不打麻將又靠什麼忘掉煩惱?!”這麼一打就打了個通宵。天明孟雲房又把莊之蝶叫到他家去散心。莊之蝶在孟雲房家待了三天,一塊去一家賓館參加了畫家們的一次集會。賓館的經理山珍海味招待大家吃了,又叫了幾個通俗歌手來唱歌作樂。莊之蝶就想,這些畫家活得這般瀟灑!古人有攜妓遊山玩水,恐怕和這情形一樣了。孟雲房就在他耳邊說:“你瞧見那個歌手嗎?長得甜吧,笑起來兩齒之間舌尖顫動好有性感的,咱‘求缺屋’要舉辦什麼活動,也叫了這幾個歌手去湊湊興。”莊之蝶說:“你眼睛不好,應該多閉目養神兒。”孟雲房氣得手在桌下擰了莊之蝶的腿。歌手們捏腔弄調唱過曲子,一人得了二十元酬金走了,經理就支了案桌,擺上文房四寶,拱手說道:“各位都是名家高手,能來小店,機會難得。本人也是一心愛字畫,能否呢?”莊之蝶就低聲問一個畫家:“不是說飯店提供方便畫家集會清談嗎,怎地又作畫?”那畫家說:“說起來畫家比你們作家要受歡迎,可餵了雞食為的是要雞下蛋,畫家其實倒比作家賤哩!”就見畫家們依次去畫;畫好了又各自從口袋掏出印章來蓋印。莊之蝶就悄聲又說:“你們不願意,倒都早早帶了印章出來?”那畫家說:“只要有人來請吃飯,就知道有什麼事了,哪能不帶了印章?”莊之蝶就坐在一邊笑。剛笑過,經理就來請他也能賜賞。莊之蝶說他不會畫的;經理說我不讓你畫,你一手好文章,毛筆字也好,何不在他們的畫上題個序跋什麼的?莊之蝶只得在每一幅上題詞寫詩。他沒帶印章,按一個指印,眾人就說:“這更是真的,偽造也偽造不成了!”

與畫家們廝混了幾次,莊之蝶又和趙京五到一些文物古董藏家家裡看古董;去秦腔劇院聽戲文,捧角兒;去小吃街上吃小吃;去孕璜寺觀賞智祥大師教氣功。不覺十多天過去,法院來了傳訊單,限定了第一次開庭時間。莊之蝶算算日期,已不到半月,才收了心回家去等著。周敏和鍾唯賢也來過幾次,商量答辯的內容,又請了五個律師。請每一個律師都要莊之蝶出面,人家是衝莊之蝶來的,覺得官司或輸或贏,為名人打官司也是自己律師生涯中一件可榮耀的事,莊之蝶只得笑臉相迎,好話相敘。但是,在統一口徑問題上,矛盾就出來了。律師們先是分析景雪蔭起訴的目的,認為按一般情況一個女人能與名人有瓜瓜葛葛的事原本是該榮幸的了,而景雪蔭這麼鬧是不是以此要增加她的知名度?莊之蝶便否認了,說景雪蔭不會是這樣的女人。律師們就認為如果排除這種可能,要打贏這宗官司唯一辦法是堅定有過戀愛關係的事實,就指責莊之蝶寫了那封極愚蠢的信,要他首先在法庭上宣告此信當時是為了息事寧人而隱瞞了事實真象,既然現在以法律手段解決風波,就得重申有過戀愛的經歷。莊之蝶聽過,知道這都是周敏的觀點影響了律師,而以這種思維邏輯深究下去,周敏就可以把責任推卸得乾乾淨淨,法庭上必是認定文章的材料由他提供無疑。更使莊之蝶為難的是,沒有的事如何紅口白牙當著景雪蔭說出,即便是違心說出,這等事情也屬個人隱私,在雙方都有了家庭的今日自己到處張揚,讓別人來寫,豈不也正是侵犯了景雪蔭的名譽權?而且文章中所寫的許多事情,若法庭追問發生的時間,那又是和牛月清戀愛期間甚至婚後與景雪蔭的往來,那麼,景雪蔭的丈夫就永遠不會與景雪蔭干休,牛月清心裡也會吃了蒼蠅一樣再也難以乾淨了!莊之蝶便堅決不同意這種答辯思維,堅持原來的意見。周敏冷笑了,說:“莊老師總是心善,要做東郭先生的。”莊之蝶不愛聽了這樣的話,就說:“你要是這麼幹,什麼事我也便不管了,我可以在法庭上講明文章中的事都有一定的影子,但並不是現在隨意渲染了的情節。文章不是我寫的,我也沒有事先讀過,我更沒有專門對你談過,甚至那時連你的面也沒見過。我要申辯的只能是我不應作為被告,如果我申辯駁回,法庭判我有罪,我去坐牢好了!”兩人傷了和氣,臉面都變了。孟雲房連忙從中調解,說都冷靜考慮,改日再談,就拉了莊之蝶出來,說:“什麼大不了的事,紅脖子漲臉!官司就是輸了,又會把你怎麼樣?你是靠你的作品出名的,作品不倒,聲名能壞到哪兒?要我說,只是可惜多年交識的女相好沒了!你是不愛女人的人,若要喜歡,十個八個我給你拉皮條好了!這些天跑了許多熱鬧處,你也該知道了別人過得多快活,你也不快活快活?今日我領你去一個你準沒去過的地方,給你開開眼界!”莊之蝶說:“哪裡我沒去過?只有火車站周圍的小旅館裡沒去會過那些暗娼罷了?!”孟雲房說:“一個官司把你打靈醒了?你真的想去會會?!”莊之蝶說:“你那一張臭嘴,說起來天下的事沒有你不知道的,你能行,你給我叫一個來?!”兩人到了孟雲房家,孟雲房讓夏捷去叫了唐宛兒一塊到牛月清那兒玩牌去,夏捷說:“我正愁著在家煩哩。可我有話在先,我一走,你卻不能把孟燼領回來!”夏捷換了衣服,裝了一卷錢票就走了。莊之蝶說:“夏捷不讓孟燼進這個門?”孟雲房說:“為這事我們沒少吵過架。孩子是我的孩子,天下哪有老子不愛自己兒子的?何況孟燼聰明過人,聰明的孩子勢必又調皮,他母親又管不住,怕萬一在外邊學壞了,來讓我多管教他。可孟燼一進這個家門,夏捷就指桑罵槐,拿難看臉給我瞧!”孟雲房說起來氣咻咻的,趴在水龍頭下喝了一氣兒涼水,說:“不說了,讓你來散心的,倒給你說煩心事!你在這兒睡一覺,我出去找洪江談個事,門不要關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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