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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到醫院門口,那老婆卻坐在一家涼粉攤上吃涼粉,黃廠長驚得瞠目結舌:“你好好的?還吃涼粉啦?”老婆一碗涼粉照面摔過來,黃廠長閃身躲了,涼粉連碗碎在地上,罵道:“你盼我死哩嗎?老孃才沒死的!老孃不吃著咋,剩下萬貫家產給那×上長花的人嗎?!”黃廠長給莊之蝶說:“她是瞧你也來了就張狂了,真是土地爺不能當神,婆娘家不能當人!”說畢急去急診室問怎麼回事,老婆就拉了莊之蝶坐下,嚷道再給她碗涼粉,給莊先生一碗涼粉。莊之蝶硬不吃,問道:“這麼快就治好了,醫生是洗腸了?才洗了腸可不敢吃東西的!”老婆說:“哪裡洗腸?!我只說我要死了昏昏沉沉,可一睡到病床上,覺得沒事的,真的就沒事了,只害肚飢。”莊之蝶說:“我知道了,你在嚇黃廠長,喝的不是農藥。”老婆說:“醫生也這樣訓我,說喝的不是農藥你就不讓送醫院麼,送到這裡若不是你這陣坐起來說沒事,我們就得洗腸,說不定開了刀!我哪裡是在嚇他,我真的要死,他竟敢把破女人引了在家裡睡覺,睡過了又怕人家和別人睡,就用刀子剃人家的毛,還說:‘把毛剃了,你就是找別人,別人一看是剃過的他就不會和你再好的。’正剃著我撞見了,他不要臉的說:我要請她做我的私人秘書的,你來比比,你能寫?你能算?你有她這一身白津津的肉?我一氣就把一茶缸農藥喝了!”莊之蝶說:“這是何苦呢,你死了還不是白死嗎?這也奇了,喝了那麼多的農藥倒沒事,真是天生你該是做他的老婆!”老婆說:“我也不知道這怎麼啦?是不是我這胃和別人不一樣?醫生也懷疑我這腸胃功能的,就讓陪我的那人去家拿了那農藥缸子,先化驗化驗農藥的成分。缸子已經去化驗了。”

過了一會兒,黃廠長出來,一副垂頭喪氣的樣子。莊之蝶問怎麼啦?黃廠長不言語,只督催陪同的那人開了車把老婆拉回去。老婆不走,他過去一把抱了,硬塞進卡車裡,車就開走了。莊之蝶看得莫名其妙,黃廠長拉他去到一個角落,突然流了眼淚,說:“莊先生,現在我倒真的要求求你了!”就跪下來。莊之蝶忙往起拉,拉不起,黃廠長說:“你不幫我,我就不起來。”莊之蝶說:“你這是幹什麼嗎,有話說你的話,能幫的怎不幫你。這麼大個人跪著像什麼樣子?!”黃廠長就站了起來,說:“你說話一定要算數,要不,死的不是我那老婆,死的該是我了!”莊之蝶說:“到底是什麼事呀?”黃廠長說:“我去急診室問我老婆怎麼一下子就沒事了?一個醫生就說,她喝的是什麼農藥?我說我就是黃鴻寶,她喝的就是‘101’,農藥廠的101號農藥。我把名片也遞他了一張,他看了看,又問這農藥銷量如何?我說銷量大得很!他說,好,好,卻領我到一個大辦公室去,那是院長的辦公室,院長正寫什麼,一見我就說:‘經過化驗,你老婆喝的農藥里根本沒有毒性。我們給市裡有關部門反映這件事,宣傳得那麼厲害的‘101’農藥原來是假農藥,不能讓農民再上當受害了。’莊先生,我哪裡知道‘101’是假的,配料的時候,我還真以為它是有毒性的,要不,我自己的老婆自殺就不會喝這東西的,我也不會緊張地送她到醫院的!現在出了這事,反映到市上,我就完了,‘101’也完了!這你一定要救我,你是不是再寫一篇文章,說說我這農藥的作用,讓我再賺一些錢了,我就不幹了,你寫千把字也行,只要在報上發發作個宣傳,我給你一萬元。我不食言,一萬元!”顛三倒四說了半天,莊之蝶是聽明白了。莊之蝶先是哭不得笑不得,後來卻心慌了:如果證實是假農藥,那他以前所寫的那篇文章算什麼?領導會怎麼看?社會上又該怎麼唾罵?莊之蝶一掌就把他又推倒在地上,罵道:“你活該!你只圖掙你的錢麼,發你的家麼,你還怕什麼市長?怕什麼王法?你什麼作不了假,偏弄假農藥,你這要誤多少事,多少人?農民買藥殺害蟲哩,原來你才是害蟲!大害蟲!”莊之蝶罵得兇,罵得難聽,黃廠長竟一聲不吭,只讓他罵。罵畢了,莊之蝶也累起來,說:“現在罵你有什麼用,怪我眼瞎了認識你。這樣吧,文章我是不會寫的了,你趕快去市上找領導說明情況,該檢討的就檢討,也別當什麼優秀企業家不企業家的,能保住藥廠不被查封就燒了高香啦!”

黃廠長說:“你這麼說,我一定去辦的,優秀企業家稱號我不要了,可我老婆喝藥這事傳出去,藥廠即便不被查封,誰還來買‘101’呢,‘101’沒了使用者,那我還辦什麼廠?還賺什麼錢?連積攢的大批存藥也是廢水兒了!你說這咋辦呀嗎?!”莊之蝶說:“你問我,我問誰去?!”黃廠長說:“可我是你的董事會成員呀,莊先生!”莊之蝶說:“你是我的什麼成員?給你寫了一篇文章,倒真是讓你溺死鬼拉住腳了?!”黃廠長說:“我是出了四千元入的畫廊董事會呀!這你讓洪江來辦的事,你這陣也不認啦?”莊之蝶心裡又罵洪江,說:“哼,洪江!你騙別人,沒想還有洪江騙你呀?你去告他洪江去嘛,拿這塊磚倒來墊我的脖子!?”黃廠長說:“我哪兒有這個意思?我人在難處,只是討你個主意的。”說著就嗚嗚地哭起來。莊之蝶便不言傳了,勾了頭只是吸菸,突然就哼地笑了一聲。黃廠長說:“你有主意啦?”莊之蝶說:“這事是你老婆惹出的事,你就讓她跑出去宣傳去。”黃廠長說:“還讓她宣傳?我這次不和她離了婚,我姓黃的就是十七十八的姑姑子生下的!”莊之蝶說:“你要那樣,咱倆就不必談了。”黃廠長疑惑不解,說:“你的意思是……”莊之蝶說:“既然外界知道了你老婆自殺沒死,你不妨借題發揮,也這麼個宣傳,宣傳得面越廣越好。你一邊在外這麼宣傳著一邊在藥中再加些什麼成分,宣佈你老婆喝的不是‘101’,是新生產的‘102’或‘202’什麼號的藥,這種藥是專門為世上的家庭生產的。現在的家庭百分之九十是湊合哩,尤其這些年發了財的人,在外蓄小老婆,嫖娼找妓,就是沒有錢的,哪個又多少沒有找個情人呢?外遇人人有,不露是高手,可即使是高手,這日子能過得平靜?人常說要一天不安寧就去待客;要一年不安寧就去蓋房;要一生不安寧就去找情人的。這樣,夫妻一方勢必要鬧,這藥就有用場了,喝了能鎮嚇住對方,喝下人又不死,這社會上的需求量會少嗎?”黃廠長終於從迷霧中走出,眉開眼笑,說:“莊先生真是有知識的人!這你第二次救了我,可怎麼個宣傳呢,如果把‘102’號用途公開了,男女老幼都知道是故意嚇人的藥,誰還買?”莊之蝶說:“這就看你怎麼推銷了!你要秘密推銷,給男的說了,就不能給女的說;給女的說了,就不能給男的說。要親自去單位推銷,哪裡有多少是夫妻同一個單位?且哪個單位都有個民間的‘怕老婆協會’,你不會找去?”黃廠長握住了莊之蝶的手,硬要請著吃飯去,莊之蝶不去,黃廠長就叫了計程車,扔給司機一卷錢,把莊之蝶送回了家。

夜裡,莊之蝶在書房寫答辯書,到了十一點,照例要在書房的沙發上睡,毯子卻白天收拾時柳月放回了臥室,怕牛月清睡時把門關了,就過來取。牛月清已經脫了褲子,燈下坐在被窩翻一本畫報,見他又拿毯子,說:“你還要睡到書房?”莊之蝶說:“我要加班寫答辯。寫晚了不打擾你。”牛月清說:“哼,不打擾我,是我把你趕睡到沙發上了?!”莊之蝶說:“我沒這樣說。你怎麼還不睡?”牛月清說:“你還管我睡不睡?我是有男人還是沒男人,夜夜這麼守空房的。”莊之蝶說:“誰不是和你一樣?”牛月清說:“你能寫麼!誰知道你寫什麼?我有什麼能和你一樣?”莊之蝶說:“我已經給你說過了,寫答辯書。”牛月清說:“那你回憶著當年你和景雪蔭的事,精神上能受活嘛!”莊之蝶說:“你甭胡說,我拿來你看。”過去取了未完成的答辯書,牛月清看了幾頁,說:“你睡去吧。”莊之蝶懷裡一直抱了那毯子,就丟在了一邊,說:“我為啥不能在這裡睡?我就睡床上!”牛月清沒理,也沒反對,任他一件一件脫衣服鑽進來,拿指頭戳男人的額頭,說:“我真恨死你,想永世不理你!我就是多麼難看,多麼不吸引你了,你要離婚你就明說,別拿了這軟刀子殺我!”莊之蝶說:“不要說這些,睡覺就是睡覺,你不會說些讓人高興的事嗎?”就爬上去……牛月清擺著頭,說:“甭親我,一口的煙臭!”莊之蝶就不動了。牛月清說:“你是不是在應酬我?”莊之蝶說:“你就會敗人的情緒!”牛月清不言語了,但嘴還是緊閉,接著就說疼,臉上皺著,莊之蝶就伸手拉了電燈繩兒。牛月清說:“你把燈拉滅幹啥?以前我讓拉燈你不讓,說看著有刺激,現在卻拉燈,是我沒刺激了?”莊之蝶沒做聲把電燈又拉開。才感覺有了好時,牛月清突然說:“你洗了嗎?你不洗就上來了?!”莊之蝶爬起來去浴室擦洗,重新過來,卻怎麼也不中用。莊之蝶要牛月清換個姿勢,牛月清說哪兒學得這花樣?莊之蝶只得原樣進行,可百般努力,還是不行。牛月清就說一句:“算了!”一臉的苦愁。莊之蝶這時倒有些遺憾,覺得過意不去,嘟囔著:“我不行了。怎麼就不行了?”牛月清說:“這好多年了,你什麼時候行過?勉勉強強哄我個不飢不飽的。憑你這個樣,還彈嫌我這樣不好了那樣不是,謀算著別的女人。別的女人可沒我寬容你,早一腳踹你下床去了!”莊之蝶不做語,只出氣,把身子轉過去。牛月清卻扳了他過來說:“你甭就這麼睡去,我還有些話要給你說的。”

莊之蝶說:“什麼話?”牛月清說:“你覺得柳月怎樣?”莊之蝶不明白她的意思,不敢貿然接話,只說:“你說呢?”牛月清說:“咱這家請不成保姆的,請一個來,開頭卻不錯,百說百依,慢慢就不行了。你瞧她一天像公主一樣打扮,又愛上街去逛,飯也不好好做了,動不動還跟我上勁兒,是不是該讓她走了?”莊之蝶說:“你要辭她?”牛月清說:“倒不是辭,辭了外邊人還說咱怎麼啦,才請了不久就辭了!我想給她找個人家的,前幾日幹表姐來看娘,我說起柳月,幹表姐說,把柳月給我兒子做個媳婦呀!這話倒提醒了我。這幾日我想,柳月是比干表姐那兒子大三歲,女大三,賽金磚,這也是合適的年齡。一個陝北山裡人,能嫁到郊區也是跌到了福窩,我估計她也盼不得的。外人也會說咱關心柳月,能為一個保姆解決了後半生的事。”莊之蝶聽了牛月清的話,心裡踏實下來,便說:“你別張羅,她到郊區去幹啥?憑她這模樣,城裡也能尋個家兒的。再說與你那幹表姐兒子定婚,那兒子小毛猴猴的,我都看不上眼的,而且鄉里一訂了婚就急著要結婚,她一走,咱一時到哪兒再去找像她這樣模樣的又幹淨又勤快的保姆去?請一個醜八怪,木頭人,我丟不起人的,那你就什麼都幹吧!”牛月清說:“你是捨不得這個保姆哩,還是捨不得她那一張臉?今日又買了件牛仔褲,你瞧她把上衣塞裝在褲子裡,走路挺胸撅臀,是故意顯派那細腰和肉屁股哩!”莊之蝶聽她說著,下邊就勃起了,爬上來就進,牛月清說:“一說到柳月,你倒來了勁兒?!”也讓進去,就不言語了。莊之蝶就又讓她變個姿勢,她不肯;讓她狂一點,她說:“我又不是蕩婦!”莊之蝶一下子從上邊翻下來,說:“我這是姦屍嘛!”兩人皆沒了聲音和響動。過了一會兒,牛月清靠近來卻在動他說:“你來吧。”莊之蝶再沒有動,牛月清打嗝兒的毛病就又犯了。

轉眼間,開庭日期將近,被告的各人將答辯詞交換看了,再與律師一起研究了答辯中對方可能突然提出的問題,一一又作了應付的準備。直到了開庭的前一天,鍾唯賢還是讓周敏帶來了他的四次修改後的答辯書,讓莊之蝶過目。莊之蝶就讓捎一瓶鎮靜藥過去,要老頭什麼都不再想,吃兩片好好去睡。周敏說老頭有的是安眠藥,一年多來,總說他睡眠不好,全靠安眠藥片哩!這幾天臉色不好,上一次樓虛汗淋漓,要歇幾次的。牛月清就走過來說:“周敏,明日收拾精神些,把鬍子也颳了,氣勢上先把對方鎮住才是。”周敏說:“你給莊老師穿什麼?”牛月清說:“他有件新西服,沒新領帶,下午我讓柳月去買來一條大紅色的。”莊之蝶說:“得了,去受諾貝爾獎呀?”牛月清說:“你權當去受獎!讓姓景的瞧瞧,當年沒嫁了你是一個遺憾!我明日去,柳月和唐宛兒都說要去陪聽。我還通知了汪希眠老婆和夏捷,我們都去,把最好的衣裳穿上,一是給你們壯膽兒,二是讓法官也看看,莊之蝶的老婆、朋友都是天仙一般的美人,哪一個也比過了她姓景的,她不要自作多情,以為她就是一朵花,你與她好過就賤看了你!”莊之蝶就煩了,揮手讓周敏去歇了,讓牛月清也睡去,就撥通孟雲房電話,說要孟雲房來給卜一卦的。

孟雲房來後,兩人就關在書房裡嘰嘰咕咕說話,牛月清和柳月等著他們出來問結果,等到十一點三十分了,還不出來,就說:“咱睡吧!”分頭睡去。孟雲房在書房看錶到了十二點整,陰陽二氣相交之時,燃了一炷香,讓莊之蝶屏息靜氣,將一撮蓍草雙手合掌地握了一會兒,就一堆一堆分離著計算出六個爻來,組成一個地水師之坤卦,遂唸唸有詞地寫來畫去。莊之蝶看時,上面寫道:

丙寅、丙申、丁酉、庚子時

六神

··父母酉金——應··子孫酉金——世青龍

··兄弟亥水——··妻財亥水——玄武

··官鬼醜土——··兄弟醜土——白虎

··妻財午火——世··官鬼卯木——應騰蛇

官鬼辰土——動··父母巳火——勾陳

··子孫寅木——··兄弟未土——朱雀

孟雲房說:“這卦真有些蹊蹺。”莊之蝶問:“好還是不好?”孟雲房說:“好是好著的。地水師卦以‘一陽繞於五陰,有大將帥帥之象’,因此有相爭之患,被告這方雖你是第二被告,但卻需你出面執旗。五爻君位,兄弟亥水居之,又為妻財,故有耗財之慮。這當然了,打官司必是耗財耗神的事。二爻官鬼,應是多災之意。這是說你這一段多災難呢,還是災仍在繼續,讓我再看看。為文章之事引起官司,文章為火,陽氣過盛。多是還要費力的。坤卦為陰,為小人,為女人,為西南,四柱又劫梟相生,恐西南方向還有憂心的事未息。”莊之蝶說:“這麼說明日這開庭還麻煩的?”孟雲房說:“坤是伸的意思,也有順的會意,正如同母馬,喜歡逆風賓士,卻又性情柔順,只要安詳地執著於正道,就會吉祥。這麼看,明日開庭,雖不能完全消除災禍,但只要堅持純正又能通權達變,就能一切順通而獲勝的。”說罷,記起了什麼,就在口袋裡掏。掏出一個手帕,手帕開啟,裡邊是一小片紅的血紙,要莊之蝶裝在貼身口袋。莊之蝶不解,問是什麼,他才說西京市民裡有個講究,遇事時身上裝有處女經血紙片就會避邪的,他特意為莊之蝶準備的。莊之蝶說:“我不要的,你又去害了哪一個女人?你能得到這血紙,哪兒又能還是處女的經血?”孟雲房說:“這你把我冤枉了!現在沒結婚的姑娘誰也不敢保證就是處女,但這血卻是處女的。實給你說,昨日我去清虛庵找慧明,她出去打水,我發現床下有一團血紙,知是她在家正換經期墊紙,見我來了,來不及去扔掉,而扔在床下的,當時就想到了你快要上法庭,偷偷撕了一片拿來的。別的女人純不純不敢保證,慧明卻純潔率更大些吧,我雖懷疑她和黃德復好,但也不至於就讓黃德復壞了她的佛身?何況慧明是溫香緊箍津一類的女人,她這血紙只有好的氣息沒壞的氣息。”莊之蝶說:“溫香緊箍津?這詞兒作得好。”孟雲房說:“女人分類多了,有硬格楞噌脆類的,有粉白細嫩潤類的,有黃胖虛腫泡類的,有黑瘦墩粗臭類的。唐宛兒是粉白細嫩潤,若果她是處女,這血紙是她的就好了。”莊之蝶順手便把那血紙裝在口袋裡。孟雲房又說:“你沒上過法庭,看電影上的法庭挺瘮人的,其實地方法庭簡單得多,民事庭更簡單。一個小房間裡,前邊三個桌子,中間坐了庭長和審判員,兩邊桌上坐了書記員;下來是豎著的桌子,坐律師;然後房裡擺兩排木條椅,被告這邊坐了,原告那邊坐了,像一般開會,並沒什麼可怕的。你明白放心去,我在家用意念給你發氣功。”莊之蝶說:“我想告訴你,我不想去。我找你來,主要是讓你代我去。”孟雲房說:“讓我代理?那怎麼行?法庭上代理要透過法庭同意,還要填代理書的。”莊之蝶說:“這些白天我打電話問過司馬審判員了,他先是為難,後來還是同意了,說明日一早讓我寫個代理書交你代理人帶去也可。說老實話,我不想與景雪蔭在那個地方見面。這事我誰也沒告訴,我怕他們都來逼我。你今晚不必回去,咱倆就在這裡支床合鋪,你也可把我的答辯書熟悉熟悉。”孟雲房說:“你今輩子把我瞅上了,我上世一定是欠了你什麼了。”突然叫道:“哎呀,我現在才明白那一卦的一些含義了,卦上說有大將帥帥之象,這大將並不是你而是我了!”莊之蝶說:“這麼說,這是你的命所定,那我就不落你人情嘍!”

翌日,天麻麻亮,莊之蝶起來叮嚀了孟雲房幾句,就一人悄然出門。街上的人還少,打掃衛生的老太太們掃得路面塵土飛揚。有健身跑步的老年人一邊跑著,一邊手端了小收音機聽新聞。莊之蝶從未起過這麼早,也不知要往哪裡去,穿過一條小街,小街原是專門製造錦旗的,平日街上不過車,一道一道鐵絲拉著,掛滿著各色錦旗,是城裡特有的一處勝景。莊之蝶一是好久未去了那裡,二是信步到這街口了,隨便去看看,也有心動:若官司打贏,讓周敏以私人名義可給法院送一面的。莊之蝶進了街裡,卻未見到一面錦旗掛著,而新有人家店牌都換了“廣告製作部”、“名片製作室”,已經起來的街民紛紛在各自的地面和領空上懸掛各類廣告標樣。莊之蝶感到奇怪,便問一漢子:“這街上怎麼沒有製作錦旗的啦?”漢子說:“你沒聽過《跟著感覺走》的歌嗎?那些年共產黨的會多,有會就必頒發錦旗的,我們這一街人就靠做錦旗吃飯;現在共產黨務實搞經濟,錦旗生意蕭條了,可到處開展廣告戰,人人出門都講究名片,沒想這麼一變,我們生意倒比先前好了十多倍的!”莊之蝶噢噢不已,就又拐進另一個街巷去。剛走了十來步,拉著奶牛的劉嫂迎面過來,莊之蝶就在那裡吮喝了生鮮牛奶,卻不讓劉嫂牽牛,自個牽了走。劉嫂說:“你怎麼能牽了牛的,讓人看見不笑你也該罵我這人沒高沒低沒貴沒賤的了!”莊之蝶說:“我今日沒事的,你讓我牽著好,我是吃了這牛一年天氣的奶水了,我該牽牽的。”

奶牛聽了莊之蝶這麼說,心裡倒是十分感動。但是,它沒有打出個響鼻來,連耳朵和尾巴也沒有動一動,只走得很慢,四條腿如灌了鉛一般沉重。它聽見主人和莊之蝶說話,主人說:“這牛近日有些怪了,吃得不多,奶也下來得少,每每牽了進那城門洞,它就要撐了蹄子不肯走的,好像要上屠場!”莊之蝶說:“是有什麼病了嗎?不能光讓它下奶賣錢就不顧了它病的。”主人說:“是該看看醫生的。”牛聽到這兒,眼淚倒要流下來了,它確實是病了,身子乏力,不思飲食,尤其每日進城,不知怎麼一進城門洞就煩躁起來,就要想起在終南山地的日子。是啊,已經離開牛的族類很久很久了,它不知道它們現在做什麼,那清晨起著藍霧的山頭上的梢林和河畔的水草叢裡的空氣是多麼新鮮啊!鳥叫得多脆!水流得多清!它們不是在那裡啃草,長長的舌頭伸出去,那麼一卷,如鐮刀一樣一撮嫩草就在口裡了嗎?然後集中了站在一個漫坡上,盡情地扭動身子,比試著各自的骨架和肌肉,打著噴嚏,發著哞叫,那長長的哞聲就傳到遠處的崖壁上,再撞回來,滿山滿谷都在震響了嗎?於是,從一大片青草地上跑過,螞蚱在四處飛濺,脊背上卻站著一隻綠嘴小鳥,同夥們牴開仗來它也不飛走嗎?還有斜了尾巴拉下盆子大一堆糞來,那糞在地上不成形,像甩下的一把稀泥,柔和的太陽下熱氣在騰騰地冒,山地的主人就該罵了,他們還是罵難聽的話嗎?難聽得就像他們罵自己的老婆、罵自己的兒子時那樣難聽嗎?牛每每想到這些,才知道過去的一切全不珍惜,現在知道珍惜了,卻已經過去了。它又想,當它被選中要到這個城市來,同族裡的公母老幼是那樣地以羨慕的眼光看它,它們圍了它兜圈子撒歡,用軟和舌頭舔它的頭,舔它的尾;它那時當然是得意的。直到現在,它們也不知在滿天繁星的夜裡從田野走回欄圈的路上還在如何議論它,嫉妒它,在耕作或推磨的休息時間裡又是怎樣地想象城市的繁華美妙吧!可是,它們哪裡知道它在這裡的孤獨、寂寞和無名狀的浮躁呢?它吃的是好料,看的是新景,新的主人也不讓它耕作和馱運。但城市的空氣使它窒息,這混合著煙味硫磺味脂粉味的氣息,讓它常常胸口發堵發嘔。堅硬的水泥地面沒有了潮潤的新墾地的綿軟,它的蹄腳已開始潰爛了。它所擔心的事果然發生,力氣日漸消退,性格日漸改變,它甚至懷疑腸胃起了變化。沒有好的胃口,沒有好的情緒,哪兒還有多少奶呢?它是恨不得每日擠下成噸的奶來,甚至想象那水龍頭擰開的不是水而是它的奶,讓這個城市的人都喝了變成牛,或者至少有牛的力量。但這不可能,不但它不能改變這個城市的人、這個城市的人的氣氛,環境反而使它慢慢就不是牛了!試想,它在這裡常常想回到山地去,如果某一日真的回去了,牛的族類將認不出它還是一個牛了,它也極可能不再適應山地的生活吧?唉唉,想到這裡,這牛後悔到這個城市來了,到這個城市來並不是它的榮幸和福分,而簡直是一種悲慘的遭遇和殘酷的懲罰了。它幾次想半夜裡偷偷逃離,但新主人愛它,把它拴在她屋裡,它逃離不了。當然也覺得不告訴她個原委逃離去了對不起她。可惜它不會說人話,如果會說,它要說:“讓我純粹去吃草吧,去喝生水吧!我寧願在山地裡餓死,或者寧願讓那可怕的牛虻叮死,我不願再在這裡,這城市不是牛能待的!”所以,它一夜一夜地做夢,夢見了那高山流水,夢見了黑黝的樹林子,夢見了那大片的草地和新墾的泥土,甚至夢到它在逃離,它是在一隻金錢豹來侵害城市人的時候,它和金錢豹作血肉之搏最後雙雙力氣全耗盡地死去,而報答了新主人和莊之蝶對它的友好之情後,靈魂欣然從這裡逃離。可夜夢醒來,它只有一顆淚珠掛在眼角,默默地嘆息:我是要病了,真的要病了!

牛這麼想著,就又沒有了一絲兒勁,就臥下來,口邊湧著白沫,舌尖上吊下涎線。莊之蝶拉它不起來,就這兒摸摸那兒揣揣,說:“牛真是有病了。今日不要賣奶了吧,拉它去城牆根啃草歇著吧!”劉嫂看著它,長長地嘆息,就說:“莊先生你去忙吧。牛是要病了呢!等它歇一會兒起來,我牽它去城牆根啃草去。”莊之蝶又一次拍拍它的屁股,才走了。

莊之蝶又不知道該往哪裡去?他早早出門,為的是不願讓牛月清和柳月知道他不去出庭而又嘟囔,但毫無目的在街頭走,雙腿就發酸發僵。想昨日晚上牛月清說過也通知了汪希眠的老婆去旁聽,她的背部瘡疔是好了嗎?在法庭上沒有見到他又會問些什麼話呢?他點燃了一支香菸來吸,瞧見了已經擁集在街的斜對面的那片場子上的許多人,他們的臉色和服裝一眼看去便是鄉下來的。有的手裡拿了鋸子;有的提一把粉牆的刷子;有的蹴在那裡,面前擺著大小不一的油漆過的木牌兒,縮頭弓腰地在那裡吸菸,吐痰,小聲說話。莊之蝶不曉得這些人一大早在這裡幹什麼,才要走過去,三四個人卻跑過來,說:“先生有什麼活嗎?價錢可以議的。”莊之蝶驀然明白了這是一個自發性的勞務市場,急忙擺手他沒有什麼活兒要請他們的,竟冒出一句:“我是去找阮知非的。”掉了頭便走,果然是往阮知非的歌舞廳方向走去。走過約一站路程,卻突然奇怪自己怎麼會說去找阮知非呢?這麼個樣兒去聽歌舞,自己聽不進去,又要影響了別人,還是往書店看看經營得怎樣,畫廊籌建得怎樣吧!但後來又打消了念頭,就往“求缺屋”走去,想睡上一覺。莊之蝶就這麼往“求缺屋”走來。路過了清虛庵山門口,一個小尼抱了笤帚在那裡掃地,不覺卻心動了,搭了訕道:“小師父,你這是給老爺畫鬍子嗎?”小尼姑擰起頭來,臉唰地紅了,說:“大門口的街面,哪裡能掃得乾淨呢?”卻又回身重掃第二遍。小尼姑長得粗糙,但害羞和誠實的樣兒使莊之蝶覺得可愛了,就說:“我隨便說說,你倒認真起來了!慧明師傅在庵裡嗎?”小尼姑說:“你找她呀?她在禪房裡作課的。這麼早的你就來找她的!”莊之蝶笑笑就走進山門,卻不知慧明是在哪一個禪房裡作課的。繞過水池,在大雄殿裡瞧過沒有,到聖母殿裡瞧過也沒有,卻幽幽地聽見了木魚聲。立定靜聽,似乎是從馬凌虛墓碑亭後傳來的。趨聲走去,那亭後竟是一片疏竹。竹林之間磚鋪了一條小路,路的兩旁栽種了一種什麼花草,通體發紅,卻無葉,獨獨開一朵如菊的花瓣。晨霧並沒有消退,路面上似乎有絲絲縷縷在浮動,那無葉紅花就血一樣閃爍隱現。莊之蝶輕腳挪動了數步,瞥見不遠處有一所小屋,竹簾下垂,慧明就盤腳搭手側坐於蓮花墊上,一邊有節奏地敲著木魚,一邊唸誦著什麼。房子裡光線幽幽,隱約看見了那一張桌、一把椅、一盞燈、一卷經。莊之蝶呆呆地看了一會,覺得意境清妙。如果某一日在那蓮花墊旁又有一個蒲團,坐上去的是一個青衣削髮的莊之蝶,與這等女子對坐一室,談玄說道,在這囂煩的城市裡該是多麼好的境界!便一時不能自禁,遂想起口袋裡還裝著那張血紙,又發了許久的呆。想入非非,遂也就想了許多後果:如果那樣,西京城裡的文藝界如何驚訝?政界如何驚訝?他們會說這是變得墮落的文人終於良心懺悔而來贖自己的罪惡呢,還是說醉心於聲色的莊之蝶企圖又要擾亂漂亮的慧明?莊之蝶站在那裡,不敢弄出一點聲響,讓淡淡的霧氣上了腳面,不覺又看了慧明一眼,慢慢退開去。一邊心裡暗自仇恨自己的聲名。聲名是他奮鬥了十多年寒窗苦功而求得,聲名又給了他這麼多身不由己的煩惱,自己已是一個偽得不能再偽、醜得不能再醜的小人了。莊之蝶最後只有在馬凌虛的墓碑亭下,手撫了碑文,淚水潸然而下。

再沒有去“求缺屋”,拽腳回到文聯大院的家裡,牛月清和柳月沒有回來。法庭上的情況如何,訊息不可得知,默默坐在電話機旁,直等得牆上的擺鐘敲過十二下,電話鈴響了。是柳月的電話,莊之蝶雙手抱了話筒,說:“柳月你來電話了?來電話了!”柳月說:“莊老師你好?”莊之蝶說:“我好的,柳月,情況怎麼樣?”柳月說:“一切都好,對方只有景雪蔭一個人說得還有水平,那男的只會胡攪蠻纏,讓法官制止了三次。嘻嘻,我知道她當年為什麼要與你好了!”莊之蝶說:“後來呢,後來呢?”柳月說:“上午辯論就完了,下午繼續開庭。孟老師現在去商店買膠布去了,他說下午辯論他要以膠布貼了左半個嘴,用右半個嘴來與對方辯論好了。”莊之蝶說:“別讓他胡鬧!”柳月說:“這我管得上人家?就讓他去羞辱對方吧!你又不忍心啦?我以為是什麼傾國傾城的顏色,一般嘛,你口倒這麼粗的!”莊之蝶說:“你懂得什麼?!”那邊不言語了,停了一會兒說:“我們就不回去了,得請了律師在街上吃飯。你聽著嗎?我知道你在家等著,就撥電話給你了。冰櫃裡有龍鬚麵,你能自己給自己煮了吃嗎?”莊之蝶放下電話,卻沒有去廚房煮龍鬚麵,取了酒一個人獨自喝起來。

下午,莊之蝶去畫廊找著了趙京五,吩咐趙京五,到白玉珠家,一等法庭辯論全部結束,就催促白玉珠去打問司馬恭對辯論的傾向,這點很重要的,答辯中不管各自說得如何有理,關鍵要看審判員的態度。趙京五當然答應,卻說不必那麼急的,下午的辯論不會很快就完畢,估計休庭也得到了天黑,他五點後去白玉珠家是來得及的。於是要讓莊之蝶看他培養的盆花。畫廊裝飾已完成多半,趙京五的辦公休息室在門面的後院一間房裡,那門前臺階上、窗臺上擺滿了各式各樣的花草,正是開放時節,各呈其豔,一片燦爛。莊之蝶看過了,不免倒想起自己曾養過的那盆異花,順口說句:“花好是好,卻沒有什麼名貴之物。”趙京五說:“我哪裡能像你就能遇上異花?可你有你務花的標準,我有我務花的見解。我全不要名貴的,一是價錢高,二是難伺候,觀賞起來並不就都賞心悅目,只是圖個虛名。我是要求花開得好看就行。在我理解,花朵是什麼,花朵就是草木的生殖器。人的生殖器是長在最暗處,所以才有偷偷摸摸的事發生。而草木卻要頂在頭上,草木活著目的就是追求性交,它們全部精力長起來就是要求顯示自己的生殖器,然後贏得蜜蜂來採,而別的草木為了求得這美麗的愛情,也只有把自己的生殖器養得更美麗,再吸引蜜蜂帶了一身蕊粉來的。”莊之蝶說:“京五呀,你哪兒來的這怪見解?你不結婚,原來就是有這麼多生殖器包圍著?!”趙京五就笑著拉莊之蝶在屋裡坐了。小小的屋子裡,臨窗的桌上又是高低三排花盆,有碗大的大理花,也有指甲般大的小晶翠;連那床頭床尾,四面牆根也全是花盆;但屋中間的一個做工十分精緻的小方桌上卻放置了一個玉色瓷盆,裡邊供養了一叢青綠的水仙。趙京五告訴說原來老屋拆除後,整個傢俱都存在他母親那兒,他只帶了這個小方桌和明代的大玉色瓷盆的。莊之蝶說:“房子裡這麼多的花,放在最顯眼地方的這水仙卻是什麼生殖器也沒有呀?!”趙京五說:“花是草木的生殖器,我只認做它們是各種各樣的女性。這水仙現在沒有開花,開了花也並不鮮豔,那麼你就該笑我為什麼最寵這位女子?在東方的傳統裡,水仙常是作為冰清玉潔的貞女形象,可是西方的希臘神話中,水仙卻是一個美男子。這位美男子寡慾少情,不愛任何少女。一次他到泉邊飲水,看到自己美麗的影子,頓生愛慕之心,但當他撲進水裡去擁抱自己的影子時,掉進去淹死,靈與肉分離,頃刻化為這水仙的。”莊之蝶也是第一次聽說水仙為男人所變幻,說:“那你是以水仙自喻了?”趙京五說:“是的,我雖然長得不像古書上講的有潘安之貌,可西京文化界裡我自感還是一表人材的。我栽了這麼多花草,看著它們,理解著世上的凡女子,而我更愛這水仙,哀嘆它的靈與肉的分離。”莊之蝶說:“我明白了,京五,你是不是準備要結婚了?”趙京五說:“水仙是一掬清水、幾顆石頭便知足矣。我是想結婚的,可世上這麼多花草般的女人,哪一個又能是我的呢?老師到底是感覺極好的人,知道了我的心思,我就不妨給老師說:你能把柳月賞給我嗎?”莊之蝶聽了,心裡暗暗驚道:早看出他對柳月喜歡,沒想他真有那心思!就輕輕地笑了,說:“怎麼能說要我賞你呢!柳月雖是我家保姆,但柳月是獨立的人,我怎能決定了她的事?”趙京五忙抓了莊之蝶的手說道:“我只求老師做媒!柳月她是沒城市戶口也沒工作的,這我全不在乎,我喜歡她伶俐漂亮,又在老師家受這麼久薰陶,我會真心愛她,好好待她的。我雖百事不成,是文化界一個閒人,可我們結婚後我可以讓她幸福的!”莊之蝶說:“這個媒我可以當,但你不必著急,等我討討她的口氣。我看問題也是不大的。她到我家後,看了許多書,接觸了許多人,越來越像個大家閨秀了。京五呀,你把她介紹到我們家來,原來是讓我給你培養人材啊!”趙京五也高興起來,給莊之蝶取酒來敬,說:“要麼我怎麼稱你是老師呢?”

兩人又說了一陣關於畫廊的事,莊之蝶看看天色不早,催趙京五去白玉珠家去了,自己就走回來。牛月清和柳月卻已經在家洗起澡了。見莊之蝶進門,都急忙穿了衣服從浴室出來。莊之蝶問:“下午答辯怎麼這樣快的?”牛月清說:“才開庭一個小時,鍾主編就病了,法庭只好休庭,說大致情況也弄清了,下來他們再做各方面的取證調查,如有必要第二次開庭答辯,隨時等候傳訊。”莊之蝶就問:“鍾主編病了?什麼病?怎麼早不病遲不病,病倒在法庭上,別人還以為答辯不過對方而嚇病了!”牛月清說:“事情不會引起審判員做那種猜想。因為鍾主編站起來答辯,他是寫了十三頁詳細的答辯書,他只是對著答辯書在唸,有條有理,滴水不漏的。景雪蔭坐在那兒,滿頭滿臉都是汗水。那審判員也不停地點頭哩。也就在這時候,突然撲通一聲,我抬頭看時,鍾主編不見了,他是倒在地上的。大家都驚叫起來,過去扶他,他就一臉青灰色,眼睛緊閉,人已昏迷過去了。司馬審判員趕忙著人往醫院送,辯論也就休了庭。我們全趕到醫院去,他人是醒過來了,醫生現在正在為他作檢查,還不知發病的原因呢!”莊之蝶先以為是一般性的頭疼或肚子疼,沒想到病突發得那麼厲害,心裡也著急起來。牛月清說:“看那病情,醒過來後的問題還不大。周敏就說,今日早上鍾主編來法院前情緒就極不好,和文化廳的領導還在辦公室吵了一架,好像就是為職稱的事。去法院路上,周敏說他還在安慰老頭,老頭只是唉聲嘆氣,說什麼都不順心,職稱該評的沒評上,人腿不該斷的卻斷了。我問周敏,鍾主編說這話是什麼意思。周敏說誰斷了腿他也不知道了。”莊之蝶知道斷腿的話是什麼意思,想把原委說知牛月清,開了口卻又沒有說,只破口罵省職評辦,罵文化廳領導。牛月清就說:“你也給我好好安靜下來。今日你沒去,我一肚子氣,待鍾主編這一病氣也消了。沒去出庭也好,若是去了,面對了景雪蔭少不得要受刺激的。鍾主編病倒的那樣子也讓我看得害怕了。我現在只盼著咱這一方都不要生氣,氣能傷了身子,真要再病倒幾個,甭說姓景的高興,外界人知道了也要捂了嘴巴拿屁眼來笑了!”

吃晚飯時,趙京五來了,進門拿了一件好大的布狗玩具。柳月一開門,他就把布狗架在柳月的脖子上,喜得柳月抱了那玩物滾在沙發上摟呀親呀的。莊之蝶看了,說:“給柳月這麼大個禮品,六七十元錢吧?”趙京五不好意思了,說:“我一高興就把它買了!”莊之蝶說:“你甭高興,不給我買東西,你也是白高興!”趙京五說:“就看你高興不高興?!司馬審判員說了,聽了今天的辯論,景雪蔭沒多少道理的。現在的問題只有一條,這方說文章中的女性形象是集中、概括、歸納了諸多女性的經歷而成的;那方說紀實作品是不能這麼來寫的,這純乎一種狡辯。到底紀實性作品能不能集中概括和歸納,他們是門外漢,懂得不多,還要向一些文化界專家學者瞭解。”莊之蝶說:“事情擔心的也就在這裡。嚴格講,紀實性文章是不能當小說來寫,集中概括和歸納是小說的做法。”趙京五說:“那這怎麼辦?肉都夾到口邊了又掉了?!”莊之蝶冷笑了一下,半天不再吭聲。牛月清就使眼色給趙京五,趙京五就跟她走到廚房了。牛月清說趙京五:“你說這些幹啥?他心裡正煩的,你讓他又發熬煎了?!”莊之蝶卻叫道:“京五你過來。”趙京五過來說:“今天不談這事了,一天到黑讓這事搞得我頭也痛了,改日再說吧,車到山前必有路的。柳月,你給這狗子起個名兒。”柳月說:“叫個狗小五。”莊之蝶說:“戲鬧什麼?你沒瞧著有正經事嗎?”就對趙京五說:“咱們現在要走到法庭前邊。可以先找省市在西京的那些作家、批評家和大學中文系的教授寫出論證意見交給法庭,直接影響審判員。這幾天你和洪江什麼也不要幹,去找李洪文、苟大海,你們分頭找找作家、學者、教授,不管用什麼辦法,就打我的旗號,讓他們寫出紀實性作品允許概括、歸納的意見來。我開一個名單,這裡邊有的人按咱的意見寫沒問題;有的不好硬纏人家,只要能寫個大概意思的話也可;如果死不願寫的,只求他們也不要給景雪蔭那一方寫什麼論證就行了。”當下開了一份名單,趙京五拿著去了。莊之蝶也讓柳月去送了趙京五,自個對牛月清說:“這個官司要沒有我,這一方就是上百人的陣勢也屁不頂的!”牛月清說:“你行你行,在家裡這麼英雄,出了門卻不敢上法庭哩!不說啦,都歇著,我也是渾身沒有四兩力氣了!”

柳月送趙京五到大院門口,趙京五說:“柳月,前邊那個巷口有賣辣子涮羊血塊的,我請你客去。”柳月說:“大熱天的吃那一身汗。”趙京五說:“那去吃冰淇淋。”柳月說:“你今日怎麼啦,這麼大方的?我不吃的,為了謝你這句話,我送你到大門外去。”兩人就出了院門。趙京五卻不走,站在燈影暗處說:“柳月,你過來。”柳月說:“到那黑影地裡幹啥,怪害怕的。”卻也走了過去。趙京五卻悄悄說:“你瞧那邊。”柳月隨手看去,才看見十米之遙的牆根暗處,有兩個人摟抱得緊緊的,就低了頭來哧哧地笑。趙京五說:“愛情是不怕黑不怕鬼的,咱靠近去聽他們說些什麼?”柳月就拿手來戳趙京五的臉,罵道:“你也學壞了,有本事你也去街上拉一個去,偷聽人家算什麼,下流坯子!”沒想趙京五哎喲一聲捂了臉,柳月說:“戳哪兒了?戳到眼裡了嗎?”近來掰了手指往臉上瞅;趙京五忽地就摟了柳月,在那嫩臉上咬了一口,撒腳就跑。恰好一輛計程車從街那邊開過來,燈光正打照了柳月;柳月驚得四肢分開貼在牆上,等車燈閃過,清醒過來了,已不見了趙京五蹤影,心裡倒覺得好笑:這小白臉趙京五隻說是個風流鬼,原來傻冒,親了一口就兔子一般跑了!覺得腮幫上還疼疼的,一邊用手揉一邊走過來,卻見那車竟在院門口停了,車上跳下來的是周敏,對著她說:“柳月,你在那兒幹什麼?剛才車燈一照,我就看見你了!”柳月登時嚇住了,說:“你看見我了?我幹什麼了?!”周敏說:“你一個人在牆根發呆,我還以為和師母又吵架了在那兒哭哩!沒事吧?”柳月就笑了:“她再和我吵,我就到你們家再不回來了!我哪兒能哭,像你一個大男人家在法庭上哭鼻子抹眼淚的!你是從醫院來的嗎?鍾老頭怎麼樣?”周敏說:“到家說吧,莊老師在嗎?”

兩人進了家。莊之蝶和牛月清已經睡下了。柳月就敲臥室門,說周敏來了,牛月清穿了睡衣出來,周敏卻直接到臥室去給莊之蝶說話,一句未了,莊之蝶從床上爬下來,衣服還未穿好,哭聲就起來了。原來醫院為鍾唯賢查病,竟認為是患了肝癌,而且已經到了晚期。莊之蝶捏了雙拳叫道:“這都是把老頭氣成的!氣成的!”就要去文化廳找領導談。牛月清和柳月拉住他,說這麼晚了,文化廳的人早回了家,你找誰去?莊之蝶吼道:“鍾老頭病成那樣,他都能出庭,他是昏迷在法庭上的,他要是當下死在那裡,就是想給他爭取什麼也沒法爭取的!下班了,我找到廳長家裡去,他們就這樣作踐一個老知識分子?一個職稱重要,還是一個人重要?!”牛月清就丟了手,讓他去了。周敏卻擔心晚期肝癌存活是很短的,鍾唯賢恐怕奈何不到第二次開庭了;如果他不在,雜誌社那邊的力量就算完了。牛月清聽他這麼說,就生了氣,說:“千萬不要把這話說出來!現在你還指盼鍾主編第二次出庭嗎?就是官司全輸了,只要老頭的診斷有誤,是一場虛驚就好!”周敏也自知失言,連說:“我不是這個意思,我是說咱正打官司,鍾主編卻又恰病成這樣……”牛月清也怕自己的責備分了周敏的心,也說:“趙京五剛才從審判員那裡回來,官司問題是不大的。”就如此這般把莊之蝶安排的補救措施敘說了一遍。周敏情緒也緩過來,倒主動提出他現在還要到醫院去伺候鍾主編的。牛月清就說她也要去,叮嚀柳月在家,若莊之蝶回來,一定做一碗拌湯什麼的讓他吃下,就和周敏匆匆下了樓。

莊之蝶連夜找到廳長家,和廳長拍了桌子爭辯,樣子如要打架。廳長從未見過莊之蝶脾氣發作了是這麼個兇勁,百般解釋,卻推卸責任,只提出連夜去醫院看望鍾唯賢,保證解決一切醫療費用,包括所有陪護人員的工資補貼。莊之蝶說,不解決實質性的問題去看什麼?讓病人看見你們更受刺激而加速死亡嗎?唬得廳長就和莊之蝶一塊去另四個副廳長的家,終使五人於夜裡四點研究怎麼辦,最後形成決議:同意雜誌社鍾唯賢申報編審職稱,把他的申報材料報經省職評辦,由上邊稽核批准。事情到了這一步,莊之蝶方一一同他們握手,感謝他們,也求他們原諒他的衝動。趕回家來,差不多天麻麻亮了。

這一天的中午,文化廳的所有中層以上的領導提著大包小包的營養滋補品去醫院看望鍾唯賢。牛月清從醫院撥電話給莊之蝶,說鍾唯賢的情緒很好,吃了一碗餃子,能下床走了。莊之蝶一放下電話就喊柳月,柳月剛過來他就抱了她又是笑又是吻,柳月說:“我一身汗的。”就端了一盆水去臥室洗了,然後赤身躺在床上。但是莊之蝶卻並沒有到臥室來,開了屋門而去了職評辦說明情況,希望他們在接到申報材料後,能作為一個特例,儘快給予評定審批。然後就從職評辦給醫院打電話找牛月清,讓牛月清扶了鍾唯賢來直接聽電話。他在電話上說:“老鍾,現在你就好好養病吧!”鍾唯賢在那邊說:“之蝶,這讓我怎麼感謝你呢?在這個城市裡,什麼事都難辦,只有死了人才能解決的。”莊之蝶說:“咱哪裡要等到死?你這一病,事情不也就解決了?!”鍾唯賢說:“我還幸運,我還幸運!之蝶,剛才他們給我拿了一個研究上報的決議,這一個決議要頂幾百服藥的!”莊之蝶說:“職評辦很快就要評審下來的,高職的紅本本過幾天我就給你拿到手,你的什麼病都要好了!”鍾唯賢在那邊說:“紅本本,紅本本,我就值這麼個紅本本嗎?之蝶,你說我要的就是這個紅本本嗎?!”電話裡鍾唯賢聲調激憤,最後是一陣哭泣。莊之蝶這邊也早已是泣不成聲了。

這一夜,莊之蝶睡了個好覺。柳月幾次只穿了褲頭到臥室走動,他迷迷糊糊知道些,又沉沉睡去,甚至柳月用了髮梢拂他的眼睫毛,他說:“我要睡覺。”翻過身又睡去。不知到什麼時候,柳月又使勁推他,甚至把他的被子揭開來,打了他一下,他生氣地罵道:“討厭!”柳月卻說:“你瞧瞧天,都什麼時候了!電話響得嘟嘟嘟,大姐在電話裡聲都變了,你還不去接?”莊之蝶清醒過來,果然見太陽已照在窗扇上,忙過去接了電話,臉也未洗,口也未漱,就騎摩托車往醫院去了。

鍾唯賢躺在病床上,人一下子瘦下去,又沒戴了近視鏡,樣子可怕得幾乎不能認了。他是早晨五點鐘吐了血,足足有半痰盂。醫生趕忙搶救,埋怨護理的牛月清、周敏、苟大海,說病人自昏迷醒來後一直穩定的,怎麼住了院反吐血?吐血可不是好兆頭,胃靜脈曲張,易導致出血,出血若不止就完了。牛月清就說鍾主編昨日高興得很,又吃餃子又下床走的,他們只說老鍾創造奇蹟呀的,誰知會這樣?醫生問什麼事刺激了他這麼激動的,周敏就說了職稱的事;醫生便訓斥,為什麼要這時候告訴他,好人一激動都常有犯各種病的,這麼重的病人怎麼能激動呢?!鍾唯賢在一番搶救後,血是止了,又清醒過來,只是把鑰匙交了周敏,要周敏去雜誌社他的宿舍,把床上的一個枕匣拿來。枕匣拿來了,鍾唯賢就抱著哭。大家都不明白老頭這又是怎麼啦,又不敢把枕匣拿掉。牛月清說:“老鍾,你是枕慣了硬東西,不習慣那軟枕頭嗎?”鍾唯賢搖了搖頭。周敏說:“怕是鍾主編的積蓄全裝在枕匣裡。”就說:“你把枕匣讓我保管,萬無一失的。”鍾唯賢還是不給。到了九點鐘,他說他要見莊之蝶的:“之蝶怎麼不來看我?你們把之蝶給我找來嘛!”莊之蝶到了病房時,牛月清先把他擋住在一旁悄聲說知了這一切,又叮嚀道:“不能再說職稱的事,醫生說再不敢讓他激動,若再吐血人就沒救了。他現在抱著枕匣不放,是不是那裡存放了他的現款和存摺?他和他老婆關係不好了半輩子,是不想把這些交給她?但人到了這一步,不能不給他老婆說了,他若枕匣不讓我們保管起來,他老婆來了還能不奪了去?但我又想,他要真不行了,咱們保管了他的錢幹啥呀?!”莊之蝶說:“我見了他再說。”就進去拉了鍾唯賢的手,說:“老鍾,我來了。”鍾唯賢睜了睜眼睛,突然笑了,說:“你不來,我是不能死的。”莊之蝶眼淚就流下來,說:“你不要這麼想,什麼也不要想,你會出現奇蹟的,老鍾,會出現奇蹟的!”鍾唯賢聽了,點了點頭,說:“我也這麼想的。本來我是早就該死了的人,我是創造了奇蹟的!”說著說著一顆老淚就流下來,在那皺紋極深的臉上翻著一道道肉梁,最後不成滴地掉下來,而消失了的是道亮亮的線痕,如旱蝸牛爬過了一般。又說:“之蝶,但我這次不行了,我感覺我要死了,你說我死得其所嗎?”莊之蝶說:“你這一生坎坷多難,卻也充實,甭說創造了多少社會價值,單你本身的生命就有著輝煌的價值,你是真正活得純潔和高尚的人,你勝過我們任何人,所以你才出現奇蹟!”

鍾唯賢說:“我不如你。”力氣就累起來,歇了半天,說:“可我總算將有個紅本本的,也更有了這個枕匣!現在我遺憾的是沒能和你把官司打出個結果,讓人取笑我了。”莊之蝶說:“誰敢取笑你?只為你震驚駭怕哩!”莊之蝶見他臉上顏色越來越不好,呼吸也緊促起來,知道是不行了的人了。強忍了眼淚問道:“老鍾,你還有什麼事要我辦嗎?”李洪文就近說:“老鍾,你要堅持住,你家裡我已拍了電報去,估計今早能收到的。過一會兒,廳裡領導也要來,還有許多作者都打來電話問情況,說要來看你的。”鍾唯賢說:“不讓來,誰也不讓來!”擺擺手又讓所有的人都出去,只要莊之蝶在他身邊。眾人莫名其妙,只好退出房門。鍾唯賢把懷中的枕匣交給了莊之蝶,說:“之蝶,人總是要死的。我並不怕死。我只是傷心讓一個人苦了。她說好要來的。但她腿斷了。等她來了可能我已經死了。那麼,你把這個枕匣交給她,再給她一冊打官司的那期雜誌。這就是,我的財富,我全部財富。這個人是誰,你不要問。到時候,她——尋了來——你就——知——道了。”莊之蝶接過枕匣,枕匣很重,他感到了他是欺騙了老頭,他想在老頭要死去的時候告訴了一切吧,但他不忍心說出來,他自己寧肯今生永久帶著欺騙了老頭、浪費了老頭感情的內疚而折磨自己,也不願在老頭臨死前知道真相後以什麼都絕望了的空虛走到另一個世界去。莊之蝶給鍾唯賢點著頭,再次點著頭,眼看著老頭子身子劇烈地一抽動,手在胸前一揮,口緊閉,突然噗的一聲,一汪鮮紅的血漿噴出來了,那血噴得特別有力,血點十分均勻,像一朵禮花一樣在空中散開。一部分就印在了雪白的牆上;一部分又灑下來,落在他自己的頭上、臉上、身上。莊之蝶沒有呼叫,也沒有痛哭,他靜靜地看著鍾唯賢一陣艱難的痙攣後,終於綻出了一個笑,笑慢慢地在臉上凝固了。

莊之蝶抱著枕匣走出房間,房間外的人擁上來問:“他怎麼樣?”莊之蝶說:“他死了。”一直抱著枕匣往過道外走,走到了樓房外,站在那裡。樓外的太陽火辣辣的,刺得他的眼睛睜了幾睜,沒有睜開。

眾人都擁進房去,醫生護士也跑來了,他們默默地看著這一切,護士開始拔鍾唯賢鼻子裡的吸管,把床單的兩邊拾起來往一塊綰結,綰了一個大大的結。兩個護士就推了一輛平板車進來,將裹了白床單的鐘唯賢抬上了車。護士說:“誰是家屬?”沒人回答。護士又問了一下:“誰是家屬?”牛月清木木地靠在牆上,突然說:“啊,什麼事?”護士說:“這床單就屬於他的了。你去住院部那兒交五元錢吧。”平板車就往樓外推,車輪子不好,歪歪斜斜的,吱兒吱兒響。莊之蝶回過頭來,陽光激射的樓道口,平板車推出來,像是爐膛里拉出來的鋼錠,或者是神話中的水晶宮裡運出的一車水晶,那白床單的這頭一顆圓圓的東西,在平板車推下三級低低的臺階時,一下子滾到車板那邊,一下子又滾到車板這邊,似布袋裡裝著的西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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