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鍾唯賢的後事安排完全由文化廳操辦,莊之蝶他們畢竟是外單位人,只是由周敏傳遞訊息,注視著哪一處安排不妥,方去向廳裡建議。鍾唯賢的老婆領著那個痴傻的兒子,去醫院的太平間揭了床單看了一下,於太平間外的土場子上燒了一刀麻紙,又讓兒子摔了裝著麵條和紙灰的孝子盆,就開始與廳裡領導談判,要求組織上補助五千元,要求招其兒子參加工作。談判進行了三天三夜,談判的結果如何,莊之蝶沒有去理,周敏也不過問。而李洪文卻告訴了那老婆說鍾唯賢臨死前把一個枕匣交給莊之蝶了,這老女人就來追問莊之蝶要枕匣。莊之蝶只好當了她的面開啟枕匣,卻把那一沓沓信拿在手裡,說:“你看看,這都是編輯部業務來信,老鍾讓我替他作處理的,沒一分錢呀!”老女人說:“公家的信這麼稀罕地放在枕匣裡,人都死呀還不忘處理公家的事?他那心裡就沒有我孃兒,他那錢都花到哪兒去了?一個子兒也不留下?!”便把信讓莊之蝶拿去,抱走了空枕匣。莊之蝶一連幾天不再閃面,當聽說悼詞寫好後,他來文化廳找著領導,要了悼詞逐句逐字地修改。領導勸他不要感情用事,莊之蝶說,那我就召集上百名文化界的人讓大家討論討論吧。並起草了訃告,派周敏去報社發訊息。報社的回覆是報是黨報,凡發訃告的只能是有一定級別的領導幹部。莊之蝶又連夜寫了一篇悼念短文,以散文的形式在第三版的副刊上發表了。當天,來文化廳送花圈的不下百人。文化廳領導同意了莊之蝶修改後的悼詞,並安排兩天後上午去火葬場舉行遺體告別儀式。莊之蝶一個晚上在擬寫會場兩邊的輓聯,擬好就害頭痛,痛得要炸裂一般。孟雲房、趙京五、苟大海、周敏都來看他,他說:“遺體告別那日,能通知到的都通知讓去,人越多越好。你讓我好好睡睡,我是沒休息好。這裡擬了一副輓聯,也不講究平仄對仗了,你們看看意思表達出來沒有?修改好了,扯十多丈白紗,無論如何找到龔靖元,讓他用墨直接寫上去。先在文化廳大院掛上一天,再掛到會場去!”眾人看那輓聯,竟是一幅長聯:

莫嘆福淺,泥汙蓮方豔,樹有包容鳥知暖,冬梅紅已綻。

別笑命短,夜殘螢才亂,月無芒角星避暗,秋蟬聲漸軟。

孟雲房、趙京五、周敏分頭去了,牛月清就去街上買黑紗,準備給這幫與鍾唯賢關係好的朋友每人一個,參加告別儀式時戴。等回來,莊之蝶並沒有睡著,唐宛兒就坐在床邊,柳月在廚房裡燒薑湯。她一進門,唐宛兒低頭把眼淚擦了,說:“師母,你也歇著,可別都把身子搞壞了。這次沒有這幫朋友,鍾主編不知後事怎麼個草草就處理了的,瞧他那老婆,人死了哭了兩聲,倒還只是訴她的委屈,這算是什麼夫妻!”牛月清說:“這你哪裡知道,他們關係一直不好的。”唐宛兒說:“像她那個樣兒,鬼和她好哩!”就不自覺伸了手將莊之蝶身下的被角往裡掖了掖。牛月清看見了,眼睛瓷了一下,走過去把掖好的被角卻拉開,重新壓實;唐宛兒立即意識自己那個了,身子不自然起來,從床沿上挪身到床邊的椅子上,說:“我在潼關看過死了人唱孝歌的,那孝歌說:‘人活在世上有什麼好,說一聲死了就死了,親戚朋友都不知道。’我當時倒不大體會到那悲涼。鍾主編一死,我卻一想到那孝歌就流眼淚。”牛月清說:“鍾主編死時朋友們不是都在嗎?”唐宛兒說:“那算什麼朋友的,他有他心上的人的。”牛月清說:“心上人,心上什麼人?”莊之蝶說:“宛兒說的是安徽宿州的女同學。”牛月清說:“宛兒,你也知道這事?”莊之蝶說:“是我說給她的。”牛月清瞪了莊之蝶一眼,說:“這事你千叮嚀萬叮嚀不讓我給人說,你卻全說出去了?!宛兒,鍾主編那枕匣里人都以為是錢,其實全是你莊老師以女同學的名義寫給他的情書!這事可得保密,說出去了,一是對鍾主編不好,二是對你莊老師也不好。”唐宛兒說:“人都死了,說了怕什麼?真相公開,外人只能感嘆鍾主編和莊老師的人好,做的是真正愛情的事!”牛月清說:“要說起來,咱只能是理解鍾主編。真的抖摟出去,社會上就能有幾個像咱一樣理解了他?他畢竟是有家室的人,說愛情,兩個人過了一輩子了,都有那個痴傻兒子的,怎地能說沒愛情?”唐宛兒說:“那是兩碼事哩!晚上我睡在床上想,鍾主編說他可憐也可憐,說不可憐也不可憐的。一頭的白髮,滿心的紅花,人活得也夠瀟灑了。只可惜那個情人是個虛的……”牛月清說:“是個實的,她還能敢來?”唐宛兒說:“怎麼不敢來?要是我,知道鍾主編那份感情,我來抱了他的屍首好好哭一場的!”牛月清說:“你?誰能和你比?!”說罷了,又覺不妥,說:“我見不得說情人長情人短的,情人還不是娼婦、妓女?宛兒,這樣的話不要再說,你給我說了還罷了,給外人說了不知又惹什麼是非?!柳月!薑湯還沒燒好嗎?”唐宛兒被搶白了一番,臉面沒處擱去,站起來說:“我去廚房看看。”就到廚房去。牛月清看著莊之蝶說:“那枕匣裡的信你怎麼處理呀?同老鍾一塊火化了吧!”莊之蝶說:“女的寫給老鐘的是六封,老鍾寫給女的是十四封,一共二十封,每封都差不多五至八千字。我想將來好好寫一個長序,一塊交哪家出版社印一冊書的。”牛月清說:“明明是你寫的,倒口口聲聲那女的,你造個假的也自己都認假成真了!你要出版,少不得社會有流言蜚語,景雪蔭的風波還不是教訓?這會我也不與你說,老鍾一死,你也是悲傷得糊塗了!”莊之蝶說:“你懂什麼?”不耐煩起來。牛月清說:“我不懂,我什麼都不懂,我也害怕你倒懂得太過分了!”唐宛兒端了薑湯過來,聽見兩人言語不柔和,就在臥室門口咳嗽一聲,聽著他們都不言語了,才走進去。

遺體告別的那日,莊之蝶頭還是有些痛,吃了一片止痛片去了。送葬的人特別多,花圈從靈堂大廳裡一直襬到外邊的場子上。儀式完畢,送鍾唯賢進火化爐,莊之蝶要親自去,幾個人把他勸住。有一個懂些按摩的人就在靈堂外的臺階上給他捏頭。李洪文跑來說:“火化爐前排隊的特別長,看樣子明日還輪不到燒的,人家讓把遺體先停放到冷庫去。”莊之蝶說:“這怎麼行?鄉下死了人講究入土為安,城裡就是入爐為安。今日來了這麼多人,最後卻火化不了,這太刺激大家感情。再說你也知道你們文化廳情況,一時火化不了,後邊誰來具體在這兒經管?”李洪文說:“我也這麼想的,給人家反覆說,人家就是一句話:排隊去!你是名人,你能不能去說說?”這當兒,孟雲房從焚屍爐那兒跑出來說:“事情好辦了!”莊之蝶問怎麼給人家說通的,孟雲房說:“我進去看見那門口貼了一個紅字條,上面寫著‘優待知識分子’,嗨,現在政府提倡尊重知識、尊重人才,這火葬場還行,也優待知識分子了!”李洪文說他怎麼沒注意那紅字條兒,孟雲房真是獨具慧眼。三人就走去交涉,說鍾唯賢是高階知識分子,現在就可以提前入爐了吧?那管理員說:“知識分子?怎麼證明是知識分子?”莊之蝶說:“他是《西京雜誌》的主編。”那人說:“有證件嗎?”莊之蝶說:“什麼證件,來火葬人還把證件帶上?我們做證明也不行嗎?”李洪文就說:“這就是莊之蝶!”那人說:“莊之蝶是幹啥的?中國人十一億,我記不了那麼多名字。什麼單位?”李洪文說:“你連莊之蝶都不知道呀,單位是作協。”那人說:“做鞋的?鞋店裡怕沒有知識分子吧!我們這裡只認高階職稱證,什麼教授呀,總工程師呀的。”莊之蝶說:“我做什麼鞋不用管啦,這死人卻是有高階職稱的,記住,是編審,不是什麼張嬸王嬸!”那人說:“你火倒比我大?!拿證來!”三個人都傻眼了,莊之蝶讓李洪文去找廳長來,廳長來了說他是廳長,死者真的是編審,高階知識分子,只是還沒有發下證來人就死了,他可以證明,並要留下名字、電話以供調查。那人就讓寫證明條。寫了,卻說沒有職評辦的公章,如今西京就這一個火葬場,死人太多又來不及火化,有人就冒充是領導幹部的,冒充知識分子的。說:“我燒這樣的人多了,騙不過的,知道職評辦的公章是什麼樣兒!”沒辦法,李洪文和苟大海就搭了廳長的小車速去了職評辦蓋公章。約摸一小時後,兩人高興返來,老遠處手揚了一個小紅本本,說:“職稱辦的人一聽情況,破例發了證了!”莊之蝶便過去把證件讓那人看了。那人沒有說話,就把鍾唯賢的屍體推到爐前,用一個長長的鐵鉤扒著裝進一個爐箱裡。莊之蝶咬牙切齒地看著,突然把那手中的小紅本本扔進了爐膛裡,轉身就往外走。一直走到靈堂大廳的外邊,一腳踩去,發動了“木蘭”,跟誰也未打招呼,瘋一般騎上去駛走了。

半個月裡,莊之蝶任何人也懶得去見,唐宛兒從她家幾次讓鴿子帶了信來,約他過去,他接了鴿子取下字條,並不寫一個字地放鴿子又回去。在家待著,來人又太多,每日早起去門口吮喝了牛奶,就騎“木蘭”去那些低窪改造區閒逛。他也不知道自己要來這兒幹什麼,整晌整晌在推土機推倒殘牆斷壁的轟鳴聲中,看那一群上了年紀蹲在土堆上嘮叨的人。這些人嘮叨著這片低窪區的過去是怎樣的有著幾家妓院。有叫鴨子坑的,鴨子坑的妓女便宜,比不得迎春樓上妓女能歌善舞,身價昂貴。鴨子坑來的都是趕車的馬伕、終南山下來的炭客、渭北的那些趕毛驢販運火紙、瓷器和棉花、菸草的腳戶,一個晚上最便宜的是管那娘兒們一碗餛飩就行了,可以放那麼一炮,還可以整夜讓她抱了腳暖。他們嘮叨,哪一處原是住著一個彈棉花的,整日背了弓子,用一個棒槌在敗絮上嗡兒嗡兒地彈。人窮得冬天買不起個帽子,包的是他老婆的花頭巾,耳朵梢子都凍幹,卻樂哉得很。一邊打弓弦,一邊雙腳還按了弓弦的節拍跳動。真是破鍋配了爛勺,那老婆原在關中西部塬上來的戲班子裡敲板兒,人稱敲豬皮的,嫁了來豬皮是不敲了,但男人的棉花弓弦一響,她就咿咿呀呀唱《梁山伯與祝英臺》:“蹴下尿尿寫文章,立著尿尿狗澆牆。”他們嘮叨,哪一處是陸家辣麵店的,店很小,因出售的是純一色的耀州辣子,名氣就大。陸老頭是個駝背,生養的女兒卻水色,就被一個軍官收去做了小了,這陸老頭從此也闊起來,不賣辣子面,每日清早是熬了茶蹴在巷頭品麻哩。但軍官的小老婆不知怎麼回孃家卻吊死在那院後的香椿樹上,陸老頭沒了臉面,賣了房子搬到別處去住。這房子後來連住過三戶人家,卻都不出兩年,老婆就上吊了。莊之蝶聽了,也不近去問這些往事的根根梢梢,也不問這一片低窪地還有過什麼出奇的人和出奇的事,卻想,這些人怎麼說起這些那麼有興趣?不改造這片地方的時候他們或許都在罵著不改造,現在改造開了卻似乎又捨不得了的?後來就瞧見他們那裡圍了打麻將,一邊搓牌,一邊用手在頭上拍打,在臉上拍打,叫嚷怎麼啦,這麼癢的,人老了面板倒嬌貴,明日得去買撓手了。莊之蝶覺得好笑,卻也覺得自己身上也癢起來,並沒有蚊子的,卻癢得比蚊子叮著還癢,火辣辣地發疼,就回來了。第二天,又去街上,街上的人明顯少起來,且差不多是用紗巾裹了頭面,如北京城的人到了三月防風沙一樣,立著笑看了一陣,自己卻又是渾身奇癢,撩了袖子,見胳膊上已起了一片一片的紅疙瘩。靜下來認真地看,胳膊上也就有了兩個白麥麩一樣的東西落著,幾乎像是頭屑,但那地方就癢痛了,只見頭屑的顏色竟由白變紅,由平面而立體,才看清是一種什麼蟲子。一邊抓著癢,一邊跑回家,牛月清已經在家了,於門口擋住他,要他把衣服脫了,只穿個褲衩進門,進了門又讓脫了褲衩就放到盆中去用消毒水泡,說:“你跑什麼呀,你是讓魔蟲把你吸乾嗎?”

莊之蝶問這是怎麼回事,牛月清說:“不得了了,西京要鬧災了。不知哪兒飛來這麼多怪蟲子,西門北段那一片樹葉也全讓蟲子叮成網了,蟲飛得害怕死人哩!到處都在說這不是好預兆。上海流行了甲肝,人死得一層一層的,西京怕是怪蟲比甲肝還厲害,要死一半人了!”柳月是出去買菜時,身上被叮了五處,回來換了衣服去消毒,赤身裸體地在臥室照著鏡子塗清涼油,塗滿了卻用手擦眼睛,清涼油就酸得雙眼流淚水兒,換了衣服說:“真是這樣嗎?我身上被咬了五片疙瘩的。”莊之蝶說:“蟲子也知道柳月肉嫩喲!”牛月清說:“咬著你好,你圖漂亮嘛,偏要穿那超短裙亮白蘿蔔腿嘛!”柳月不愛聽,轉身到她的臥室去了。牛月清說:“你瞧瞧,屁也不敢嘣一下!”莊之蝶說:“你那樣說話誰愛聽的?”就對柳月喊道:“柳月,你用肥皂擦擦那疙瘩就不癢了!今天是幾號了,讓我記記這現象,西京城是有那麼多神功袋魔力罩的,倒又出了這魔怪蟲兒!”牛月清說:“你多會為人喲,你越是這樣越要顯派我不是人嗎?”莊之蝶只是笑笑,便進了他的書房去。到了晚上,一家人默不做聲看電視,電視上出現了市衛生局長向市民講話,說的正是有關飛蟲的事。原來這是改造低窪區推倒了那些古舊房子,牆縫中已經餓幹了的臭蟲就隨風飄得四處都是;這些幹蟲並沒有死的,落在人畜身上見血就活了。讓市民不必驚慌,也不要聽信任何謠言,市衛生局已出動幾十支消毒隊去低窪區消毒,蟲害會很快制止的。柳月就長長出了一口氣,說:“噢,原來是臭蟲咬人哩,咬得人心疼的!”牛月清說:“柳月你說啥?”柳月說:“我說臭蟲一咬,人心裡怪潑煩的。”牛月清沒言傳,卻皺皺鼻子說:“什麼東西這麼臭的?”柳月說:“是不是莊老師又沒洗腳?”牛月清說:“不是腳臭,臭蟲專門咬臭東西,你莊老師腳沒被咬嘛!”莊之蝶哧地笑了,說道:“一大一小兩個鬼東西,鬥小心眼上哪裡來的這麼天才?!”牛月清和柳月倒忍不住笑了。牛月清說:“我哪裡比得了柳月!”

柳月說:“甭謙虛麼,我還得向你學哩。”牛月清說:“你個沒大沒小的,整日你跟我鬥花嘴兒!”柳月說:“不鬥花嘴哪兒就熱鬧了?要是換個別人,想要我跟她鬥花嘴我還懶得鬥哩!”牛月清就高興了,摟了柳月說:“你真是我的冤家!”這時電話就響起來,柳月去要接,一邊說:“我哪裡是你的冤家,你的冤家是莊老師。你名字是一個月字,我名字也是一個月的,天上只能有一個月,現在倒兩個,咱就是對頭哩!”接了電話,原來是老太太從雙仁府那邊打過來的。牛月清聽說是孃的電話,就說:“柳月,你問問老太太被臭蟲咬了沒有?”柳月就這般問了,老太太在電話中說:“我怎麼能讓臭蟲咬的?早幾日我就知道飛的是臭蟲,你大伯來說,臭蟲要咬城裡人呀!你們知道不,為啥有臭蟲?你大伯說了,城裡幾十年沒臭蟲的,那是鬼在管著的,鬼護著城裡的人。成片成片的房子要拆,這房子是誰蓋的?是老先人鬼蓋的。如今說拆就拆了,沒一家的後人祭過先人,先人餓了肚子還能照管了後人嗎?那臭蟲不咬了人怎的?一個臭蟲附一個鬼魂兒,誰不祭先人就吃誰的血!你大姐被咬了吧。你老師也被咬了?那是你大伯咬哩,他生日你們一個也不來燒紙!”柳月說:“大娘你又犯病了!鬼那麼多的,那這是人城還是鬼城?你給我抓一個鬼來看看!”老太太說:“白日我抓不住的,他們在天上那麼高我怎麼抓,你給我飛機嗎?天陰下雨,黑漆半夜裡,到處都是的。世上的人是一層一層輪流著,你大姐的爺爺你們都沒見過,我過門的時候見了他,就是你大伯那樣子,只是多把鬍子。你大伯老了的時候,你老爺爺的那些朋友來還以為你大伯是你老爺爺的,直喊得勝得勝!得勝是你老爺爺的小名。你大姐現在又哪一處不像你大伯,是縮小了的你大伯。人就這麼一個模子往下按,老的是少的放了大的,少的是老的縮了小的,只有死了各是各的鬼,鬼能不多?你給你大姐說,她要見你大伯,讓她今日回這邊來,我夜裡讓你大伯來和她說話兒。”柳月說:“我不聽了,我不聽了,我讓我大姐和你說!”牛月清過來接了聽筒,說:“娘,你又說什麼呀?我們明日過來看你,你好好睡吧。”老太太在那邊發了恨聲:“你就跟我這樣說話嗎?我給你說,你們要過來就過來,不過來就甭過來。你幹表姐來了,她是有啦,一坐下就想吐唾沫,你也不來看看嗎?還有,她說你應允了把柳月嫁給她兒子,怎麼再不見提說了,她是來專門要討個準話兒的!”牛月清聽了,又是高興又是緊張,高興的事是幹表姐已經有了身孕,緊張的卻是柳月的婚事,就說:“明日我過來再說。”放下聽筒,叫莊之蝶到臥室裡說話。

莊之蝶問:“孃的病又犯了?”牛月清說:“就是那老糊塗的舊樣兒。”說罷卻嘿嘿地笑。莊之蝶說:“什麼喜事兒,用得著這麼笑兒?”牛月清說:“幹表姐來了,她有啦!”莊之蝶說:“她又來了?她有了什麼啦?”牛月清說:“你寫起小說來天下沒有你不懂得的,生活中卻是大傻蛋!”就附在莊之蝶耳邊嘰咕了一陣。莊之蝶說:“真的就有了?我有言在先,我是不願意的。”牛月清說:“你不願意咋?我能不知道自己有更好嗎?可你有本事你給咱來一個嘛?!事情到了這一步,只有我說的,沒有你說的!”莊之蝶氣得就往外走。牛月清拉住又說:“還有一事,這得你拿個主意,就是幹表姐問柳月的婚事,那邊逼著要一句準話兒。”莊之蝶說:“你明日過去給娘說,別讓她從中摻和。柳月不要嫁那兒子;前些日子趙京五給柳月提親來的,他一心看中了柳月,讓我做媒哩!嫁給趙京五不比那兒子強?!”牛月清說:“趙京五?趙京五眼頭高,哪裡就看上柳月?你給柳月說了?”莊之蝶說:“沒說呢,等個適合時候試探問她,這你不要先問。”牛月清說:“我不問的,我吃得多了?你捨不得她,又看不上幹表姐的兒子,你願意把她嫁給誰就嫁給誰去,只要高門樓的人能看上,她當了後宮娘娘的,與我甚事?這個家我說話頂什麼用,保姆的地位都比我高哩!”

第二天,牛月清去了雙仁府那邊,莊之蝶在家,聽見撲撲騰騰一陣響,知道是鴿子飛來了,就去涼臺上接。柳月笑著搶先接了,一見那字條就說:“好不要臉!好不要臉!”莊之蝶過去看字條,字條上什麼也沒有寫,用糨糊粘了三根短短的毛,旁邊一個紅圓圈,就裝了糊塗,說:“這是什麼,怎麼就不要臉了?”柳月說:“你騙我不曉得嗎?這紅圓圈是塗了唇膏後用嘴按的;這是什麼毛,卷著卷兒,這不要臉的真不用寫字了,上邊的下邊的全給你寄來,讓你去的嘛!”莊之蝶悄聲說:“你怎麼認出這是那東西上的毛了?”柳月說:“你別以為我沒有,女子沒毛貴如金!”莊之蝶說:“我可沒聽過貴如金,白板是白虎星克人哩!”柳月就惱起來,轉身就走。莊之蝶卻一把摟了到房裡,要解她的褲子。柳月還是惱著臉,把褲帶抓住就不放,說:“我是白虎星,把你克了誰去×唐宛兒的?”莊之蝶說:“已經是晦氣這麼多了,我也不怕克的!”柳月說:“你要來我就來了?我去找你,瞧你沒睡著也裝著睡的!我現在沒那個興頭,你別動手動腳的強迫。那一次讓你佔了便宜,壞了我女兒身,你卻想幾時來就幾時來,我還是閨女,將來還嫁人不嫁人?!”莊之蝶見她真的生氣起來,也就把牛月清要嫁她給郊區的幹表姐的兒子,趙京五又如何來求婚,他又怎樣說服牛月清,準備給她和趙京五做媒的事一一說了,問柳月的主意。柳月聽了,卻嚶嚶啼哭起來。莊之蝶一時不知所措,說:“你怎麼哭了?你是嫌沒及時給你說嗎?”柳月說:“我只哭我自己太可憐,太命苦,大自不量力,也太幼稚了!”說罷回到她的臥室呆呆一個人垂淚了。莊之蝶悶了半會兒,想她這惡狠狠的話後的意思,終於醒悟柳月原是一心在他身上,企望得有一日她能取代了牛月清嗎?這麼想著,倒覺得柳月太鬼,太有心計,就多少有些反感,也不再去勸說柳月,只在客廳裡坐了擦皮鞋。但是,柳月卻從她的臥室出來,倚在牆上,說:“莊老師。”莊之蝶頭沒抬,擦他的皮鞋。柳月又叫了一聲:“莊老師!”莊之蝶說:“莊之蝶已不配做你的老師了,莊之蝶是個壞人,老奸巨猾,欺負了幼稚的柳月。”柳月就笑了,說:“我這話說錯了嗎?難道不是我幼稚嗎,我一個姑娘家能和你在一起,我有我的想法就不應該嗎?我現在才明白,我畢竟是鄉下來的一個保姆,我除了長相還差不多外,我還有什麼?我沒有的了,我想入非非就是太幼稚了!但我並不後悔和你在一起,你也不要把我想得太壞,你只要需要我,我願意和你在一起,以後就是嫁了誰,我這一生也有個回憶頭!現在我只求你實話告訴我,趙京五真的給你這麼說了?他是說心裡話,還是隻要佔佔我的便宜?”莊之蝶被柳月這麼一頓訴說,心裡倒有些難受。他放下了皮鞋,過來拉了柳月,突然攔腰端平了她,說:“柳月,你要原諒我,真的原諒我。我要給你說,趙京五確是不錯的人,他年輕,人英俊,又很聰明能幹,多方面都比我強的。他向我央求做你們的媒人是真心的。如果你不滿意,我就回絕了他,我再給你慢慢物色更合適的。”柳月的雙手就伸上來勾住了莊之蝶的脖子,仰了臉面親起那一張嘴來。兩人作鬧玩耍,嘣兒一聲,一枚釦子掙掉了落在地上。柳月努力了身子去撿,莊之蝶偏不讓撿,柳月的上半身已伏了地上,下半身還被箍著,笑得顫聲吟吟。莊之蝶就覺得手裡滑滑的,放下了人,展手看時,柳月已羞了臉趴在地上不動。事畢,柳月說:“這事我再也不敢幹了,將來趙京五知道了他會怎麼賤看我的!”莊之蝶說:“他哪裡想得來的。你大姐回來了問起我,就說我到報社開一個寫作會去了。”柳月說:“你還要到她那兒去?”莊之蝶說:“她叫了幾次我都沒去,再不去,她在那邊不知急成什麼樣兒了!”柳月心裡不免又泛上醋意說:“你去吧,在你心裡我只能是她一個腳趾頭了。可你給她說,今日卻是先有了我才有她的!”

莊之蝶走後,柳月坐在那兒想了許多心事:趙京五原來對她這般上心,但自己倒只覺得他待她好,沒想到那個份兒上去。莊之蝶雖是愛她,但更是心思在唐宛兒身上,即就是將來和牛月清鬧得越發糟起來離了婚,重新結婚的也是唐宛兒,不會輪到自己。何況這麼下去,自己哪裡比得了唐宛兒,她是有男人的,一切有個遮掩,自己還是未嫁人,到頭來要嫁個安穩家兒就難了。如今趙京五肯要她,雖他比不得莊之蝶,卻要比起唐宛兒的那個周敏來,要戶口是城市戶口,要錢也有錢,更有一表人材哩!柳月這般思想,一時自感身價兒也就高漲起來,一顆心兒就作想了趙京五來。又怕是莊之蝶哄了她,就大起膽子給趙京五撥電話。電話裡她先是隱約透露莊之蝶的意思,趙京五在那邊連聲叫好,一張薄紙捅開,千句萬句表達他對柳月的愛慕,直說得柳月也渾身燥熱,一邊在電話裡說盡柔情。那邊一個愛的,這邊一個愛的,柳月的手就伸下去,不覺已是淫聲顫語呢喃不清。

此叫聲正好被開了門進來的牛月清聽到,問:“柳月和誰說話?”柳月嚇得一身冷汗,放下電話過來說:“一個女孩子來電話問趙京五在不在咱家?我問你是誰,她說是趙京五本家堂妹,一口一個她京五哥哥的,我就說你那京五哥哥不在這裡的,把電話放了!這個趙京五,他怎麼把咱家的電話號碼告訴他堂妹?!”牛月清聽了,心裡疑惑不定。

轉眼中秋節臨近。往年佳節期間,西京城裡的大名人慣例要走動聚合,三家男人都攜了妻小今日去了他家,明日又是三家男人攜了妻小去了你家,琴棋書畫,吃酒賞月,很是要熱鬧幾天。今年的八月初九,阮知非就來了紅帖兒,邀請莊之蝶夫婦節日裡都到他那裡相聚,他是從新疆弄來了許多哈蜜瓜和馬奶子葡萄,品嚐過了,要僱車送大家夜裡去逛大雁塔燈會,說大雁塔新設了一個專供遊人題辭的牆壁,一是能看看世上那些有發表慾卻沒發表陣地的人的歪詩臭詞而取樂,再是把他們的大名也題上去,鎮一鎮那寺裡的一班蠢面和尚。帖子裡又夾了一份禮品,是一張美元的放大照片,美元中的華盛頓的像卻在暗房洗印時換成阮知非的頭像。莊之蝶看了,笑了一聲罵道:“阮知非真是鑽到錢眼兒了!他罵別人在大雁塔題辭是歪詩臭詞,他怕也只會寫‘到此一遊’罷了!”就對牛月清吩咐,今年過節他哪兒也不想去,明日一一給人家回個電話,就說他已出遠門了。到了十四日,莊之蝶在家坐了,卻不免有些冷落,覺得推辭了阮知非的邀請似乎不妥,便開了禮單兒讓柳月去街上買了東西一一給他們送上門去。柳月說:“大姐已通知了人家說你出門在外不得回來,現在送禮去,人家倒要見怪你人在西京卻不賞臉兒了!”莊之蝶說:“哪裡依我的名義,就說是你大姐的意思。”柳月把那禮單兒看了,阮知非是一斤龍井茶葉,兩瓶劍南春酒;龔靖元是一罐紹興酒,三斤臘汁羊肉,一條三五香菸;汪希眠是一瓶雀巢咖啡,一瓶咖啡伴侶,一包口香糖,一盒永芳系列化妝品。柳月說:“都是吃喝,偏給汪希眠的有化妝品!”拿眼兒就乜了莊之蝶笑。莊之蝶說:“男人就不用化妝品了?你少見多怪!”柳月說:“對了,我少見多怪,汪希眠那麻子臉是該用粉填填。我只是說老師操心的事太多了!”莊之蝶說:“你這小心眼,我什麼沒給你買了?送了就回來,你也買一刀麻紙,今晚上要給鍾唯賢燒燒。”說過了,心裡就酸酸的,並且由鍾唯賢便想到了阿蘭,由阿蘭又想到了阿燦,如果能有一份禮品……不覺就嘆了一聲,垂頭去書房裡看書。看了一會兒,周敏、李洪文、苟大海卻領了五個律師來家。原來法庭又分別傳訊了景雪蔭和周敏,司馬恭審判員沒有透露是否還要第二次開庭辯論的訊息,周敏心裡卻不踏實,便約了眾人來和莊之蝶商量應付二次開庭的方案。第一次開庭有幾個問題並沒有辯論,對方又提出了許多質問。如何能針尖對了麥芒,大家你一言我一語又扯了個沒完沒了,柳月就回來了。柳月一一問候了眾人,提壺又給各位茶碗裡續了水,就倚在臥室門口給莊之蝶招手。莊之蝶正看著那些文藝界人士提供的關於紀實性文章寫法規定的論證書,走過去悄聲問:“什麼事?都送到了嗎?”柳月退身到臥室,說:“都送到了。有個人還回贈了禮品。”就從口袋裡掏出一條粉黃紗頭巾,一個小小的旱菸鬥兒,說:“這紗巾是說送大姐的,這旱菸鬥兒要送你。我不明白你是吃紙菸的從不吃旱菸鬥兒,卻偏要送這個?”莊之蝶說:“是嗎?”把菸斗叼在了口裡那麼不停地吸,倒一時口液滿嘴,水汪汪的。莊之蝶說:“咋不吸的,明日你去買些菸絲兒回來,我以後就用這菸斗兒吸菸呀!”柳月說:“我現在明白了,我真傻的!”莊之蝶說:“明白什麼了?”柳月說:“你用菸斗吸菸了,菸斗嘴兒就老在親你嘴兒!”莊之蝶說:“哎呀柳月,我家請的不是保姆,是招進來了個狐狸精嘛!那紗巾你就不要給你大姐了,留下你入冬了用吧。”說罷要走,柳月說:“哎哎,你怎麼還不問我這禮兒是誰個回贈的?”莊之蝶只是笑笑,就出去又和律師說話了。

至晚,牛月清回來,要留著大家吃飯,和柳月出去從飯館買了一大盆水餃。大家一邊吃又是一邊談,總算商定完畢。分手時,牛月清就將新買的月餅一人包一份送了大家,莊之蝶就提議一塊去給鍾唯賢燒燒紙吧,又都出了門,在街口焚燒了才散去。周敏卻把手裡的月餅袋兒還給牛月清,說:“師母,你能買了多少月餅,全分給大家了。我家裡買著的,這些就留下吧。”牛月清說:“別人都拿了你怎地不拿?一點意思嘛,幾個月餅真的就能頂了幾頓飯?”莊之蝶說:“中秋節了,沒有召大夥來團圓團圓,你師母送了你客什麼氣?”柳月就把月餅袋兒讓周敏拿好了,說:“莊老師說了,你還不拿?你不吃了,還有宛兒姐的!”周敏就提了袋兒方走了。看著周敏走遠,牛月清說:“剛才周敏給我說了,鍾主編一死,李洪文越發怕責任全落在他頭上,雜誌社那邊就沒個主事兒的了。若再第二次開庭,得讓你一定要出庭的!”莊之蝶說:“到時候再說吧!”就低頭回家了去。

一連數日,莊之蝶卻沒有再準備新的答辯書,只是窩在家裡看書,一邊看書,一邊又放著那哀樂。中秋節冷冷清清地度過,牛月清和柳月也覺得沒勁兒,百般慫恿了一塊去興慶宮公園看了一次菊展,又電話約了孟雲房來聊天。孟雲房過來待了一天,牛月清和柳月就去雙仁府那邊了。孟雲房就提議:官司看樣子不是一日兩日即可結案的,如此這麼惶惶也不是長法,他來組織一次“求缺屋”的文藝沙龍,要莊之蝶主講,怎麼樣?莊之蝶只推託沒勁,鍾唯賢一死,使他把什麼都灰了心了。孟雲房勸莊之蝶,別人可以這麼說,但你不能這樣說的,到了你這名分兒上,若要消極就可惜了。莊之蝶捧著腦袋說他是比別人強一些,強一些的也只是個名分兒,他現在已經過的是另一種的生活,就這麼過下去吧。在西京城裡能弄到“求缺屋”那樣的房子是不容易,召大夥來說天道地他是可以參加的,但要他主講什麼,他是沒什麼可講的。孟雲房說只要你場場來參加也好的。果然就請了幾位好玄學的人來說氣功。眾人都覺得來人神經兮兮,卻又有幾分困惑,以為這些人之所以能發氣看病,預測未來,都是狂癲狀態下的一種別於正常人的思維吧,也只任其闊談,也覺得有趣。一日,又是請到一位“真人”來,自稱是天山派的,先謙虛道他的功力淺薄,其師是一百二十五歲高齡的人,卻能御風而起,遁地長行。接著便言稱其師曾遙觀西京,說這古都之地,應是薈萃天下最多異人,但陰氣太重,層層包圍,看不清裡邊細底,便讓他來探個虛實的。來了結識所有江湖道上人物,甚至孕璜寺智祥法師,倒感嘆真正高人如其師者,並還未能出山。眾人見他口氣很大,就讓他談談對於未來世界的看法。此人便海闊天空,滔滔不絕:什麼天地怎樣起源,日月如何形成;達爾文的生物進化;老莊的自然契同;埃及金字塔的困惑;雲貴巖畫之謎;月圓月虧對大海潮汐的影響,潮汐變化又對女人經水的反應;杞人憂天,天確實是曾經塌過;毛澤東練氣功,所以天安門上手一揮,幾百萬紅衛兵哭成一片。眾人聽了,雖覺荒誕無稽,又覺得他能自圓其說,且不斷冒出許多現代科技名詞,更不知了他的深淺。那人卻劈頭問道:“哲學家是什麼?你們文學家又是什麼?”竟無人做聲,那人一笑說道:“其實簡單,哲學家就是先知先覺,上帝派下來管芸芸眾生的牧羊人。你們搞文學的,充其量也就是一批牧羊犬了!”聽客裡就有人說道:“大師知道這麼多,與平日我們見到的一些人只會胡吹冒撂、神神鬼鬼的不同!”

那人說:“不要叫我大師,我只是我師父的徒弟。恨就可恨社會上一些所謂的氣功界人,其實搞些魔術,使點把戲蒙人罷了。有沒有氣功?是有的。但氣功說穿了只是這個行當裡的低階水平。小學生插一支鋼筆,中學生插兩支鋼筆,可是能說知識越高要插的鋼筆就越多嗎?做了你們作家的就不插鋼筆。而口袋裡偏要插三支四支鋼筆的是什麼?是修理鋼筆的!中國的傳統東西是世界上最優秀的東西。遺憾的是繼承傳統的人中間有最討厭的毛病就是吹牛。常言說咋裡咋唬門前過,不言不語動實貨。真正的高手真人,是大智若愚的。現在的西京城裡,有那麼多神功袋、魔功帶;電視廣告上一介紹什麼新藥,不是對男人能強腎壯陽,就是對女人能解除難言之隱;那公園裡、城河沿上,一些人搞什麼頭撞石碑,掌開磚瓦,這就能挽救了人的問題?雕蟲小技,大丈夫不為矣!”眾人就拿眼睛看孟雲房,孟雲房已是滿臉羞慚,就說:“你講得好,但畢竟太高太遠,我們是凡胎俗人,只想知道西京將會怎樣?”那人不言語了,似乎從剛才的大境界裡一時自拔不出,默了半會兒,說:“這我功夫太淺。”眾人噓了一聲,倒遺憾了。那人卻說:“但我可以接收太空人的真言,試一試吧。”便聳肩抖胸,放鬆全身,脫鞋松帶,盤腳垂首,十指捏了一個蓮花狀手印,口裡一陣阿拉伯數字的順序混亂的吟念,足足十多分鐘,睜了眼睛說:“西京水要枯竭。有這跡象嗎?”孟雲房說:“是這樣的,原來有八水繞西京之說,現在只剩下四水。西郊那片工廠常因水的問題停產,城內西北處居民區,一個夏天水上不了樓,家家住現代洋房卻買水甕,夜半三更才來幾分鐘水的。”那人眉目生動,說:“這就是了。”又讓眾人面向北坐,說不能向南,城南是終南山,山中自有高手真人,面向他們,氣場遭干擾。然後又是接收太空人語,說了一聲眾人駭怕之言:西京城數年後將會沉陷!莊之蝶先是認真聽他說著,見他越來越妄言忘形,便坐得難受起來,推說去上廁所,出來見坐在另一間房門口的兩個女孩哧哧輕笑,便走到那空房裡,說:“你兩個傻丫頭笑什麼?”一個說:“那大師正在唸咒語著,小紅卻放了一個屁,她又怕有了響聲,硬憋著慢慢要放,聲就細細兒閃著出,我們忍不住跑過來就笑了。”另一個就一臉赤紅,用手捂這個的嘴,嚷道:“翠玲你胡說胡說!”莊之蝶便說:“小紅這你不對了,這不是個屁大一個事兒嗎?!”兩個女孩越發笑得哧哧,莊之蝶不笑,偏一本正經只管朝窗外看。窗外已是夜色闌珊了。這兩個女孩笑過了也趴到視窗來,說:“莊老師真幽默。我們認得你的,只是不敢接近,今日來想聽聽你講藝術的,那大師卻唱了獨角。”莊之蝶說:“聽我講藝術?你們本身就是藝術品嘛!”身倚了視窗往外看夜景。遠處的大街小巷,燈火通明,人聲浮動,而右前方一大片卻漆黑如墨,萬籟寂然。女孩兒問那是什麼地方?莊之蝶說是清虛庵,清虛庵夜裡沒香客,也就沒了燈火的,那十多個尼姑怕已經早早睡下了。突然小紅叫道:“那是什麼?”莊之蝶看時,那黑乎乎的一片暗裡閃了一下紅,熄滅了,又閃了一下紅。莊之蝶也不知那是什麼,女孩兒就害怕了,說是鬼火!眾人聞聲過來,就讓那真人也看。真人看了,問這是什麼地方?孟雲房說是一座寺院,那閃紅處似乎是寺院後的一片竹林裡吧,可竹林裡是白日也沒人進去的。說著再未有紅點閃動。真人說:“今日我在這裡說得太多,卻不知不遠處竟是寺院。這寺院必是古老,那下邊埋有法家遺骨,有反應了。”孟雲房就說寺院是古老了,唐時建築的,卻不知埋過些什麼法家,只是復修時挖出個叫馬凌虛的尼姑的碑石,是不是她的魂靈有應?那人忙又捏了幾個手印,說那個地方可能還要有紅點閃動的,他不能久待,就告辭走了。

眾人重新在房裡坐了閒聊,莊之蝶仍和小紅、翠玲在視窗張望,果然那紅點又閃動,翠玲便說那真人話是真的,駭怕了要掩了窗的。偏這時那紅光又閃了一下,更有一個大的紅團從另一處飄然前移,一直與紅點一起了,便有尖銳之聲從一處喊:“捉多少了?下那麼大功夫?!”就見那大的紅團又飄然移走,有脆的女人笑聲。莊之蝶說:“什麼法家魂靈,那是尼姑在捉什麼蟲兒的!”眾人沒有笑,面面相覷,就懷疑那真人的許多話的可靠性了。孟雲房說:“聽聽他那麼說一通,對咱們也有啟發思維的作用嘛。”莊之蝶說:“那你下一次準備再請什麼人給我們這些牧羊犬們作報告呀?”眾人方哄地笑了。當下各自散去,莊之蝶和孟雲房就睡在房裡。要躺下了,莊之蝶說:“談這類事情,慧明必定也有一套一套的,你以前不是讓她來談心嗎,怎麼後來一句不提說她了?”孟雲房說:“我去找了幾次,幾次政協主席的那兒子在那裡和她吃茶,待我也不冷不熱的了。我問她怎麼認識四大惡少的老二了?她說別那麼難聽說人家,你要認識老大老三老四的話,我可以給你介紹的。四大惡少咱認識著幹什麼?!”莊之蝶就笑道:“你吃醋了?這也好,我還擔心你去那兒多了,西京多了一個女強人,少了一個真僧尼的。”孟雲房拉了燈,一夜再無語。

二十二日,洪江抱了賬本來找牛月清結算前一段經營收入。算來算去,雖然沒有虧損,但盈利並不多的。洪江說了許多待聯絡的專案,估計下一月會好些,就拿出一卷淡黃色的印有淺綠小花的杭綢、兩瓶郎酒、一包燕窩、一條日本七星香菸放在桌上,笑嘻嘻地說:“師母,中秋節我因去咸陽了幾日,沒能過來拜望你們,今日來給補上。東西並不多的,我想那月餅點心罐頭一類你這兒不缺,送那麼些也沒甚意思,這包燕窩還是稀罕的,是貴州的一個書商朋友年初來西京,我幫他去弄了一個書號,他感激不過送了我的。我也吃不起這鮮物兒,給莊老師補補身子吧。”牛月清說:“你這是怎麼啦,開這個書店,你莊老師是甩手掌櫃的,我又不懂多少,哪一件不是你辛苦的!我們沒謝你,你倒逢年過節卻要送了東西來?好兄好弟的,這就見外了!”洪江說:“話可不能這麼說,我雖做生意比你們強,可沒有你們我幹什麼去,還不是要擺了烤羊肉串兒的小攤子?這些禮品也不僅是我的心意,還有一個人的。”牛月清問:“誰?旁人更要不得這樣!你也知道,你莊老師是文人,能寫個文章另外還能辦什麼?結識的老孟他們,來了自個翻箱倒櫃尋著吃,這樣倒顯親近。如果是外人,必是要求他辦事的,他能給別人辦什麼事?辦不了還要埋怨我的。”洪江說:“什麼事也不辦的,倒是請你們去吃飯。”牛月清就拿過杭綢看時,杭綢上有一個燙了金字的帖子,翻開了,上面寫著:“我們經國家婚姻法允許,結為夫婦,百年交好。為感謝多年厚愛和關懷,敬請本月二十八日上午十時光臨婚禮。”邀請人欄下,寫著:洪江,劉曉卡。牛月清目瞪口呆,叫道:“洪江,這是怎麼回事,你不是有老婆有娃嗎?什麼時候離的婚?這劉曉卡是誰?突然就結婚了!”洪江笑著說:“這事是太突然,一是沒敢為我的事打擾老師、師母,幾次我來話到口邊,見官司打得緊,你們心躁氣浮的,又把話嚥了。你也知道,我和原來的老婆吵吵鬧鬧從沒安寧過,實在過不到一塊兒,兩人說分手吧,就分手了。我只說離了婚再也不找了,過獨身呀,可幾個朋友說,你整日忙生意,跑前跑後,生活沒個規律,若不成個家,幾年裡身體肯定要垮,性情也會變態。再者,外人不知道還會說是你生理上有毛病,才使原來的老婆要和你離婚的。因此他們提說書店咱招聘的那個女子。我思來想去,那就結了吧,好賴她也在咱書店,互相照應著也好,就匆匆忙忙登了記。好處是曉卡是她家獨生女兒,又有房子,咱就全靠了人家。中秋節我們去咸陽她外婆家,曉卡的舅舅在四川工作,正好帶了這兩瓶酒給我們,曉卡就一定說要把酒敬了師母的。你喝不得烈酒,可這酒倒是要喝的。”牛月清說:“劉曉卡?書店裡三個姑娘,我倒搞不清哪一個?”柳月在一旁聽了,只是嘻嘻笑,插嘴道:“我知道,是那削肩的、瘦瘦的那個!”就拿指頭羞洪江的臉。洪江笑著說:“柳月盡胡猜,是那個腿特別長的高個兒。”柳月叫道:“又換了?!”牛月清說:“柳月你不知道也就甭胡說的,招聘的那幾個姑娘,個個都漂亮得我也分不開的。事情既然這樣了,我和你莊老師向你恭喜哩!只是這麼一前一後兩宗大事,你倒捂得這麼嚴,我就要怪你了!”洪江說:“要不,紅帖兒第一個就寫給了你們!到那日你們可一定要來的。柳月也來,來了做個陪娘吧!”柳月撇了嘴說:“我才不當陪娘,也不去的。我這醜樣兒,你成心讓我去以醜襯了你那個美人兒?”洪江就說柳月才待了幾個月,說話越發有水平,趕明日出去,怕也會寫了書的。三人說了一會兒,洪江走了,臨走又一再叮嚀那日要去,老師、師母若不來,宴席就不開,死等了的。

洪江一走,牛月清問柳月:“你老師哪兒去了?”柳月說孟雲房叫去喝酒了。牛月清收拾了禮品,就獨坐了,思謀二十八日,真要去吃宴席,該準備些什麼賀禮。下午,莊之蝶喝得昏昏沉沉回來,在廁所裡摳了半天喉嚨,吐出許多汙穢,牛月清讓他睡了,沒提說洪江的事。晚上莊之蝶睡起去書房看書,她進去把門關了,才一一說了洪江結婚事體。莊之蝶也好不驚訝,說:“那個長腿女子,我恐怕也是見過一兩次的。當時他說要招聘店員,咱也沒在意,後來趙京五對我說他招得比招模特兒還嚴格,身高多少,體重多少,面板怎樣,還要符合標準的三圍。”牛月清說:“什麼三圍?”莊之蝶說:“就是胸圍、腰圍、臀圍。那時他就有心給自己找意中人的!”牛月清說:“洪江那黃皮腫臉的,要離就離,要結倒能結。那女子怎麼就看上了他?!”莊之蝶說:“現在年輕人換家庭班子容易得很哩!你只是老腦筋,哪裡理解!”牛月清說:“那原先的老婆人是俗氣,可也老實。一夜夫妻百日恩的,說不行就不行了?這我就是想不通!這事咱管不上,咱也不管,可現在我擔心的是這麼一來,書店不是要開了他們夫妻店?!”莊之蝶說:“你總不能把劉曉卡辭了?你以後多去那裡看看,讓把賬目一筆一筆弄清。這意思不要顯露出來,人家或許一片真心待咱,顯露了反惹不好。這場婚姻不論看法如何,你備一份禮送去,禮也不要太薄的。”牛月清就拿了一張紙說:“咱列個單兒。”莊之蝶就不耐煩了:“這些事也跟我商量?”牛月清嘴唇動了動,嚥了一口唾沫走出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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