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牛月清第二天上街買了被面和一套咖啡壺具,晚上回雙仁府那邊老太太處睡,翻尋存放在那兒的一隻電熨斗。電熨斗是莊之蝶一次去一家工廠講課時贈得的,一直沒用,牛月清想一併送了禮。但老太太知道了這事,說要送尿盆的,尿盆最重要,老一輩人誰結婚孃家不陪送了尿盆的;現在人是少了規矩,孃家人不陪,親戚朋友也不送。牛月清就想,真是送個搪瓷痰盂做尿盆,那豈不出奇制勝?人也常說,誰和誰能尿到一個壺的,這尿盆上輩人為啥講究,怕也取其夫妻百年合好的意思吧。但她知道現在痰盂在商場裡沒貨的,前幾日單位有人跑了全市商場沒買到,後來還是在西城門內的鬼市上買的。於是隔了一天的清早,就去了鬼市,問了幾個攤主,說貨沒有了,你去洪江收購店看有沒有?牛月清聽了,倒生疑惑,怎麼有個洪江收購店?世上有人名叫洪江的,店名也有叫洪江的?就問:“這店名好怪,怎麼起這個字號兒?”那人說:“哪裡是字號,是叫洪江的開的店,人叫順了,就這麼叫開來的。”牛月清問:“那個洪江,是幹什麼的?”那人說:“開了個書店吧,聽說發財了,又來開收購店,更是發海了!你是查戶口的嗎?”牛月清趕忙走了,再問了別人洪江店在哪兒開的,有人指點了,果然在前邊一條巷中間。店門是開了,裡邊有一個老頭在坐著。牛月清上去問:“這是洪江收購店嗎?”老頭說:“以前是,現在不是。”牛月清說:“那是怎麼回事?”老頭說:“怎麼回事,飢不擇食,窮不擇妻,溫飽了思淫。人家有錢了,看上鮮的嫩的了就離起婚。他老婆哪裡肯離,他就給了五萬元,又送了這個店。現在興掏錢離婚的。”牛月清腦子裡就亂哄哄起來,趕忙回家對莊之蝶說了。莊之蝶道:“他能一直瞞了咱們,必是離婚時有糾纏的。”牛月清說:“我不是這意思。你不覺得這裡邊有事嗎?以前他窮成那樣,從沒聽說過他還有個收購店,怎麼能辦起個收購店?這一離婚,給了原先老婆這個店,還有五萬元,他這是哪兒的錢?”莊之蝶說:“你不是一月十天地就要過目一次賬面嗎?”牛月清說:“別人辦書店都發了,咱不是虧就是平平,我是疑心過,可我一個婦道人家哪裡有經驗,你又過問過幾次?!”莊之蝶說:“這沒證據,你怎麼說他?”牛月清說:“那就咱養豬他吃肉了!?”莊之蝶說:“我還有畫廊的。畫廊和書店合為一體,生意就好了。”牛月清叫道:“你是讓趙京五出來監管了他?”莊之蝶說:“你不是又要一心把柳月嫁給你幹表姐的兒子嗎?”牛月清突然眉開眼笑起來:“哎呀,你還這麼鬼的!你是早就看出毛病來了!”莊之蝶說:“你以為你行哩?!”說得牛月清一臉羞愧。

二十八日,牛月清代表莊之蝶去參加洪江婚禮,禮品十分豐盛。洪江夫婦好不高興,特將禮品放在最顯眼的地方。宴席上第一個給牛月清敬酒,又當著眾人面高聲說,莊老師今日有緊急會議不能抽身,師母既然是雙重身份,就要替莊老師再受敬一杯。牛月清便喝得面紅耳熱,莊之蝶卻並未去開什麼會議,他找了趙京五催促畫廊籌建的事,得知畫廊基本上裝修完畢,只是字畫作品少,一時還不能開張。莊之蝶提出去看看那些仿製名人字畫的人,趙京五說:“你還是不去為好,實話給你說了,這批活兒還是汪希眠在幹哩,他讓我誰也不告訴,包括你在內,怕的是有個疏忽說溜了嘴,說者無意,聽者有心,事情就壞了。”莊之蝶聽了,說:“你不說,我十有六七也猜出是他!西京城裡的畫家我差不多都認識,能仿製膺品的除了他,也再沒一個兩個。前一陣聽說廣州香港那邊石魯的假畫很多,石魯的家屬到處查訪,已經風言風語說到了他,他也不縮縮手腳?”趙京五說:“這我知道,石魯那批假畫原本是給咱們畫廊的,說好畫廊售出咱拿四成,他得六成,可旅行社的一個餘導遊卻不知怎麼和他談的,竟把那批畫全拿了去廣州出手。這些假名人字畫靠國內市場是不行的,主要是騙海外人。外賓來了,他們哪兒知道在哪兒賣字畫,全憑導遊引團。為這次教訓,我已去旅行社新交了幾個哥兒們了,答應咱的畫廊開張,就領外賓來買畫,咱只給他們吃些回扣罷了。汪希眠現在手下有三個學生,專協助了他為咱畫廊仿一批古畫,譬如鄭板橋的風竹呀,齊白石的蝦呀,黃賓虹的山水呀。石魯的畫不敢多弄的,但石魯的畫眼下搶手,少也要弄出個二三幅的。前幾日我去看了,汪希眠已仿製了石魯早期的一張《牧牛圖》,還有一幅石魯病後的《梅石圖》。真了不起的,昨兒夜裡我拿了《梅石圖》去讓石魯的女兒看,她也沒看出假來,還問哪兒得來的?我說是從一個小酒館的師傅那兒買的。她說:我爹病了以後,常常這些人讓他去喝酒;喝了酒,老爺子沒錢,提筆就給人家畫一張的。”趙京五說完,哈哈大笑。莊之蝶也笑著說:“汪希眠不讓我知道,可他哪裡卻知道這畫廊是我在辦的?!其實他那老婆與你師母親得如姐妹,汪希眠幹什麼事她不給我說?”就掏出旱菸鬥兒來裝了煙吸。趙京五瞧見菸斗,說:“哪兒得的,這菸斗年代不新,還是個古董貨哩!”

莊之蝶笑而不答,只說:“龔靖元的那幅毛澤東的字怎麼樣?還是不行嗎?”趙京五說:“我正要對你說這宗事的。等那件作品弄到手了,咱畫廊就可以開張,到時候開個新聞釋出會,畫廊不愁生意不好的。龔小乙那邊,我已治住了。”莊之蝶說:“怎麼個治住了?”趙京五說:“他是煙癮不發,什麼都精明能算計;煙癮發了,你讓他叫爺也十聲八聲叫的。上次我對他說我能讓柳葉子壓了價供他的大煙,當然了,我就也可以讓柳葉子提了價供他大煙,或者金山銀山的拿來都不供他大煙的!我已經給柳葉子說了,不管怎樣,十天裡不能供給他一包煙的,除非他把那幅字拿來。”莊之蝶說:“這柳葉子是什麼人,和販煙土的人打交道你可要小心,這是要犯法的。”趙京五說:“這我知道。我一不吸,二不參與分錢。柳葉子是我小學的同學,她和她丈夫幹了幾年販煙的黑道兒了,龔小乙也只有她這一個買菸土的渠道。”莊之蝶說:“做那黑道生意的唯錢是命,她哪裡就肯聽了你的去逼龔小乙?”趙京五說:“我一說你就明白了。去年她把一批煙殼子賣給東羊市街一家姓馬的,姓馬的開的重慶火鍋飯店,湯裡就放著煙殼,顧客盈門,都說馬家火鍋香,已饞得許多人每日都去吃一次,不吃心就發慌。有人懷疑那湯中有煙殼兒,暗中觀察,果然有,就報告了派出所,派出所封了火鍋店,追問煙殼哪裡來的?姓馬的供出了柳葉子,柳葉子在派出所謊說是前年她爹患胃癌,鄉里醫生給開了一包煙殼讓熬湯喝,她爹去世了,煙殼沒用完,她覺得丟了可惜,賣給姓馬的。派出所怎麼能相信?那所長是我一個哥兒們,我便去說情,事情就按柳葉子說的那樣作了結論,把她才放回來。你想想,柳葉子哪裡能不聽我的?你今日沒事,咱去柳葉子家去看看,興許那幅字已經放在她那兒了。”

兩人搭了計程車到了一個四合院門口,莊之蝶卻不想去了,說他還是不認識柳葉子為好。趙京五想了想,就讓他去巷口小酒店等著,自個去了。沒想柳葉子夫婦都在,一見他就悄聲說:“龔小乙正在樓上過癮哩,他今日把那字拿來了,怕我還是不供煙,說過了癮,又能買到一批煙了才一手拿煙一手給字的。你不要驚動他,到小房喝茶吧。”趙京五卻不放心,躡手躡腳從樓梯上到二樓,隔門縫往裡看了,龔小乙是睡在床上,人已瘦得如柴,身邊真的放著那捲字軸兒,便笑著下來喝茶去了。

龔小乙在家煙癮發了幾天,一日三趟往柳葉子這兒跑;柳葉子就是不供煙,須要了那幅字不可。龔小乙就強忍著難受返回,回去了又立坐不寧再跑來求;求了不行,再回去;又再來,又再回去,如此五次。他覺得渾身疼痛起來,拿頭在牆上撞,把胳膊在床板上摔,一撮一撮往下捋頭髮,末了只得拿了那幅字來到柳葉子家,一撲進門就倒在地上,滿口白沫要給柳葉子磕頭。柳葉子見他拿了那幅字,展開看了,見是毛澤東的書法,龍飛鳳舞,氣象萬千,大有一代領袖人物的氣派,倒心想趙京五怪不得這麼垂涎三尺一心要得到這字的!就賣給了龔小乙煙土,龔小乙得了寶貝,便上樓先去解癮,說死抱了字幅不放,要過了癮後再賣給他一批煙了才交字幅的。

龔小乙上了二樓,急急吸了煙,放平在了床上。想著這麼多天那個狼狽樣也著實有些後悔。當初自己是爹的寶貝兒子,一表人材,聰明伶俐,常跟了爹出去,誰個不誇爹的字好爹的兒好。有多少人提出要和爹作兒女親家,有多少漂亮的女子一見到自己就那麼媚笑,他那時是誰也不看在眼裡的。可如今要工作沒工作,爹嫌棄,親戚朋友賤看,連塌鼻子的柳葉子也勒克他。就在他剛才來時,柳葉子正和她男人在屋裡幹事,看見他了,竟也不避。他是鼻涕涎水地跪地乞求,她倒一邊提了褲子,一邊把一條巾布從腿中掏出來和他說話,她全然是把他不當了人了嘛!龔小乙憤慨在沒煙的時候世界對他是如此刻薄狠毒,他只有在吸了煙後的麻醉中去覓尋自己的幸福,去報復這個世界了。這麼想著,眼前果然就出現一片燦爛,龔小乙又是過去的龔小乙了,年輕英俊,神氣勃勃。他便有了一個絕妙的念頭:讓牆上那掛鐘的時針和分針突然停止,讓時間突然停止,讓他生出翅膀巡看這個城市的每一戶人家在同一個時候裡都在幹什麼?果然,掛鐘的時針和分針都咔的一聲停住了,那一直在房子裡飛來飛去的一隻蒼蠅也停止在空中。他就有翅膀從胳膊下生出,開始從城牆西門口一家一家往過看,直到東門口。又從北門口一家一家往南看到南門口。他看清了,在這同一瞬間裡,幾乎所有人家的床上,都赤裸裸地有男女在交媾,動作千姿百態。龔小乙就走進去,他收拾那些骯髒的精液,竟彙集了三個大洗澡盆;洗澡盆也盛不了,他裝在水車裡,就是每日清晨街上的灑水車,然後從井字形的大街上一路走一路噴灑。他聞見了一股極濃的腥臭味,他說:“我把你們的孩子都消滅了!”再後來,龔小乙集中了所有男人,割掉了他們的生殖器;割下一條就扔進城河裡,城河裡差不多要填滿了,推倒了城牆把它們埋掉。他還要當了這些男人們的面開始姦汙所有的女人,他讓她們大聲叫喊,讓她們的男人們難受嚎哭。他要這樣,要這樣才覺得開心。最後他就穿上了一雙巨大的草鞋,在廣袤的八百里秦川上奔跑,奔跑過了那一座一座足以令西京人驕傲的如山丘一樣的帝王墳塋,看見了乾陵。父親曾經說過,乾陵是武則天特意建造了一個女人仰躺在平原上的形狀。現在,那不是墳墓,分明是豐滿美麗高貴的武則天活活地仰面躺在那裡,他就過去將她強姦了!是的,他強姦了她,滿天風起雲彩飛揚,回過頭來則發現平原上那一個個山丘般的帝王陵墓都平陷下去,方明白那陵墓中的帝王死了而生殖器沒死,沒死還長著,所以陵墓才這麼高的;而此時看著他佔有了一切,征服了武則天,就全蔫下去了,絕望而死了!龔小乙是多麼痛快,他已經是這個城市的市長,這個城市的市民都是沒有了交媾能力的男人和被他佔有的女人,所有的錢都是他的,所有的財物都是他的,所有的大煙都是他的……

趙京五在樓下的小房裡喝過了三壺濃茶,龔小乙遲遲不能下來。柳葉子陪著他嗑瓜子兒說話,她那丈夫卻在院門口喊:“喂,瘋老頭子,收不收廢紙?我家廁所有一堆用過的手紙,你去拿了,不收你錢的!”便聽見一個蒼啞的聲音念唱道:

腰裡別的BP機。手裡拿的是步話機。館子裡吃燒雞。賓館裡打野雞。

柳葉子的丈夫就嗬嗬地笑,說:“說得好,說得好!”柳葉子罵道:“胖子,你又和那收破爛的老頭拌什麼嘴兒?”那丈夫卻不理,還在門口朝外說:“你還收舊女人不收?如果你收舊女人了,我敢說這個街上沒有一個男人不想把老婆去舊換了新的!”柳葉子就撲出去,擰了丈夫的耳朵往回扯,罵道:“你還要換老婆?能換的話我第一個先換了你這癩豬!”趙京五沒有過去攔擋,只悠悠地聽門外遠處的吆喝聲:“破爛——承包破爛——嘍!”

主人家吵吵鬧鬧了一陣,柳葉子進來了,說:“龔小乙還沒下來?”趙京五說:“你去看看。”柳葉子就站在院子裡朝樓上喊:“龔小乙,龔小乙,你該受活夠了吧?!”龔小乙從幻境中驚醒,從樓上下來,走下來還未徹底擺脫那另一個世界裡的英雄氣概,說道:“吵吵什麼,你是欠操嗎?”柳葉子罵道:“你說什麼?”一個巴掌扇過去,龔小乙清醒了。那一個巴掌實在太重,龔小乙麻稈一樣的腿沒有站穩,跌坐在臺階上,柳葉子伸手去奪了字軸兒。龔小乙說:“柳葉子姐姐,咱說好的,不賣給我十二包,這字你不能拿的!”柳葉子笑了,交給他了小小的十二個紙包兒,收了一卷錢。龔小乙說:“莊之蝶和我家世交,他要拿東西交換這字,我也沒給的,這我可等於白白給你了,柳葉子姐姐!”柳葉子說:“你走吧,你走吧!”推出去,就把院門關了。

莊之蝶得到了毛澤東手書的《長恨歌》長卷,便去找各家報社、電視臺及書畫界文學界的一幫朋友熟人,說是他和旁人要合辦一個畫廊而舉辦新聞釋出會的,希望能給予支援。眾人先以為僅僅是個畫廊,雖然莊之蝶開辦畫廊是件新鮮事,但要在報紙上電視上作大量宣傳就有些為難了,因為畫廊書店一類的事情社會上太多,沒有理由單為他的畫廊大張旗鼓。莊之蝶自然提出他有一幅毛澤東的書法真跡。眾人就說這便好了,有新聞價值。於是來看看,歎為觀止,有的便已擬好文稿,只等新聞釋出會召開,就立即見報。因為是私人召開新聞釋出會,預算了招待的費用不少,牛月清就召了趙京五和洪江籌備資金。洪江拿了賬本,七算八算只能拿出所存的三千元積存,叫苦書店難經營的。牛月清就說正因為難經營才開辦這個畫廊的,現在咱們畫廊書店合一,以後經營主要就靠畫廊了,要洪江給趙京五做好幫手。洪江明白,以後這裡一切將不會由自己再做主了,心裡不悅,卻沒有理由說得出口,也就說:“京五比我神通廣大,那太好了,以後你說怎麼辦,我就怎麼跑。我是坐不住的人,跑腿兒做先鋒可以,坐陣當帥沒材料的。”牛月清說:“京五,洪江這麼佩服你,你也得處處尊重洪江意見,有事多商量著。”三人出門走時,故意讓趙京五先出去了,把一節布塞在洪江懷裡,悄聲說:“這是我託人從上海買來的新產品,讓曉卡做一件西式上裝吧。裝好,別讓京五看見了,反而要生分了他。”

因為畫廊的事,莊之蝶已是許多天日沒去見唐宛兒,這婦人在家就急得如熱鍋上的螞蟻一般。一段日子來,她感覺到身體有些異樣,飲食大減,眼皮發脹,動不動就有一股酸水泛上來,心裡就疑惑,去醫院裡果然診斷是懷了孕了。先是從潼關到西京後,周敏嫌沒個安穩的家,是堅決了不要孩子的,每次房事都用避孕套的,所以一直安全無事。自和莊之蝶來往,兩人都覺得那塑膠套兒礙事,於是都是她吃些避孕藥片,但總不能常把藥片帶在身上,偶然的機會在一起了,貪圖歡愉,哪裡還顧了許多,慶幸數次沒有懷上,越發大了膽兒,以後便不再吃藥。如今身子有了反應,嚇得婦人怕露了馬腳,只等周敏上班去了,就一口一口在家裡吐酸水兒,吐得滿地都是。急著把這事要告訴莊之蝶,盼這個男人給自己拿個主意,壯壯膽兒,也可將自己的苦楚讓他知道。但白鴿子捎去兩次字條兒,莊之蝶卻並沒有來。婦人的心事就多起來,估摸是莊之蝶故意不來了呢,還是有了什麼事兒纏身?又不敢貿然去他家走動,不免哭了幾場,有些心寒。卻又想,這孩子無論如何是出不得世的,即使莊之蝶一心還愛了她,等著他來了,也還是要去醫院墮胎的;又不知幾時能來,何必自己多受這份驚怕和折磨,不自個去處理了呢?有了這個主意,倒覺得自己很勇敢的。能懷了孩子就可以為莊之蝶證明他是行的,又不嬌嬌滴滴地給他添麻煩,莊之蝶越發會拿她和牛月清相比,更喜歡了她的!於是這一日早晨,周敏一走,婦人獨自去了醫院墮胎。血肉模糊地流了一攤,旁邊等候也做流產的一個女子先嚇得哭起來,唐宛兒倒十分地瞧不起,待醫生說:“你丈夫呢,他怎麼不來陪護了你?”她說了聲:“在外邊哩,他叫的小車在外邊等哩!”走出病房,一時有些悽慘。在休息室坐了一會兒,心靜下來,卻感到從未有過的輕鬆,兀自笑了一下,自語道:“我唐宛兒能吃得下磚頭,也就能屙出個瓦片!”起身往家走。走過了孟雲房家住的那條巷口,身子並不感到難受,只是口渴,就想去孟家喝口水兒,也好打問打問莊之蝶的行蹤。一踏進門,孟雲房並不在,夏捷正噘了嘴在屋裡生悶氣兒,見了唐宛兒便說:“才要去拉你到哪兒散了心的,你卻來了,真是個狐狸精兒!”唐宛兒說:“是狐狸精的,你這邊一放騷臭屁兒,我就能聞著了呢!嘴噘得那麼高,是生誰的氣了?”夏捷說:“還能生誰的氣?”唐宛兒說:“又嫌孟老師去莊老師那兒閒聊了?!這麼大的人,還像個沒見過男人似的,一時一刻要拴在褲帶上嗎?”夏捷說:“莊之蝶這些天忙活他的畫廊,人家哪有閒空兒和他聊?要是光聊天倒也罷了,一個新疆來的三腳野貓角色,他倒當神敬著,三天兩頭請來吃喝,竟把孟燼也招來拜師父……我才一頓罵著轟出去了!甭說他了,這一說我氣兒又不打一處來!宛兒你怎麼啦,臉色寡白寡白的?”唐宛兒聽她說莊之蝶這些天是忙活著畫廊的事,心裡倒寬鬆下來,就說:“我臉色不好嗎?這幾日晚上總睡不好的,剛才來時又走得急了,只害口渴。有紅糖嗎?給我衝一杯糖水來喝!”夏捷起身倒了水,說:“晚上睡不好?你和周敏一夜少張狂幾回嘛!熱天裡倒喝紅糖水兒!”唐宛兒說:“我這胃寒,醫生說多喝紅糖水著好。”喝罷了一杯,唐宛兒渾身出了些汗,更是覺得有了許多精神頭兒,說了一會兒話,夏捷就提議去街上溜達。唐宛兒原本喝了水要回去睡一覺的,卻又被夏捷強扭著,也就走出來。

兩人說說笑笑走出城南門口,唐宛兒便覺得下身隱隱有些疼,就倚了那城河橋頭上,說:“夏姐,咱歇會兒吧。”拿眼往城河沿的公園裡看。天高雲淡,陽光燦爛,橋下的城河裡水流活活,那水草邊就浮著一團一團黏糊糊的青蛙卵,有的已經孵化了,鼓湧著無數的小尾巴蝌蚪。唐宛兒不覺就笑了。夏捷問笑什麼,唐宛兒不願說那蝌蚪,卻說:“你瞧那股風!”一股風是從河面上起身,爬上岸去,就在公園鐵柵欄裡的一棵樹下張狂,不肯走,不停地打旋兒。原本是不經意兒說著風,風打旋的那棵樹卻使兩人都感興趣了。這是一棵紫穗槐的。粗粗的樹幹上分著兩股,在分開的地方卻嵌夾著一塊長條石,十分地有意思。夏捷說:“這樹的兩股原是分得並不開吧,園藝工拿塊石頭夾在那兒,樹越長越大,石頭就嵌在裡邊了?”唐宛兒說:“你看這樹像個什麼?”夏捷說:“像個‘丫’字。”唐宛兒說:“你再看看。”夏捷說:“那就是倒立著的‘人’字。”唐宛兒又說:“是個什麼人?”夏捷說:“‘人’字就是‘人’字,還能看出個什麼人來?”唐宛兒說:“你瞧瞧那個石頭嘛。”夏捷就恍然大悟,罵道:“你這個小騷×,竟能想到那兒去!”就過來要擰唐宛兒。兩個人嘻嘻哈哈在橋頭欄杆上挽扭一堆,惹得過往路人都往這邊看。夏捷說:“咱別鬧了,人都朝這兒看哩!”唐宛兒說:“管他哩,看也白看!”夏捷就低聲說:“宛兒,你老實給說,周敏一天能愛你幾次?你是害男人的人精,你沒瞧瞧周敏都瘦得像是藥渣了!”唐宛兒說:“這你倒冤了我,我們一月二十天地不到一塊兒,那樣的事差不多就常忘了哩。”夏捷說:“那你哄鬼去!甭說周敏愛你,我敢說哪個男人見了你都要走不動的!”唐宛兒笑說:“那我真成了狐狸精了?”夏捷說:“說狐狸精我倒想起昨夜的事了。昨兒夜裡我在家讀《聊齋志異》,滿書寫的狐呀鬼呀的,就害怕了。你孟老師說:‘狐狸精我不怕的。三更半夜了我就盼有個狐狸精吱地推了窗進來。’我就罵他你想得美,憑你那一身臭肉虼蚤都不來咬你的!睡下了也想,蒲松齡是胡寫哩,世上哪兒就有狐狸成精,要說人見人愛的女人,我這輩子也就見著你這一人了!”唐宛兒聽了,便說:“我讀《聊齋志異》,卻總感覺蒲松齡是個情種,他一生中必是有許多個情人,他愛他的情人,又苦於不能長長久久做夫妻,才害天大的相思把情人假託於狐狸變的。”

夏捷說:“你怎麼有這體會,是你又愛上了什麼人,還是什麼人又在愛你了?”唐宛兒腦子裡就全是莊之蝶了,她把眼睛勾得彎彎的如月牙兒,臉上浮一層笑,驀地腮邊飛紅,卻說:“我只是瞎猜想,哪兒就有了情人?夏姐兒,這世上的事好怪的,怎麼有男人就有了女人……你和孟老師在一塊兒感覺怎樣?”夏捷說:“事後都後悔的,覺得沒甚意思,可三天五天了,卻又想……”唐宛兒說:“那你們可以當領導!”夏捷說:“當領導?”唐宛兒說:“現在機關單位當領導的,哪一個不常犯錯誤?犯了錯誤給上邊作個檢討,檢討過了,又犯同樣的錯誤。就這麼犯了錯誤作檢討,檢討了又犯錯誤,這官就繼續當了下去!”說罷兩人又笑個不止。夏捷說:“人就是這飲食男女嘛!”唐宛兒說:“其實人就是受上帝捉弄哩,你就是知道了也沒個辦法。”夏捷說:“這話咋講的?”唐宛兒說:“我常常想,上帝太會愚弄人了。它要讓人活下去,活下去就得吃飯;吃飯是多受罪的事,你得耕種糧食,有了糧食得磨,得做,吃的時候要嚼要咽要消化要屙尿,這是多繁重的事!可它給人生出一種食慾,這食慾讓你自覺自願去幹這一切了。就拿男女在一塊的事說,它原本的目的是讓遺傳後代,但沒有生出個性欲給你,誰去幹那辛苦的工作呢?而就在你歡娛受活的時候,你就得去完成生孩子的任務了!如果人能將計就計,既能歡娛了又不為它服務那就好了!”夏捷說:“你這鬼腦子整日想些什麼呀?!”拿手就來搔唐宛兒的胳肢窩。唐宛兒笑喘得不行,掙脫了跑過橋頭,夏捷偏要來追,兩人一前一後跑進公園的鐵柵欄門去,唐宛兒就趴在那一片青草地了。夏捷一下子撲過去按住,唐宛兒沒有動。夏捷便提她的腿,竟把一隻鞋脫下來,說:“看你還跑不跑?!”唐宛兒回過頭來叫了一聲“夏姐!”嘴唇慘白,滿臉汗水,眼睛翻著白兒昏過去了。

當夏捷僱了一輛三輪車把唐宛兒送往醫院的路上,唐宛兒醒過來了,卻堅決不去醫院。說她早年患有昏厥病的,這幾天勞累怕是又犯了,回家歇一歇就沒事兒的。夏捷用手摸摸她的額,額上汗已不涼,也見臉色有些紅潤,便不再往醫院送,多付了五元錢給車伕,就一直把唐宛兒送回家來。屋裡冷冷清清的,唐宛兒進門先上床躺了。夏捷說:“宛兒你現在感覺好些嗎?”唐宛兒說:“好得多了,多謝了夏姐。”夏捷說:“你今日給我收了魂了!要是有個三長兩短,我也真是不活了!”唐宛兒說:“那咱姐妹兒就去做風流鬼吧!”夏捷說:“這陣子你還說趣!你想吃什麼,我給你做的?”唐宛兒軟軟地笑,說:“什麼也不想吃的,只想睡覺,睡一覺起來什麼都好了,你回去吧!”夏捷說:“這周敏也不在家了,他是上班去了?我去給他單位撥個電話吧!”唐宛兒說:“你回去的路上給他撥個電話吧,你先給莊老師家撥,可能周敏在他那兒的。”夏捷就又給衝了一杯紅糖水放在床邊,拉上門就去街上撥電話了。

電話撥通了莊之蝶,莊之蝶得知唐宛兒突然病了,騎了“木蘭”急急就趕過來。周敏還沒有從雜誌社回來。唐宛兒一見面嗚嗚地哭起來。莊之蝶一邊替她擦了眼淚,一邊問病情,待婦人說了原委,只驚得跌坐了床沿上半天不起來,然後就拿了拳頭砸自己腦門。唐宛兒見他這樣,心裡自是高興,卻說:“你是恨我嗎?我對不起你,我把你的孩子糟踏了!”莊之蝶一下子抱了她的頭,輕聲說:“宛兒,不是你對不起我,是我對不起你!這種罪過應該讓我受,你卻一個人獨自去承擔了,你真是個好女人!可你才做了手術,卻怎麼不愛惜身子,倒要陪夏捷去勞累?!”唐宛兒說:“我感覺我能行的,再說我能讓夏捷知道這事嗎?畫廊的事怎麼樣?”莊之蝶說:“你怎麼知道我忙畫廊的事?我好久不得過來,你卻也不讓鴿子捎了信去。”唐宛兒說:“我哪裡沒捎信去?整日整夜盼了你來,一直沒個蹤影了,我才自做了主張。”莊之蝶罵了一句柳月,說他一點也不知道的,就揭了被子看那傷處,然後就重新掖好,出門去街上買了一大堆營養滋補品,一直陪著等到周敏回來才回去。

自此一星期裡,莊之蝶隔一天去看望唐宛兒一次,少不得要買些雞和魚的。柳月每次待他回來,就沏一杯桂圓精飲料給他,他說:“柳月會體貼人了?!”柳月說:“給你當保姆還能眼裡沒水?你又出了力了嘛!”莊之蝶就笑著說:“我現在不敢出門了,一出門你就認為到唐宛兒那裡去了!我哪裡也不去了,你去替我辦事吧,找著趙京五,讓他請了宋大夫到清虛庵去。”柳月說:“清虛庵的慧明病了?上禮拜天我在炭市街市場買魚,回來就看見慧明瞭,她和黃秘書坐的一輛小車停在路邊,她沒看見我,我也裝著沒看見她。哼,做了尼姑也是要塗口紅嗎?我就瞧不起她那個樣兒,要美就不要去當尼姑,當了尼姑卻認識這個結識那個的,我看她是故意顯誇自己。不當尼姑,滿城的漂亮女子誰知道幾個名兒姓兒的;做了尼姑,人人卻知道城裡有個慧明的白臉大奶子尼姑!她怎麼病了,佛也不保佑了她?”莊之蝶說:“瞧瞧,擔石灰的見不得賣面的,人家漂亮了你氣不過!”柳月說:“我氣過誰了?”莊之蝶才要提說唐宛兒讓鴿子捎信的,話到口邊卻嚥了,他在家並未對牛月清和柳月提說過唐宛兒病了的事。柳月卻還氣不順地,說:“與我的屁事!以前孟臭嘴往那兒跑了,現在眼瞎了不跑了,你就跑得勤快!”莊之蝶說:“你越說越得意了!我也是在路上見著黃秘書,他告訴說慧明腰疼得直不起來,我才讓趙京五去請宋大夫的,你要不去就算了。”柳月說:“你說了話我能不去?今日午飯我回來遲了,你和大姐去街上吃吧。”莊之蝶說:“說句話能用多少時間?你要把魂丟了,回來我告知你大姐的!”柳月說:“好麼,那我就讓大姐撒一把毒穀子把白鴿子毒死去!”說罷就笑著出門跑了。

柳月有了趙京五,一來一往的事就多起來。牛月清看在眼裡,嘴上沒說,心裡多少氣不過。暗話警告了柳月幾次,柳月佯裝聽不懂,臉上只是傻傻地笑,照樣該怎麼辦還是怎麼辦。一心二用了,飯菜就早一頓遲一頓的,換洗的衣服也是三五天攢在一塊才洗。就在唐宛兒昏倒的第二天晌午,趙京五來找莊之蝶,莊之蝶和牛月清都不在家。趙京五就大了膽子糾著要和柳月親嘴,柳月半推半就和他親了,趙京五得寸進尺手又在她身上胡揣亂摸。柳月說句:“你趙京五賊膽也長大了?!”就解了裙帶,竟把褲衩也褪了下來。趙京五原是沒奢望到這一步,見柳月如此,也就幹起來,但畢竟沒有經驗,又是驚驚慌慌,才一見花就流水蔫了。柳月又氣又笑,將弄得骯髒了的褲衩懲趙京五去洗。趙京五洗了,千叮嚀萬叮嚀不敢把這事說出去,柳月便說:“說出去讓人笑話你的可憐?”趙京五說:“不是我不行,一是我太激動,二是在莊老師家裡人怪緊張的,等咱們結婚了你再瞧我的本事吧!”說過了,又提醒道:“你以後在這裡儘量少提說我,莊老師敏感得很,你話多了萬一失了口,他就猜出咱們有這事了,那他不知會怎麼看了我的。”柳月說:“哎呀,這麼怕你莊老師,你莊老師也是人嘛,他什麼不幹的?”趙京五聽她話中有話,就說:“莊老師幹什麼了?”柳月竟說了莊之蝶和唐宛兒的事,趙京五聽了倒吃了一驚,卻嚴肅了臉面吩咐柳月再不要向外說這事,說:“莊老師在外邊威信很高,一幫朋友學生也全靠了他的,這事讓外人知道了,他倒了聲名兒,大家也跟著就完了,咱們做他學生的要懂得怎樣樹立他的威望,要有權威意識哩!”說得柳月點頭稱是,卻又說:“可我一個姑娘家光了身子給你,落得個花開了沒結果,這我要不依你哩!你嫌這兒不方便,明日我去你那兒。”趙京五說:“孟老師說過,女人家幹這事越幹膽子越大,我還不信的。”就擠著眼兒羞柳月。柳月說:“已經有了今天,我還羞什麼,何況將來還不是你的人?”趙京五就說:“我那兒才不安全哩。那這樣吧,明日我向莊老師要了‘求缺屋’的鑰匙,我領你去那兒玩玩。”柳月說:“什麼‘求缺屋’,我怎麼沒聽說過?”趙京五就如此這般地說了,柳月噢噢叫道:“還有這麼個好去處?!我說唐宛兒常讓鴿子捎了信來,莊老師就過那邊去了,想周敏老不在家,原來他們還有一個秘密幽會的地方!”果然第二天趙京五來向莊之蝶要過“求缺屋”的鑰匙,藉口有個朋友來晚上沒處睡的,拿了鑰匙竟也私配了一把,就偷偷地把柳月引去了一次。

一日中午,牛月清下班回到家來,莊之蝶不在,柳月不在。等了一會兒,見柳月哼哼唧唧唱著上了樓,待她一開門,就嚷:“你們都到哪兒去了,屋裡狗大個人影兒都沒有?”柳月是在街上見了趙京五,說話過頭了,忙買了包子回來的,就說:“我去買了包子,回來燒個雞湯啊!”牛月清說:“多省事,買了包子吃!那你上午幹啥去了?”柳月說:“上午全在家呀!”牛月清說:“鬼話,我給家掛電話怎麼沒人接?”氣得坐在一邊喘息,又問:“你莊老師呢?”柳月說:“我不知道的。”牛月清說:“不要吃了,天大的事急著要見他的,你給老孟家打電話,看是不是在他那兒?”柳月撥通電話,沒有。牛月清就又給雜誌社撥電話,給雙仁府老太太那裡撥電話,給汪希眠,給阮知非,給報社,凡是常去的地方都撥了電話,都是沒有去那兒。柳月見她真的著急就說:“會不會在周敏家?”牛月清騎車就去了,周敏才從印刷廠送雜誌校樣回來,正在家煮泡麵,說沒有來呀!問唐宛兒呢?周敏說他回來也沒見人的,她愛逛街,是不是上街了?牛月清騎車回來,又飢又氣,又給柳月發火,柳月說:“我哪兒知道他到哪兒去,能找的地方你都去了,除了‘求缺屋’,再沒個地方的。”說畢了,卻後悔了。牛月清卻問:“‘求缺屋’這是什麼地方?”柳月說:“我好像聽莊老師說過一次那地方,我也不知道那是單位還是住家戶?我去找找吧。”牛月清說:“要找我去找,緊天火爆的事,再沒時間耽擱了,你說在什麼地方?”柳月只好說了地址,牛月清騎車就趕了去。

這一中午,莊之蝶正好與唐宛兒在“求缺屋”。唐宛兒身子雖然得到了恢復,但下邊還多少有點血,兩人相約了去“求缺屋”,莊之蝶讓唐宛兒把墮胎的前前後後詳盡說給他聽,聽得又是熱淚滿面。唐宛兒卻要莊之蝶指天為咒說“我愛你”,莊之蝶咒過了,又還說了要娶唐宛兒的話。唐宛兒卻問幾時娶呀?還是將來嗎?將來是三年五年,十年八年,人都以為莊之蝶娶了個什麼天仙兒,來看了原來是個老太婆?!莊之蝶陷入一種為難,又痛苦地長吁短嘆了。唐宛兒就笑了,說莊之蝶真可憐,搔著他胳肢窩兒要他笑。莊之蝶臉上還是苦皺著,唐宛兒又說你不必這樣,瞧你難過的樣兒,我心裡也扎乎乎地疼哩,遲遲早早我等你就是了。你就是不愛了我,你總是以前真心愛過。即使天有心作合,你我結為夫妻,以你這心性,你還會尋找比我更好的人。到那時我不恨你,也不攔你的。莊之蝶說:“這我成什麼人了?你唐宛兒不會讓我失去興趣的,你也會不允許我再去找了別人的。”唐宛兒噗噗就笑了,說她有時想起來覺得對不起師母,卻又覺得她更不應該失掉莊之蝶,她說不清她是個好女人還是個壞女人,但她是女人。如果莊之蝶哪一日真的不再愛她了,她就墮落呀,她就去和任何男人睡覺,瘋子也行,傻子也行,強盜小偷都行!莊之蝶愣了,也變了臉,唬道:“你胡說,不準說這樣的話!”唐宛兒卻流下了淚,說她不說了,再也不說了,還問莊之蝶生氣了嗎?莊之蝶拍了她的屁股,拍得啪啪響,說他當然生氣的,你們這女人真不知一顆心是怎麼長的?唐宛兒就把他摟在懷裡吻。三吻兩吻的兩人就不知不覺合成一體……待到看時,那墊在身下的枕頭上已有一處紅來,兩人才皆後悔,因為醫生吩咐過手術後一個月裡不能同房的。莊之蝶問唐宛兒這陣兒身子感覺怎麼樣?唐宛兒說沒事的,只是把枕頭弄髒了,看著那一處紅,竟用鋼筆就在紅的周圍畫,畫成了一片楓葉。莊之蝶就笑了,說:“好!‘霜葉紅於二月花’;待會兒下去吃飯,買了針和絲線你再繡了,誰也看不出來,倒讚賞這枕頭也成藝術品了。”兩人又玩樂了一回,眼看過了飯辰,準備上街吃飯和買針線。剛一下到樓口,與牛月清正好碰個照面,兩人臉都嚇白了。莊之蝶忙對著驚慌失措的唐宛兒說:“宛兒,你看你大姐怎麼也來這兒了?”牛月清說:“我滿世界老鼠窟窿都尋過了,你們才在這兒!宛兒你臉色不好?”

莊之蝶說:“咋能好的,她要我幫她找一份臨時工乾乾,我說找環衛局楊科長吧,就領她到楊科長家。沒想那楊科長倒擺架子,待理不理的,我們起身就走了。哼,我還沒受過這種窩囊氣的!”牛月清說:“尋那臨時工能掙幾個錢的?你好好在家待了,讓周敏多寫幾篇文章也就是了。現在是閻王好見,小鬼難纏,找一個科長不如直接去尋了他局長!”唐宛兒就說:“大姐說話容易,周敏靠寫文章掙錢,那我這嘴早就要吊起來了;如果他有莊老師那支筆,我也安安心心在家伺候了他,也不像大姐這樣還要去上班?”牛月清說:“那這樣吧,洪江再要編書,我讓洪江把周敏也拉進去!”莊之蝶就問牛月清:“你別先把話說死,到時候洪江不願意了,你又給周敏怎麼說?這麼急地到處尋我有事兒?”牛月清說:“可不有急事!”唐宛兒就說:“是我耽擱了你們,真不好意思,那我就先走了。”說完就走了。牛月清說:“上午我正上班,龔小乙找著我了,他一見面就哭,倒把我嚇了一跳,他怎麼更變得人不人鬼不鬼了!我問有什麼事,他說他要找你,是他爹犯了事,還是為了老毛病讓關進去了,捎出來的話是讓他找人說情,爭取罰款了結。可他娘迴天津姥姥家了,他一是找不上人,二是即就是罰款他手裡也沒個錢的,就來求你了。”莊之蝶聽了,說:“莫不是他買大煙又沒了錢,來騙我們的?前幾日我見過他,並沒有聽說他爹出事嘛!”牛月清說:“我開頭也是這麼想的,要叫他說實話。他拿了老龔捎出來的字條,那字我能認得,是老龔寫的。”莊之蝶說:“老龔為這毛病去局子也不是兩次三次了,哪一次不是抓進去寫些字又出來?沒事的,除非他的手讓人剁了!”牛月清說:“我何嘗也不是這麼說他。龔小乙就說這次是國家公安部的一個領導來西京檢查工作,收到好幾封說老龔賭博成性、又屢抓屢放的告狀信,這位領導發了火,前一日才批評了公安局,沒想第二日老龔他們又在這位領導下榻的賓館裡賭,就抓了進去,說要從嚴從重處理的。”莊之蝶知道問題嚴重了,口裡只是罵龔靖元屁眼大把心遺了!牛月清就說:“老龔一身毛病,可畢竟與咱交情不淺的;龔小乙尋到咱門下,咱不管也抹不下臉面啊!你看能認識誰,給人家說說,頂用不頂用,咱把路跑到,把力出足,咱落得心裡清靜了,也免得外界說咱絕情寡義的。”莊之蝶皺了眉悶了許久,說:“飯還沒吃吧,咱去吃了飯再說。”

兩人去麵館吃了一碗刀削麵,莊之蝶讓夫人回去,自己就去找趙京五說了這事。趙京五頗為難,說:“公安局那邊我認識人倒有,怕並不起多大作用。咳,他也該好好吃次虧才好哩!”莊之蝶說:“我琢磨了,這事無論如何咱要幫的。你先去找龔小乙,把情況再問清,就說這事難度很大,可能得判三年五年的,讓他緊張些。”趙京五說:“他怕早慌得沒神了,還嚇他幹啥?”莊之蝶說:“我有個打算,等我去找了你孟老師後,再給你說吧。”趙京五便急急去了。

莊之蝶找著孟雲房又如此這般說了一通,孟雲房說:“那找誰去?你和市長熟,給市長談談不就得了?”莊之蝶說:“這可不能找市長,影響太大,市長會拒絕的。你不是說在慧明那兒見了幾次四大惡少的老二嗎?”孟雲房說:“你是讓我託慧明要老二去說情?這我不見慧明!”莊之蝶說:“這你可得一定去,權當是幫我的。要老二去說情,並不要求立即放人,只望能罰款,老二肯定能辦到的。”孟雲房好不情願地去了,回來說慧明同意去求老二,讓等個電話的。兩人就在孟雲房家吃飯,下午慧明果然來了電話,說公安局同意罰款,但要重罰,是六萬元的。莊之蝶長吁了一口氣,同孟雲房又到趙京五處。趙京五從龔小乙那兒才回來,三人說了罰款的事,莊之蝶就讓趙京五三日內一定籌齊六萬元。趙京五說:“你是要借給龔小乙?那可是肉包子打了狗,一借難還了。或許他得了這麼多錢,不去公安局交罰款,全要抽了大煙的。”莊之蝶說:“趙京五你都是好腦殼,怎麼這事不開竅?龔小乙是敗家子,我哪裡能借他這麼多錢?咱為開脫這麼大的事,爭取到罰款費了多大的神,也是對得起龔靖元的。既然龔小乙煙癮那麼大,最後還不是要把他爹的字全偷出去換了煙抽,倒不如咱收買龔靖元的字。”趙京五和孟雲房聽了,拍手叫道:“這真是好辦法,既救了龔靖元,又不讓他的字外流。說不定將來龔靖元家存的字畫沒有了,龔小乙也就把煙戒了。”莊之蝶說:“那這事就靠你趙京五去和龔小乙交涉了!”

趙京五便去和龔小乙談了一個晚上,感動得龔小乙熱淚肆流。說到六萬元,龔小乙當場要向趙京五借,趙京五說他有錢早結了婚了。於是說他認識一個畫商,求畫商能買龔靖元的字,畫商先是同意只買兩幅,他趙京五說了,你就權當在救老龔,買夠六萬元吧。畫商勉強同意,只是要求他一下子買這麼多就得減價的。龔小乙問:“那他出什麼價?”趙京五伸伸指頭,龔小乙驚道:“這只是我爹的字平日賣出的一半價呀!他要這麼買,不是在搶我嗎?不賣他的,我自個賣去!”趙京五說:“罰款的日期只有四天,四天裡你就是能賣,又能賣出多少?等你賣完了,你爹就該判了刑了!”龔小乙覺得也是,只好領趙京五去他爹的家,把家存的幾乎五分之四的作品都搜尋出來。趙京五也就發覺龔靖元家還存有一些名古字畫,就說:“龔小乙呀,你還得拿幾幅這類東西。我是不要的,你莊叔也是不要的,我們日夜跑動是應該的,可公安局那邊的人,那老二,還有慧明師父共七個人,通融這事時,都說幫忙可以,龔靖元是名書法家,總得給我們些字畫兒吧。我考慮一點不給說不過去,要防著他們又不能誤了大事,但他們獅子大張口卻不行的。每人就給一幅吧。”龔小乙撓著頭,悶了半天了,還是拿了七幅給了趙京五。又要給莊之蝶和趙京五一人一幅的,趙京五說:“這我們拿什麼?要是別人,就是給十幅八件,不要說你莊叔不會費這個神,我也不管哩!可誰讓咱們都是老的少的雙重交情呢?!明日我和你莊叔還要請些人去西京飯莊吃一頓的,花多花少,你一個子兒都不要管!”龔小乙又是感激涕零,說他永不忘莊叔和趙哥的恩情,等他爹回來了,讓他爹再專門去登門道謝。就一直送趙京五到街上,返身又去家裡趁機拿了一些名古字畫和他爹的字,方回他的住處去。

有了龔靖元的一批字畫,畫廊新聞釋出會提前舉行,報紙、廣播、電視相繼報道。畫廊開張營業的那日,人們就爭相去觀看毛澤東的書法長卷。以前偉人在世的時候,只見過他的書法印刷本,如今眼睜睜看著碗口大的一百四十八個字的真跡,莫不大飽眼福。為毛澤東的字而來,來了竟又發現展銷著琳琅滿目的古今名人字畫,於是小小的並不在繁華之地的畫廊聲名大噪,惹得許多外地人,甚至洋人也都去了。

牛月清得知弄到龔靖元的多半的珍藏作品,心裡終是覺得忐忑,在家說了一次,莊之蝶要她快閉嘴。開張的當日賣出了幾幅字畫,趙京五把錢如數拿來,莊之蝶一盡兒丟給牛月清,說:“這是兩全其美的事,只要龔靖元人出來,兩隻手還在,他的錢就流水一樣進的。再說這一來,倒要絕了他們父子一身惡習,感謝也感謝不及的。別人還沒說個什麼,你倒這般憂心忡忡,傳出去還真以為咱是怎麼啦!”牛月清也就不再言語。這日就聽得龔靖元被釋放回來,準備著拿了水禮去探望的,不想到了傍晚,訊息傳來,卻是龔靖元死了。牛月清慌不及地到畫廊來找莊之蝶,莊之蝶正在那一些的字畫下角貼字條,全寫著“一萬一千元已售”、“五千元已售”、“三千五百元已售”。原來為了更好地推銷,故將這些未售品標出已售的樣子激發買主的購買慾。唐宛兒也在那裡忙活,幫著佈置一個新設的民間美術工藝品櫥櫃,裡邊有剪紙、牛皮影、枕頂、襪墊,也有那個已經用紅綠絲線繡製得豔美的紅楓枕頭套兒。這婦人經不得眾人誇獎,更是逞了聰明勁兒說街上流行文化衫,那衫兒上無非是寫些逗人趣的一句兩句話的,如果將一件衫兒全以豆大的字抄寫了古書,樣子才是雅緻,必是有人肯買的。眾人正說說笑笑地熱鬧,見牛月清突然進來說是龔靖元死了,都嚇得魂飛魄散,又忙給汪希眠和阮知非撥電話問了,兩人也說是聽到了風聲,但不知究竟如何?莊之蝶就丟下眾人不管,拉了牛月清忙回到家去,思謀吃過飯了到龔家去。即便死亡之說是訛傳,龔靖元從牢裡出來也該去看看的。

正吃飯間,龔小乙就差人來報喪了,牛月清忍不住先哭了一聲,就一腳高一腳低往街上去扯黑紗。莊之蝶通知趙京五買了花圈、一刀麻紙、兩把燒香、四根大蜡燭來。趙京五一一辦了跑來,牛月清也從街上回來,買的不是黑紗,卻是三丈毛料。趙京五說:“你怎麼買這麼好的料子,你是讓亡人帶到陰間去穿嗎?”牛月清說:“龔靖元一死,就苦了龔大嫂子和龔小乙了,送了黑紗能做什麼,送些正經布料倒可以為他母子做一件兩件衣服穿。人死了不能還陽,顧的還是活著的人。只可憐老龔活著時,他家的好日子過慣了,老龔一死就是死了財神爺,人從窮到富好過,從富到窮就難過了,不知往後那孃兒倆要受了什麼艱辛了?!”說著眼淚就又流下來。莊之蝶說:“你師母這樣做也對。報喪的人我也問了,老龔死前是神經錯亂,把家裡什麼都毀了,龔大嫂子去天津還沒有回來,龔小乙又是那個樣兒,家裡怕是要啥沒啥地恓惶了。”就對趙京五又說:“我倒記起一宗事來,你去柳葉子家買三包煙土給龔小乙帶上。他爹一死,樣樣還得他出頭露面,想必家裡也沒了煙了,沒煙了他怎麼料理?”趙京五又去買了三包煙土,三人趕到龔靖元家時,已經天黑多時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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