賈平凹提示您:看後求收藏(第十九章,廢都,賈平凹,大文學小說網),接著再看更方便。

請關閉瀏覽器的閱讀/暢讀/小說模式並且關閉廣告遮蔽過濾功能,避免出現內容無法顯示或者段落錯亂。

這是一所儲存得很完整的舊式四合院。四間堂屋,兩邊各是廈房。院子並不大,堂屋簷與東西廈房山牆的空檔處,皆有一棵椿樹,差不多有桶口粗細。當院是假山花架,院門房兩邊各有一小房兒,一為廁所,一為冬日燒土暖氣的燒爐。莊之蝶和牛月清、趙京五直接進去到堂屋,堂屋裡亮著燈,卻沒有人。四間屋裡兩明兩暗,東邊是龔靖元的書房,西邊是夫婦臥室,中間是會客的地方。當庭併合了兩張土漆黑方桌,上邊嵌著藍田玉石板面,四邊是八個圓鼓形墩凳。堂門的兩旁是兩面老式的雙鏈鎖梅透花格窗,中堂上懸掛了八面紅木浮雕的人像,分別是王羲之、王獻之、顏真卿、歐陽詢、柳公權、張旭、米芾、于右任。東西隔牆上各裱裝了龔靖元的書法條幅,一邊是“受活人生”,一邊是“和”。趙京五說:“這哪是死了人!沒有靈堂也沒有哭聲嘛?”才見一個頭纏孝巾的人從廈房出來,說了聲“來人了!”就朝他們喊:“在這兒的!”莊之蝶才知靈堂是設在了東邊的廈房裡。三人出了堂屋下來,東廈房裡小三間開面,室中有一屏風。屏風裡為另一個睡處,屏風外支了偌大的案板,為龔靖元平日寫字之處。現在字畫案板稍移動了方位作了靈床,身蓋的不是被子單子,只是宣紙。莊之蝶過去揭了龔靖元臉上的紙,但見龔靖元頭髮雜亂,一臉黑青,眼睛和嘴都似乎錯位,樣子十分可怕。牛月清一捂臉哭起來,說:“人停在這裡怎麼蓋的宣紙?那被子呢?單子呢?”守靈的是幾個龔家親戚的子女,說被子單子都太髒了,不如蓋了這宣紙為好。牛月清就又哭,一邊哭一邊去拉平著龔靖元的衣襟,識得那腳上穿的還是那次在城隍廟遇著時穿的那雙舊鞋,就哭得趴在了靈床沿上。莊之蝶用手拍龔靖元的臉,也掉下淚來,說:“龔哥,你怎麼就死了!怎麼就死了!”心口堵得受不了,張嘴哇地失了聲來哭。守靈的孩子忙過來拉了他們在一旁坐了,倒一杯茶讓喝著。

原來龔靖元回到家後,聽了龔小乙敘說,好是感激莊之蝶,倒後悔自己平日恃才傲物又熱衷於賭場,很少去莊之蝶那兒走動。更是見龔小乙這次如此孝敬,心裡甚為高興,就從床下的一個皮箱裡取出十萬元的錢捆兒,抽出一沓給龔小乙,讓龔小乙出外去買四瓶茅臺、十條紅塔山煙、三包毛線和綢緞一類東西,要去莊之蝶家面謝。龔小乙一見這麼多錢,就傻呆了,說道:“爹這麼多錢藏在那裡,卻害得我四處籌借那六萬元!”龔靖元說:“錢多少能填滿你那煙洞嗎?我不存著些錢,萬一有個事拿什麼救急?你娘不在,才苦了你遭這次饑荒!你還行,我只說你這個樣子誰肯理睬,沒想倒也能借來錢的。你說說,都借的是誰家錢,明日就給人家還了。”龔小乙說:“我哪裡能借了這多的錢?公安局罰款的期限是四天,火燒了腳後跟的,幸好有一個畫商買了你那壁櫥裡的字,才保得你安全出來。”龔靖元聽了,如五雷轟頂,急忙去開壁櫥,見自己平日認為該儲存的得意之作十分之九已經沒有,又翻那些多年裡搜尋收集的名古字畫也僅剩下幾件,當下掀跌了桌子,破口大罵:“好狗日的逆子,這全賣完了嘛,就賣了六萬元?你這個呆頭傻×,你這是在救我嗎?你這是在殺我啊!我讓你救我幹啥?我就是在牢裡蹲三年五載不出來,我也不讓你就這麼毀了我!你怎麼不把這一院房子賣了?不把你娘也賣了?!”龔小乙說:“爹你生什麼氣?平日你把錢藏得那麼嚴,要十元八元你像割身上肉似的,我哪裡知道家裡有錢?那些字畫賣了,賣多賣少誰還顧得,只要你人出來,你是有手藝麼,你不會再寫就得了!”龔靖元過去一腳踢龔小乙在門外,叫道:“你懂得你孃的腳!要寫就能寫的?我是印刷機器?”只管罵賊坯子、狗日的不絕口,嚇得龔小乙翻起身跑了。龔靖元罵了一中午,罵累了,倒在床上,想自己英武半輩,倒有這麼一個敗家兒子,煙抽得三分人樣七分鬼相,又是個沒頭腦的,才出了這麼一場事就把家財蕩成這樣;以後下去,還不知這家會成個什麼樣兒?又想自己幾次被抓進去,多為三天,少則一天,知道的人畢竟是少數。但這次風聲大,人人怕都要唾罵自己是個大賭鬼的。就抱了那十萬元發呆,恨全是錢來得容易,錢又害了自己和兒子,一時悲涼至極,萬念俱灰,生出死的念頭。拿了麻繩拴在屋樑,挽了環兒,人已經上了凳子,卻又恨是誰幫敗家的兒子找的畫商?這畫商又是誰?罵道:天殺的賊頭你是欺我龔靖元沒個錢嗎?我今日死了,我也要讓你們瞧瞧我是有錢的!便跳下凳子,把一百元面值的整整十萬元一張一張用糨糊貼在臥室的四壁。貼好了嘿嘿地笑,卻覺得這是為了什麼,這樣不是更讓人恥笑嗎?家有這麼多錢,卻是老子進了牢,兒子六萬元賣盡了家當?!遂之把墨汁就四壁潑去,又拿了冬日扒煤的鐵耙子發了瘋地去扒去砸,直把四壁貼著的錢幣扒得連牆皮也成了碎片碎粉。丟了耙子,卻坐在地上老牛一般地哭,說,完了,這下全完了,我龔靖元是真正窮光蛋了,又在地上摔打自己的雙手,拿牙咬,把手指上的三枚金戒指也咬下來,竟一枚一枚吞下去……

莊之蝶喝了一杯茶,這當兒院門口有人走動,想起身避開,進來的卻是汪希眠和阮知非,身後還有幾個人,抬著訂做的一個果子盒進來了。這果子盒十分講究,下邊是用塗了顏料的豬頭肉片擺成了金山銀嶺,上邊是各種麵塑的人物,有過海八仙,有竹林七賢,金陵十二美釵,少林十八棍僧,製做精巧,形象逼真。莊之蝶問候汪希眠和阮知非後,說:“我也才來,正估摸你們是要來的,咱就一塊給龔哥奠酒吧!”三人將果子盒擺在靈桌上,燃了香,點了大蜡,半跪了,在桌前一個瓦盆裡燒紙,然後一人拿一個酒盅,三磕六拜,叫聲:“龔哥!”把酒澆在燒著的紙火裡。完畢,阮知非站起來說:“天這麼黑了,院子裡也不拉了電燈,黑燈瞎火的又不見你們哭,冷冷清清哪兒像死人?龔小乙呢?龔小乙到哪兒去了?也不守靈,來了人也不閃面?!”那幾個親戚的兒女哭了幾聲又不哭了,有的忙跑到院子把西廈子房裡的電燈拉出來掛在門口,就有一個去堂屋臥室裡喊龔小乙,半天沒出來,出來了說:“龔小乙哥犯病了!”幾個人就去了臥室。臥室裡一片狼藉,四壁破爛不堪,還能看出一些錢幣的一殘角碎邊,龔小乙窩在床上口吐白沫,四肢痙攣,渾身抖得如篩糠。阮知非過來扇一個耳光罵道:“你怎麼就不去死?你死了把害才除了!”龔小乙沒有言傳,只拿眼睛看著莊之蝶。莊之蝶忙說:“好了,好了,怕是煙癮又犯了,你打他罵他,他也沒知覺的。咱到下邊去坐吧,把一些後事合計合計,靠這龔小乙也頂不了事的。”眾人就到廈房坐了,只有趙京五還在那裡陪龔小乙。趙京五見人走了掏出三小包煙土給他,說:“這是你莊叔買了給你的,預防你辦喪中要犯病,果然就犯了。”龔小乙說句“還是莊叔待我好”,就點了火吸下去。頓時人來了精神,說:“趙哥,你先下去,讓我躺一會兒。”趙京五曉得他的毛病,說:“又要去報復呀?”龔小乙說:“我誰也不報復了,我把全城人都殺過多少回了,讓我好好享受一下,我只要菩薩、要聖母、要神仙們唱的曲子。”趙京五說:“你別享受了,現在來了你爹幾位朋友弔喪,你是孝子不招呼,他們已經發火了,還欠揍嗎?這些長輩一生氣都走了,你娘又不在,你就把你爹一直放在那兒讓臭著流水兒?”一把扯了龔小乙走到廈房來。

在廈房裡,莊之蝶、汪希眠、阮知非安排了那些親戚的兒女,讓聯絡火葬場的,去找送屍體去火葬場的車輛的,去買壽衣的,買骨灰盒的。問給龔小乙娘拍了電報沒有?回說拍過了,明日一早坐飛機回來。就又安排到時候誰去接,接回來誰來招呼著以防傷心過度而出現意外。龔小乙只在一旁聽著,末了給每一個叔磕了個頭,說:“這都得花錢,錢從哪兒來?我明日把那兩個玉石面的方桌賣了吧。”阮知非罵道:“你還要賣?你讓你爹死了還不安閒嗎?你娘回來了,我們和她商量,你好生跪在那裡給你爹燒些紙去!”三人遂找了筆墨,說要佈置佈置靈堂,龔靖元生前是書法名家,靈堂上除了遺像什麼也沒有,讓人瞧著寒心。莊之蝶就寫了“龔靖元先生千古”貼在遺像上方,兩邊又寫了對聯,一邊是“生死一小乙”,一邊是“存亡四兄弟”。又寫了一聯,貼在院門框上,一邊是“能吃能喝能賺能花快活來”,一邊是“能寫能畫能出能入瀟灑去”。阮知非說:“這一聯寫得好,明明白白的是龔哥的一生,誰見了敢作踐龔哥的一個屁來?!只是那靈堂上的一聯卻是太斯文,讓我看不懂的。”汪希眠說:“那還看不懂嗎?上聯是龔哥生了龔小乙又死在龔小乙手裡,這是恨罵龔小乙的。下聯是西京城裡誰不知咱兄弟四人,如今龔哥一死,四人成三,活著的又兔死狐悲,這是抒咱們的悲哀的。之蝶,是不是這個意思?”莊之蝶說:“怎麼理解都可以吧。”著人把花圈擺在門口,又拉了一道鐵絲,將黑紗、布料一類祭物掛在上邊。院落裡多少有了辦喪的氣氛。阮知非又著人去找哀樂磁帶,用錄音機反覆放著了,說:“咱和龔哥畢竟好過一場,生前在一起常去賓館會集,那還不全仗他的關係?哪一次喝酒,凡是有他在場又不是他來請客?他這一死,不說別的咱也少了幾分口福。他是熱鬧了一世的人,卻生下龔小乙這不成器的東西,落得如此下場。現在人又都勢利,龔哥活著時求字的人踏破了這門檻,人一倒頭狗也不來了!虧得還有咱兄弟幾個,咱再不妨在花圈上挽幛上多寫些文字,一是寄託咱們的哀思,二是在外人眼裡為龔哥再掙得最後一次名望,三也讓龔大嫂子從天津回來不產生人走茶涼的悲哀。”莊之蝶說這是必要的,就攤了紙,讓汪希眠來寫。汪希眠說:“我本來肚裡沒詞,一到這裡更是一句話也想不出來。往常到龔哥這兒來,都是一起寫字作畫的,以後就再沒有那場面了。我就給龔哥再畫上一幅吧!”提筆將墨在口中抿了抿,久久地呆在那裡不動,驀地筆落在紙面,龍飛鳳舞,一叢蘭草就活生生在了那裡。阮知非撫掌叫了一聲:“好!”卻說:“這蘭草葉茂花繁正是龔哥的神氣,龔哥一生才華橫溢,無拘無束,雖有人對他微詞,但西京城一街兩行的門牌哪一個不是他寫的?大小官員家裡誰又沒掛了他的字?可畫蘭草的從沒見過還畫蘭草根的,你卻畫的一團毛根,又是無土無盆?!”汪希眠說:“龔哥生前何等英豪,最後兩手空空,想起來真是不寒而慄,所以我畫了無土無盆。”說完題寫了“哭我龔哥,悠然而去”,落款了“汪希眠敬輓”,又從口袋掏出一枚印章按了。輪到阮知非,阮知非說:“我這字臭,但我不讓之蝶代筆,只是這詞兒擬不來,還得求你之蝶了。”莊之蝶說:“你按你心裡想的寫吧。”阮知非說:“那我出來一聯,不管它對仗不對仗的。”就寫下:“龔哥你死了,字價必然是上漲一比三;知非找誰呀,麻將牌桌上從此三缺一。”擲筆竟一時衝動,悲不能支,說聲“我先回去了”,徑直出門,一路哽咽而去。

莊之蝶拿了筆來,手卻突突地抖,幾次下筆,又停了下來,取了一支香菸來吸。煙才點著,又抓了筆,汗卻從額頭滲出來。汪希眠說:“之蝶你身子不舒服?”莊之蝶說:“我心裡好生混亂,總覺得龔哥沒有死,就立在身邊看著來寫的。”汪希眠說:“他生前喜歡看你寫字的,一邊贊你的文思敏捷,一邊卻要批點某個字的間架結構,以後也難得有這麼個朋友了。”莊之蝶聽了,不覺心裡一陣翻滾,眼睛一閉,幾顆淚珠下來,就勢著墨在那紙上的淚溼處寫了,也是一聯。上聯是:“生比你遲,死比我早,西京自古不留客,風哭你哭我生死無界。”下聯是:“兄在陰間,弟在陽世,哪裡黃土都埋人,雨笑兄笑弟陰陽難分。”寫完,已淚流不止,又去靈前跪了,端了一杯水酒去奠,身子一歪就暈了過去。牛月清一聲叫喊,忙扶了掐人中,灌開水,方甦醒過來。眾人見他緩過了氣,全為他的悲痛感動。汪希眠說:“人死了都別再難過,龔哥若有靈,知你這麼心裡有他,也該九泉含笑了。”就讓快送回家休息,這裡的一切由他照料。牛月清和趙京五一言未發,知道莊之蝶心中苦楚,也不便說出,自去街上僱了計程車來,一路服侍著回去。

回到家裡,莊之蝶直睡了三天不起,茶飯也吃得極少。牛月清自不敢多說,只勸他再不要去龔家。莊之蝶也就沒再去見返回的龔小乙他娘,直到龔靖元火化也沒去。牛月清卻每日買了許多奠品過去,幫著龔靖元老婆處理雜務,幾天幾夜,眼圈都發了黑。

過了十天,慢慢緩過勁來,莊之蝶突然覺得已是許多天沒有吃到新鮮牛奶。問柳月,柳月也說沒有見到劉嫂的。一日,莊之蝶悶著無聊,約了唐宛兒去郊外遊玩,不覺竟到了一座村子。莊之蝶說:“哎呀,這不是貓窪村嗎!劉嫂家就住在村南頭,多日沒有喝到鮮牛奶,莫不是她病了,去看望看望吧。喝了那麼長時間牛奶,若說吃啥變啥,我差不多也會變了牛的。”婦人說:“你就是有牛的東西哩!”莊之蝶挽了袖子,說:“你是說我胳膊上汗毛長嗎,還是指脾氣拗?”婦人說:“你有牛犄角哩!”莊之蝶不解,婦人卻說她講一個民間故事吧。於是講:從前,有母女倆開店,幾年間就暴發了。原是這店裡有條黑規定,但凡過路商販來住宿,夜裡母女倆都要陪睡的。如果商販最後支援不住了,天明空手走人;如果母女倆吃不消的,商販願住十天半月也不收飯錢床鋪錢。結果沒有哪個商販不放下行李貨物等空手羞愧而去的。這就有一漢子憤憤不平,挑了貨擔投宿此店。這漢子自恃身強力壯,偏要為男人爭一口勇氣,但心底畢竟生怯,臨去時以防萬一,還暗揣了一個牛犄角。這一夜到四更天,漢子果然也力有不支,便黑暗中拿牛犄角捅去,母女倆就敗了。漢子當然心虛,哪裡敢繼續吃住?天不明就一逃了之。第二天早上母女收拾床鋪,一揭枕頭,枕頭下骨碌碌滾出個牛犄角來。母女並不知這是牛犄角,做孃的就對女兒說:“嚇!怪不得咱孃兒倆吃敗仗的,你瞧瞧,不知那東西怎麼長的,光蛻下的殼就這麼大呀!”莊之蝶聽了,樂得直笑,一邊用土塊兒擲婦人,一邊罵:“你在哪兒聽的這黃段子?就是牛犄角你也是不怕的!”卻突然蹲下來,讓婦人給他掏掏耳屎。婦人說:“耳朵怎麼啦?”莊之蝶說:“你一說那故事,我就不行,走也走不成了。掏掏耳朵,注意力在耳朵上一集中才能蔫的。”婦人說:“我才不管的,硬死著你去!”一路先跑進村子裡去。

待兩人尋到劉嫂家,劉嫂正在門道處安著的布機上織布,天也太熱,穿著個背心,褲腰四周還夾了許多核桃樹葉。哎呀一聲,忙不迭下來,只是叫嚷:“天神,你們怎麼來啦!他大姐怎麼也不來鄉里散散心的!多日沒去城裡,直想死我了,剛才就腳心癢癢的;腳心癢見親人的,我尋思這是誰要來呀,不是我娘我舅的,倒是你們!”莊之蝶說:“你只是想我們,可我們走得乏乏的卻不讓坐,也不讓喝口水的。”劉嫂噢噢叫著就拍腦門子,拉進屋坐了,就燒開水,就煮荷包蛋。端上來,婦人不吃,說吃不下的,只喝水;劉嫂讓不過,在另一個碗裡夾了,端出去銳聲叫小兒子吃。莊之蝶卻把自個碗裡的兩顆撥在婦人碗裡,說:“你要吃的,你看這像不像那兩件東西,你怎不吃?”婦人低聲說:“這裡可別騷情,人家把你當偉人看的!”劉嫂返身進來,看著他們吃了喝了,又說了許多熱煎的話。莊之蝶問:“好些日子咋不見了你?沒牛奶喝,這身子都瘦了。”劉嫂說:“今早我還託去城裡賣菜的隔壁吳三,說要走過你家那兒了,就捎個話兒過去,告訴你牛是病了。”莊之蝶說:“牛病了?!”劉嫂說:“已經許多天不吃不喝的,前三日我還拉著它溜達溜達,昨日臥下就立不起了身。可憐這牛給我家掙了這麼長時間的錢,我真害怕它有個一差二錯的!讓一個牛醫看了,人家說看不來得了什麼病,或許過幾日會好。好什麼呢?還是不吃不喝。孩子他爹去前堡子請焦跛子了,焦跛子是名獸醫。”莊之蝶就往牛棚去,只見奶牛瘦得成了一副大骨頭架子,不禁心裡一陣難過。奶牛也認識了來者是誰,聳著耳朵要站起來,動了動,沒能站起,眼睛看著莊之蝶和婦人,竟流下一股水來。婦人說:“可憐見的,真和人一樣傷心落淚!瞧瞧這奶囊,身子瘦了,只顯得奶囊大。”三人蹲過去,揮手趕起那蚊子和蒼蠅。

說話間,院門環響,兩個人就走進來。劉嫂的男人莊之蝶見過一面的,身上背了一個皮箱,後邊相跟著是一個跛子,便知道是獸醫了。相互寒暄了數句,跛子就蹲在牛身邊看了半天,然後翻牛的眼皮,掰牛的嘴,掀了尾巴看牛的屁股,再是貼耳在牛肚子上各處聽,末了敲牛背,敲得嘭嘭響,臉上卻笑了。劉嫂說:“它是有救?”跛子說:“這牛買來時多少錢?”劉嫂說:“四百五十三元,從終南山裡買來的。這牛和咱真有緣分,來了就下奶,脾氣又乖,是家裡一口人一樣的。”跛子又問:“賣奶有多長時間啦?”劉嫂說:“一年多天氣。可憐見的,跟我走街串巷……”跛子說:“那我得恭喜你了,不要說這賣了一年的奶已撈回了買牛的錢,這將來上百斤牛肉,一張牛皮,它還要再給你幾千元錢的。它是得了肝病,知道嗎?人得肝病牛也得肝病,可牛的肝病是牛有了牛黃,牛黃可是值錢的東西!別人想方設法在牛身上培育牛黃,你家這是銀子空中來,你愁個什麼?”劉嫂說:“你這說哪裡話,我不稀罕那牛黃不牛黃的,我心那麼狠,為了得牛黃就眼睜睜看著它死?它也是我們家一口人的。你就開了藥方,讓它吃了藥好好休息。”跛子說:“你這樣的人我還是第一遭見的,心好是心好,可我告訴你,要治好我是治不了的,恐怕也沒人能治得好。聽我的話,明日讓人殺了還能剝些肉來,若殺得遲,命救不下來,一身肉也熬幹了!”劉嫂就轉身去屋裡哽哽咽咽哭起來了。劉嫂的男人叫給跛子做飯,她不理,還是哭。男人就有些氣躁了,罵道:“是你男人死了,你哭得這麼傷心?!”罵過了,看看莊之蝶和婦人,倒有些不好意思,說:“我這婆娘天地不醒的。你們坐呀,讓她過一會兒給咱們做飯吃。”莊之蝶說:“劉嫂養這牛時間長了,總是心上過不去的,甭說她,我是吃過牛奶的,聽了也好難過。”屋子裡就一陣水和盆響,男人說:“你在和麵嗎?那就做些擺湯麵。”過了一會兒,劉嫂端著一個盆兒出來了,盆裡卻是綠豆糊糊湯,放在了牛的嘴邊讓牛吃。跛子就臉色難看說:“我就不多待了,前村還有人叫我去看牛的。你付了出診費吧,牛是保不住了,我也不向你多要,隨便給十元八元的。”男人留他沒留下,把錢付了,送跛子出了門。莊之蝶和婦人見劉嫂難過,也就要走,告辭了走到院門口,聽見奶牛哞地叫了一聲。

出來,莊之蝶直搖頭,說:“這一個時期不知怎麼啦,盡是些災災難難的事,把人心搞得一盡兒灰了!”婦人說:“你後來還和柳月在一起沒?”莊之蝶說:“說正經事兒你也要往那上邊扯?”婦人說:“你們在一搭了當然就災災難難的要來了;你要再下去,說不定不是你就是我有個三長兩短的!”莊之蝶罵句胡扯淡,心裡卻咯咯噔噔起來,暗暗計算時間,倒也有些害怕了,就說:“我哪裡還和她來過,她現在和趙京五戀愛的,那趙京五咋甚事沒有?”婦人說:“那是時間沒到的。”兩人上到環城路,莊之蝶要擋一輛計程車來坐,婦人說走著說話好,莊之蝶不知怎麼突然間想起阿蘭來,問她願不願意去精神病院看看阿蘭的?阿蘭和阿燦的故事,莊之蝶老早給婦人說過,只是隱瞞了與阿燦的私事。這陣提出去看阿蘭,婦人倒不高興,說:“你是不是常想阿蘭,後悔和阿蘭沒及時相好?我和你在一起,你也能想到她,真是吃不到的都是香的,香的吃多了就煩了!”莊之蝶說:“這條路往東去是可以通往精神病院的,所以我想到她,你就生出這麼多醋來;她要不是個瘋子,不知你又該怎樣啦?”婦人說:“我該怎樣啦?滿足你,去病院。讓我也瞧瞧阿蘭是怎麼個美人兒,只怕你去看她反倒更傷害她的心,她是一個人在柵欄門裡,你卻是挎一個佳人在柵欄門外。”莊之蝶聽她這般說,便也猶豫了,說:“這樣我就不去了。她是瘋子,恐怕也認不得我是誰的。”婦人就說:“可是你不願意呀?!”眼睛著,眯眯地笑。莊之蝶掐了一根草去拂她,她跳躍著走到路邊一個坎下,說要尿的。一片半人高的蒿草裡,人在草裡走著,頭髮在草梢飄著,忽隱忽現,撲朔迷離,情景十分地好。莊之蝶說:“往下蹲,路上過車,甭讓車上人看見你那屁股了!”婦人說:“他看見了個白石頭!”就輕輕哼一支曲兒。

婦人還從來沒有唱過民歌,唱了幾句,莊之蝶就想起柳月曾經唱陝北民歌的那一幕,就說:“宛兒還能唱嘛!”婦人說:“我什麼不會?”莊之蝶說:“這是什麼歌子?”婦人說:“陝南花鼓。”莊之蝶就高興了,說:“你再唱唱,好中聽哩!”婦人也就看著尿水沖毀了一窩蟻穴,一邊輕聲唱道:

口唇皮皮想你哩,實實難對人說哩。

頭髮梢梢想你哩,紅頭繩繩難掙哩。

眼睛仁仁想你哩,看著別人當你哩。

舌頭尖尖想你哩,油鹽醬醋難嘗哩。

莊之蝶在路邊聽著,又擔心怕過路人也聽到了往這邊看,前後左右扭著脖子瞭哨。先是一隻野兔從路的這邊躥向路的那邊,迅疾若一隻影子,後又見前邊千米左右站了四五個人,忙壓聲兒說:“好了,別唱了。”卻見那些人並沒走過來的意思,明白那裡是個停車站的,就放心地取一支香菸來吸。偏這當兒一輛公共車開了停在那裡,車上就下來一個人朝這邊走,就忙焦急問婦人好了沒有。再看那來人,不覺大吃一驚,竟是阿燦。莊之蝶叫了一聲,阿燦是聽見了,抬頭看了看,迎面的太陽光似乎照得她看不清,手遮了額看一下,猛地呆住,遂轉身卻往回跑。上車的人已經上了車,車門已關,她就使勁敲車門,大聲叫喊;車門開了,便一個側身衝擠上去。莊之蝶剛剛跑到車門下,門呼地關了,阿燦的上衣後襟就夾在車門縫裡,車開走了。莊之蝶揚著手叫道:“阿燦!阿燦——!你為什麼不見我,你為什麼不見我?你是住在哪兒的啊——?!”就攆著車跑,跑過來又到了剛才站著的地方,車已經走遠了,一撲沓坐在草地上。

婦人在草叢中小解,無數的螞蚱就往身上蹦,趕也趕不走,婦人就好玩了這些飛蟲,捉一隻用頭髮縛了腿,再捉一隻再縛了,竟縛住了四隻。提著來要給莊之蝶看,就發現了這一幕,當下放了螞蚱出來,見莊之蝶傷心落淚,也不敢戲言,問:“那是阿燦?”莊之蝶點點頭。婦人說:“今日真是怪事,說阿蘭,阿燦就來了!她怎麼見了你就跑?”莊之蝶說:“她說過不再見我,她真的不見我了。她一定是去病院看了阿蘭回來的,就住在附近,看見我又不讓我知道她住哪兒,才又上了車的。”婦人說:“這阿燦肯定是愛過你的。女人就是這樣,愛上誰了要麼像撲燈蛾一樣沒死沒活撲上去,被火燒成灰燼也在所不惜;要麼就狠了心遠離,避而不見。你倆好過,是不是?”莊之蝶沒有正面回答,看著婦人卻說:“宛兒,你真實地說說,我是個壞人嗎?”婦人沒防著他這麼說,倒一時噎住,說:“你不是壞人。”莊之蝶說:“你騙我,你在騙我!你以為這樣說我就相信嗎?”他使勁地揪草,身周圍的草全斷了莖。又說:“我是傻了,我問你能問出個真話嗎?你不會把真話說給我的。”婦人倒憋得臉紅起來,說:“你真的不是壞人,世上的壞人你還沒有見過。你要是壞人了,我更是壞人。我背叛丈夫,遺棄孩子,跟了周敏私奔出來,現在又和你在一起,你要是壞人,也是我讓你壞了。”婦人突然激動起來,兩眼淚水。莊之蝶則呆住了,他原是說說散去自己內心的苦楚的,婦人卻這般說,越發覺得他是害了幾個女人,便伸手去拉她,她縮了身子,兩個人就都相對著跪在那裡哭了。

終於返回唐宛兒家來,周敏沒有在,桌子上空空放著那隻壎,壎的黑陶罐口裡插了一支小野黃菊。莊之蝶瓷呆呆看了一會兒,沒有敢動。婦人熱水讓兩人燙腳,叫嚷莊之蝶的腳趾甲太長了,說:“她也不給你剪剪?”取了剪刀來修。莊之蝶不讓,但還是修剪了,幫他穿好鞋,卻將自己的一雙小腳放在莊之蝶懷裡,說:“我倒讓你給我揉揉,我為你穿了一天的高跟鞋了,好痠疼的!”莊之蝶就揉著,婦人哧哧地笑,乜了眼說:“我不行了。”莊之蝶說:“不敢的,到下班時間了。”婦人說:“他每天回來都是天黑。你今日心緒不好,要鬆弛只有我哩。你要怎麼著你就怎麼著,只要你能高興。”說著把頭上挽髻的卡子拔了,烏雲般的長髮就撲嚕嚕披散下來。院門外偏有了車子響,婦人立即把散發攏後紮了一個馬尾巴狀,雙腳抽下來去穿皮鞋,口裡叫道:“誰呀,誰呀?”跑去開院門。莊之蝶將床邊的一雙絲襪忙收好掛在牆上的鐵絲上,也走出來,周敏已經在問候他了:“莊老師來啦?我準備吃了飯還要去你那兒。宛兒你做什麼好飯了?”婦人說:“我去買菜,十字路口碰著莊老師,叫了一起剛進門。莊老師,你吃什麼呀,攤雞蛋餅熬黑米稀飯怎樣?”周敏放下車子,說:“你就去做吧。莊老師,聽說你病了,身子好些了吧?”莊之蝶說:“也沒什麼病,只是龔靖元一死,心裡不好過的,睡了幾天。”周敏說:“這事大家都在議論,說你對龔靖元感情那麼深的!”莊之蝶說:“是這麼說的?”周敏說:“可不就這麼說!一樣都是名人,你是那樣一個形象,人人尊敬,龔靖元卻是那樣的。”莊之蝶說:“不說這個了。你說要去我那兒,是又得了什麼風聲?這麼長時間法院那邊沒有再開庭,又沒個動靜,處理個案子這般長久的,哪年哪月才是個頭,是鬼都拖得不耐煩了。可白玉珠卻跑得勤,不時來找我辦個這樣,辦個那樣。”周敏說:“我何嘗不是三天去見一下司馬恭的,大件的東西倒沒送,去一次也得二三十元的水禮!今日下午我又去了,他總算佛口開了,說不需要再開庭了,事情已經搞明白了,咱們送去的那些作家、教授的論證很及時也很重要,他們審判庭的意見要結案哩!”莊之蝶忙問:“透沒透如何個結法?”周敏說:“他說了個大概意思,是文章有失誤之處,但不屬於侵害名譽權,又鑑於原單位已經給了作者處理,建議法庭召集雙方經過最後調解,達成諒解消除誤會,重歸於好。這麼說,這官司就是咱們勝了!但司馬恭說,景雪蔭得知他們這個意思後,反覆尋院長,也尋到市政法委書記,院長就要求重寫結案報告。司馬恭還算哥兒們,也生了氣,依舊上報原來的結論。院長說,那就上審議委員會吧。現在的問題是全院委員會六個人,有三個委員傾向咱,院長和另外兩個委員傾向景雪蔭。雖說一半對一半,可院長在那邊,若院長首先表態,這邊的委員話就不好說,或許變了態度。即使不變態度,有一個人棄權不發言,那就是三比二了。”周敏說過了,見莊之蝶仰在沙發上雙目閉著,就停下話,說:“莊老師你聽清了嗎?”莊之蝶說:“你說你的。”周敏說:“情況就這些。”莊之蝶眼睛還是閉著,問:“那你的意見?”周敏說:“這是到關鍵關鍵的時刻了。委員會是十天後召開,因為院長去北京開一個會,十天後回來的。我想,在這十天裡,你是不是找市長談談,讓他給政法委書記和院長做些工作?”莊之蝶說:“這話我怎麼給市長說?市長不是像你孟老師那樣的朋友,啥話都可以直接來。以前倒是求他辦過事,但都不是原則性的,他才去給有關部門暗示暗示。這事讓市長怎麼去說?人家是領導,要考慮的是在不損害他的地位、威信的情況下才能辦事啊,周敏!”周敏洩了氣,說:“那……”莊之蝶要說什麼,卻沒有再說,兩人就都不言語了。婦人聽屋裡沒了聲,進來看時,知道話不投機,忙先把煎好的三張軟餅拿來讓吃。莊之蝶吃了一張,推說吃好了要走,周敏再留也沒留下,就說:“那你慢走。”還一直送到巷子頭。

莊之蝶還沒有到家,周敏就去巷口公用電話亭給牛月清撥了電話,說了他和莊老師的談話,還是讓師母多勸勸老師。莊之蝶一進門,牛月清就問起官司的事,力主去找市長,說抹下臉皮也得去找的,官司打到這一步,要贏的事卻要輸,這口氣就更難嚥了。莊之蝶發了脾氣,罵周敏心太奸,已經把什麼道理都給他講了,自己還沒到家,電話就來了。牛月清又正說反說,莊之蝶勉強同意去找,倒又罵自己無能,就這麼被人裹著往前走哩!

第二日莊之蝶去找市長,市長不在,回來一臉的高興。牛月清說:“人沒找著,你倒高興?瞌睡總得從眼皮過!”莊之蝶說:“你別這麼逼我!”牛月清說:“我知道求人難堪,但只有八九天時間了,你再找不著人怎麼辦?”莊之蝶說:“那我明日再去吧。我是作家!我還是什麼作家,我也不要這張臉了!明日我就在他家死等!可我把話說清,為了找市長,有的事我要怎麼辦,你卻不要阻止的!”二次去了,便沒有去市長家,徑直找了黃德復,只打問市長兒子的情況。市長的兒子叫大正,患過小兒麻痺症,一條腿萎縮了,雖然勉強能走,但身子搖晃如醉漢,現三十歲了,在殘疾人基金會工作,一直未能婚娶。黃德復說:“病情倒沒什麼發展,只是婚姻之事仍讓市長夫婦操心,找了幾個女的,大正卻看不中,他是想要個漂亮的,可漂亮的女孩子誰又肯嫁給他呢?所以脾氣越來越古怪,動不動在家裡發火,市長奈他也不得。”莊之蝶說:“世上真是沒十全十美的事。兒子的婚姻不解決,甭說市長,逢著誰也是過得不安。以先反對市長的人就背地裡嘲笑過市長後人殘廢,若連個媳婦也找不下,不知又該怎樣臊市長的體面了!我倒一直留心這事,終算物色到了一個,年齡可以,高中畢業生,人也精明能幹,尤其是模樣好,大正不用問,絕對會看中的,只是不知市長和夫人意見如何呢?”黃德復說:“是有這麼好個姑娘嗎?只要大正看中,市長他們絕沒不同意的。夫人已託我幾次了,可我總碰不著合適的。你快說,這姑娘在哪兒?叫什麼名字?在何處上班?”莊之蝶說:“說出來,你恐怕也見過。我老婆說她一次在街上碰見了你,那次和我老婆相廝的那個姑娘你還有印象嗎?”黃德復說:“是不是雙眼皮兒,右邊眉裡有顆痣,長腿,穿一雙高跟白皮涼鞋,一笑右邊有顆小虎牙?”莊之蝶聽了,心裡倒暗暗吃驚,便說:“她就是我家的保姆叫柳月的。柳月什麼都好,只是現在還不是西京戶口。”黃德復說:“哎呀,那是多標緻的人才,打了燈籠也難尋的!女人就是這樣,天生了麗質就是最大的財富,農村戶口算什麼,解決城市戶口,尋個工作,還不容易嗎?”當下就同莊之蝶一塊去科委辦公樓上見了市長夫人。夫人聽了,熱情得直握了莊之蝶的手說:“這我先謝你的操心了!為了這孩子的事,我今年頭髮都白了許多。你給人家姑娘談過了嗎,我倒擔心人家姑娘看不上大正的。以前就是這樣,大正看上的,人家看不上;人家看上的,大正又看不上。你要對姑娘說時,一定不要隱瞞,大正是什麼就說什麼。”莊之蝶聽了,心裡倒沒底起來,卻立即說:“我給她轉彎抹角提說過,她只是臉紅,沒有說行,也沒有說不行,看樣子問題倒不大的。柳月模樣好,心也善良,但有頭腦,又不是小鼻小眼角色,幾時方便,讓他們見見面得了。”夫人說:“還挑什麼方便日子?晚上你要沒事,領了她就到這兒;或者你忙,就讓她自個來。各自他們心裡明白。見面大人也就不用直說,開啟窗子說亮話,讓他們說去。能成就好,不能也交個朋友嘛。但不管怎樣,我卻要謝你的!”莊之蝶也便應承了晚上見面。

回到家裡,牛月清和柳月正說話兒,問見到市長沒?莊之蝶說:“要坐牢我去坐牢,飯也不讓你送的,你恐慌什麼呀?!”就讓柳月到他書房來。柳月笑著說:“大姐不給送飯,我去送飯。”一進書房,莊之蝶竟把門關了。柳月忙擺手,悄悄說:“你好大膽,她在哩!”莊之蝶說:“我要給你說個事的。你啥時見的趙京五?你給我說實話!”柳月臉通紅,說:“好多天沒見的。趙京五給你說什麼了?”莊之蝶沒回答,又問:“你和趙京五那個了?”柳月說:“你要問這個,我就出去呀!”莊之蝶正經了臉面說道:“我的意思是你真對趙京五有感情了?”柳月說:“你今日在外是喝了酒了!趙京五是你做的媒,我對他有沒有感情,你難道還要再給我做個媒的?”莊之蝶說:“就是。”柳月倒愣了。莊之蝶說:“我考慮了,趙京五是不錯,但在社會上走得多,見識廣,人也機巧能變,尤其長得英俊的男人後邊排的女孩子多,我只擔心將來待你不好,這就把你害了。我雖不是你父母或者親戚,但你在我家當保姆,我就得有一份責任。我如今碰著一個人,論長相是比趙京五差些,但社會地位、經濟條件絕對十個趙京五也比不得的,且立即就可以解決城市戶口,尋下一份工作。說白吧,就是市長的兒子!”柳月眼睛立即亮了,說:“市長的兒子?”但又搖了頭,說:“你在哄我的。”莊之蝶說:“我怎麼哄你,這麼大的事哄你?”柳月說:“你要不哄我,市長的兒子怎麼能娶了我?今輩子能在你家當保姆,能和你那麼一場,我這已經是燒了高香了,好事情還能讓我一人都佔了?!”莊之蝶說:“奇蹟就在這裡。你人聰明,漂亮,這就是你最大的價值。我給你實說了,就是長相上差一點,這你得考慮好。如果同意,趙京五那邊你不要管,我會給他說的。”柳月說:“怎麼個差法?”莊之蝶說:“腿有些毛病,小時候患過小兒麻痺,但絕不是癱子,也用不著拄柺杖兒,人腦子夠數。一心想嫁他的人特多,但市長夫人全沒看中。她見過你的,十分喜歡你。”柳月說:“這就是了,原來是個殘疾,你是來我這兒推銷廢品的!”莊之蝶說:“你是聰明人,我也不多說,你坐在這兒拿主意,我可要看書呀。一會兒你回答我。”就去取了一本書,坐在那裡看起來。柳月長長地出口氣,閉了眼睛靠在沙發上。莊之蝶斜目看去,那一雙睫毛撲閃下來的眼裡溢位了兩顆亮晶晶的淚水,他心裡終有些發酸了,合上書站起來,說:“好了,柳月,權當我沒說這些話,你去和你大姐說說別的去吧。”柳月卻一下子撲過來,坐在他的懷裡,淚眼婆娑地說:“你說,這行嗎?”莊之蝶為她擦眼淚,說:“柳月,這要你拿主意的。”柳月又問一句:“我要你說,你說。”莊之蝶抬起頭來,看著書架,終於點了點頭。柳月說:“那好吧。”從懷裡溜下來,站在那兒說:“我相信我的命運會好的。我有這個感覺,真的,我一到這個城裡,我就有這種感覺。你就給人家說,柳月同意的。”莊之蝶開了門出去,牛月清說:“鬼鬼祟祟地說什麼?”莊之蝶說:“說什麼,你知道嗎?出了大事啦!”嚇得牛月清問:“什麼大事?”莊之蝶低聲說:“希特勒死了!”自己先笑了。氣得牛月清說:“貧嘴,這就是你幾個月來對我第一個笑臉嗎?”莊之蝶立即不笑了,說:“我有個事要給你談談。”柳月正走出來,聽了,扭身卻到她的臥室去,把門也插了。莊之蝶說:“我介紹柳月和市長的兒子訂婚,你有什麼看法?”牛月清叫道:“你是倒賣人口的販子?你把她許給了趙京五,又要許市長的兒子?!”莊之蝶說:“我有言在先,為了找市長,我幹什麼你就別橫加干涉!”牛月清聲軟下來,說:“你現在心狠了,把柳月嫁給市長的兒子,官司或許能贏了;但你想沒想,趙京五那邊怎麼交代?洪江咱不敢信了,現在就憑這個趙京五的。”莊之蝶說:“沒瞅下個出水處怎麼就敢入水?”說罷就鑽到房裡睡去了。

牛月清在客廳裡坐了半晌,掂量來掂量去,覺得莊之蝶怎麼就能想到這一步?他原本優柔寡斷之人,如今處事卻幹練了,心中不免有些忐忑不安。可這事是自己催督他去找市長時幹出來的,也不能再說他什麼,於是又儘量想好處:表面上好像是為了巴結市長,虧待了忠心耿耿的趙京五;但是虧待了一人,卻要保住更多人的利益的。牛月清就叫出柳月來問:“柳月,你是要嫁給那個大正?”柳月說:“嫁就嫁吧。他是個殘疾人,可我想這也是我的命,即使和趙京五結婚,也可能趙京五要出什麼事故,不是缺腿就要少胳膊的。”牛月清聽了,便覺得柳月比自己想得還開通,也高興了,說:“瞧你把話說到哪兒去了!大正我是見過的,也不是你想象得那麼嚴重。可話說回來,大正就是沒了胳膊和腿,比起有十條腿十個胳膊的人還強十倍的!你將來到那邊去了,住的也不是現在住的,吃的也不是現在吃的,千人眼熱,萬人羨慕的,但別也從此就忘了我們。”柳月說:“那可不的,我當然就認不得你了,我讓公安局的人來抓了你們,或者趕出城去,因為我不能讓你們總感到我曾是你家的小保姆!”說完就哈哈大笑。牛月清見她笑,也笑了。

到了晚上,柳月對著鏡子化妝,牛月清幫她抹腮紅,莊之蝶在一旁看著,總嫌眉骨那兒搽得紅少,又反覆了幾次。換衣服時,柳月鮮衣不多,牛月清的又都顯得太素,莊之蝶就騎了“木蘭”去找唐宛兒。唐宛兒和周敏聽是把柳月要嫁與市長的兒子,各是各的喜歡。唐宛兒拿了幾身衣服,坐了摩托車和莊之蝶過來,路上卻說:“柳月命倒好哩,一下子要做人上人了。今日穿我的衣服,趕明日人家不知穿什麼綾羅綢緞,丟了垃圾筒裡的咱去撿也爭不到手的。看來,你到底離她心近,只想著她的出路,我是死是活,可憐見兒的有誰管呢?”說著帶了哭腔。莊之蝶說:“我讓你嫁給那個殘疾你去不去?你不要看著別人的米湯碗裡凊一張皮兒就嫉妒飯稠!你是要樣樣都佔住的人,要有情,要有錢,要能玩又要人長得好,更要人……”婦人說:“更要人什麼?”莊之蝶說:“你知道。趕明日我要發現比我強的人了,我一定讓你們好,我一口氣兒也不嘆的!”婦人就拿雙拳在他背上擂著說:“我誰也不要,我就要你,我只要你快些娶我!”

柳月在浴室的鏡前盤髮髻,她只穿了褲衩和胸罩,浴室門大開著。莊之蝶和唐宛兒一進大門,柳月呀呀地亂叫忙把浴室門掩了。唐宛兒帶了一沓衣服進了浴室,說:“你讓他看他也是不敢看的,他想要市長剜了他的雙眼嗎?”兩人就在裡邊嘻嘻哈哈。一會兒出來,唐宛兒說:“師母你們快來瞧瞧,我這衣服怕不是給我做的,壓根兒就是為柳月的,一樣的衣服她穿了就高貴了,那大公子見了,不知喜得怎麼個手舞足蹈的!”柳月臉上卻不自然起來,牛月清忙拿眼瞪唐宛兒,唐宛兒背過身去竊笑。牛月清說:“趕明日嫁過去,柳月的照片要上雜誌封面的。校有校花,院有院花,西京城裡要選城花,除了柳月還有誰?”柳月說:“要說城花,是人家宛兒姐,人家當年在潼關就是縣花!”唐宛兒說:“我呀,走個後門是興許還可以。”莊之蝶連使眼兒,便對柳月交代怎麼著去,去了如何觀察對方。若是看中,過幾日選個日子雙方吃頓飯就算訂婚。至於結婚的事兒,就由你和大正自個去定。當下和柳月要走,唐宛兒也要回去,相廝了就一塊出門。牛月清在門口了,仍給柳月叮嚀要不卑不亢,大大方方,說:“權當我們是你的孃家,成與不成,不能讓那大正小瞧了咱!”莊之蝶說:“好了,好了,這些柳月倒比你強的!”

出了大院,唐宛兒卻一定也要送柳月,三人到了市府門外,莊之蝶說兩個小時後他仍在這裡接她,柳月揮揮手就進去了。莊之蝶對唐宛兒說:“柳月去談戀愛了,咱也談去。你去過含元門外那片樹林子?那裡邊天一黑盡是一對一對的。年輕時倒沒享受過在野外戀愛的滋味,現在過了年齡了,卻不妨去補補課。”唐宛兒說:“太好了!沒想到你還有這份心思,你比年輕人還年輕了,你知道這是誰給你的?”

本章未完,點選下一頁繼續閱讀。

都市小說相關閱讀More+

算命師在七零

醉該玩死

心理追兇:骸骨疑雲

薇兒·麥克德米德

末日新世界

暗黑茄子

月下安途

失效的止疼藥

不敗戰神楊辰(完整)

笑傲餘生

恐怖擂臺:開局紅白撞煞嚇哭全球

我不是團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