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含元門外的樹林子很大,果然裡邊盡是一對一對少男少女,他們相距都不遠,但互不干涉,各行其樂,交頭接耳,擁偎嬉鬧。莊之蝶和婦人往裡走,先總是不自在,尋不著個僻背處,凡經過那些男女面前,兀自先把頭低了。婦人說:“你往哪兒走呀,咱年齡過了,真的這地方就沒有咱的份兒了?”雙手就勾了莊之蝶的脖子,趁勢拉坐在一棵丁香樹下的石頭上。莊之蝶說:“這丁香好香的。”眼睛仍在左右逡視,婦人扳了他的頭,要他看她,兩人就摟抱起來。一時墜入境界,莊之蝶倒把婦人端坐了懷裡,將那一雙高跟皮鞋脫下掛在了丁香樹枝上,擺弄得她如貓兒狗兒一般。婦人說:“別人看哩!”莊之蝶說:“我不管的。”婦人說:“這陣膽就大了?”莊之蝶說:“我這才理解樹林子里人最多,又都最放肆,原來林子這麼好,夜色這麼好,這麼好的時光談情說愛,人就成聾子瞎子了!”婦人說:“你說,柳月這陣和那殘疾幹啥哩?”莊之蝶說:“你說呢?”婦人說:“怕是也那個了!那殘疾患的是小兒麻痺,那個地方是不是也麻痺?那才好哩,讓她嫁過去白日吃人參燕窩,晚上哭個淚蠟燭!”莊之蝶說:“不敢咒人,柳月待你也不錯哩。”婦人說:“說說你就心疼了?我早說過她是白虎星。怎麼著,趙京五來災了吧?市長的公子命裡要娶柳月,所以早早就麻痺了。”莊之蝶還是不讓她說這個,婦人就生氣了,說:“你是處處護了她的,我明白你的心思,你是瞧她長得好,自己不可能一夫多妻的,又不想讓別人佔了她,偏要給個殘疾人,給了人家了心裡又難過是不是?”莊之蝶被她搶白,心裡毛亂,不讓她說。越不讓說,這婦人越是要說。莊之蝶一丟,將她跌在了草地上。婦人說:“好了好了,我不說了。”卻又說:“我那衣服我平日都捨不得穿的,今日倒讓她穿了,你是等她走了,以後我穿了那衣服,你就要把我當了她了。”莊之蝶說:“你說這些,又是要我給你添置新衣服了?她穿著合適你就送她,我給你重買就是了。”婦人說:“我才不給了她的。那件套裙還是你給我買的,我怎捨得送她?昨日我去北大街商場,那裡有一件皮大衣,樣子好帥的,冬天裡你得給我買的。”莊之蝶說:“那不容易嗎,只要你穿著好。趙京五去廣州推銷一批字畫去了,走時我已讓他給你買一條純金項鍊的。我想他一定也會給柳月買了時裝,等回來柳月不與他好了,他買的衣服沒了用場,我就買過來都給了你。周敏有什麼發覺嗎?”婦人說:“他只覺得你對我好,但他沒多說什麼,他有什麼證據?我害怕時間長了他會看出來的,你不知道我一夜一夜夢裡都是你,擔心在夢裡叫出你的名字來,你不能最後閃了我啊。”

莊之蝶說:“我閃不了你的,但你也要體諒我的難處……無論如何,你要等著我的。”婦人說:“我怎麼又說這話了,讓你又生氣了嗎?”莊之蝶搖了搖頭,說:“在家裡你得剋制點自己的情緒,別讓周敏看出破綻。”婦人說:“看出來也好,早看出來我早和他結束!”莊之蝶說:“這可不敢!”婦人說:“這有什麼不敢的?”莊之蝶說:“我心裡很亂很苦的,宛兒,自認識了你,我就想著要與你結婚,但事情實在不是那麼容易,我不是年輕人,不是一般人……我之所以一直勸你先不要和周敏分手,就是因為我不是一時三刻就能離了婚的,你得給我時間,得讓我戰勝環境,也得戰勝我自己,而你有周敏也可讓他照看你的生活,可我心裡又是多麼難受,你我本來應該在一塊的,都不得不寄存在別人那裡。”婦人說:“我更是這樣呀,我是女人,他要和我幹那事,十次是拒絕了九次,那一次還總得服從他吧?我像木頭人,沒有慾望,沒有熱情,只央求他快些。這苦楚你是體會不到的。咱們奮鬥吧,奮鬥到那一天吧!若不能生活在一起,你我的心身就永沒個安靜的時候了。”莊之蝶緊抱了婦人,兩人再沒有說話,渾身顫抖著,使得那丁香樹也嘩嘩嘩地搖著響,惹得不遠的一對男女往這邊看。兩人分開了,說:“回去吧。”站起來往回走,一時倒後悔今晚不該到這裡來。婦人說:“咱快活些吧。”莊之蝶說:“快活些。”說完了,卻還是尋不著快活的話題。走回到市府門口,已經是兩個半小時了,柳月卻並沒有在那裡等候。婦人說:“是不是她出來早,瞧著沒見咱們,自己先回了?”莊之蝶說:“再等一會兒。”等了又一個小時,柳月還是沒有出現,兩人都站困了,到馬路對面的一家商店門前臺階上坐了,一眼一眼盯著遠處的市府大門。約摸又過了半小時,大門口的燈光處,柳月往出走來。莊之蝶要喊,婦人說:“不要喊,讓我瞧瞧她的走路樣子,我就會看出談成了還是沒談成的。”柳月走到門口卻站住了,因為身後有一輛小車開來;車也停下了,司機走下來繞過車的這邊拉開了車門,柳月便鑽了進去,車隨之嘟的一聲開出來順大街駛遠了。婦人破口大罵:“她這才在談著戀愛,她就真的拿了市長兒媳婦的派頭了?說好的你在這兒等著,她竟看也不看就坐小車走了?!”莊之蝶沒有言傳。兩人那麼站了一會兒,莊之蝶說:“我送你回去。”送婦人到了家門口,獨自再往文聯大院走去。

莊之蝶把柳月坐車而回的事說知牛月清,牛月清很有些生氣,但也未指責柳月。三日後,在阿房宮酒店裡吃了訂婚宴席,市長夫人按老規矩送給了柳月一大堆禮品:一條項鍊,一盒進口化妝品,一襲睡衣,一雙高跟紅皮鞋,一雙高跟白皮鞋,一雙軟底旅遊鞋,一個小電吹風機,一領皮大衣,一套秋裙,三件襯衣,一身西裝。柳月從沒有過這麼多好東西,要把那雙高跟紅皮鞋送牛月清,牛月清不要,也便買了一雙絲光襪子讓做大姐的收下,自個每日濃妝豔抹,煥然一新,動不動就鑽進房間照鏡子,衝著鏡子作各種笑。人一盡兒換了行頭,思維感覺也變了,買菜大手大腳,買得多回來吃不了,一壞就又倒了。家裡來了人,也不管來人是什麼身份什麼地位,沏了茶,就穿了那黑色繡花睡袍坐在廳裡,時不時也插話,一邊批點評說,一邊吃蘋果,嘴翹翹著,刀子切一塊,紮了深送口裡。牛月清就有些看不慣,說:“柳月,你嘴疼呀?”柳月說:“我怕把口紅吃沒了。”牛月清長出一口氣,讓她去廚房燒開水;她一進去,牛月清就把廚房門拉閉了。柳月知道夫人不讓她和客人說話,從廚房出來臉吊了老長,故意從客人面前嘟嘟囔囔地發牢騷著走去臥室。牛月清耐了性子,直到家裡沒有人了,就問說:“柳月,是你那日晚上獨個坐了車回來,讓你莊老師空坐在馬路上等嗎?”柳月一邊用電吹風機吹理頭髮,一邊說:“市長有專車,大正讓司機非送我不行,我就坐上了。我要是不坐,人家倒笑話我,也給你們丟人的。”牛月清說:“那你出了大門,也得給你莊老師打個招呼呀。他辛辛苦苦送了你去,你在那邊吃水果呀,喝咖啡呀,你莊老師就一直等在馬路上,吃什麼了?喝什麼了?等你到半夜,你坐了小車屁股一冒煙就走?!”柳月說:“這是莊老師給你訴的苦?我出來哪裡就見他了,他還這麼給你翻是非!那麼長時間他能在馬路上等我?鬼知道他們幹啥去了?!”牛月清說:“他們?他總不會把你孟老師也叫了去馬路上吃酒閒聊?”柳月瞧她總是不信,就更氣了,說:“還有誰?唐宛兒她出了咱院門並沒回去,廝跟了一塊去的。我進了市府大門,他們就在馬路上,還需要什麼吃喝嗎?”牛月清說:“柳月你說話不要圖舌頭快,你莊老師朋友多,男男女女的多了,你現在雖然氣壯了,說這樣的話,你莊老師聽了會痛心的。再說宛兒待你不薄,那晚上不是拿了那麼多衣服讓你挑選了穿……”柳月就笑道:“大姐是彌勒佛,大肚能容難容之事,你要不信就權當我沒說。反正大姐對我有意見,我想我也在這裡不會待得多久了。”牛月清聽了,心裡就琢磨柳月的話來。回想以前夫妻雖三天兩頭吵鬧一次,吵鬧過了也就沒事了,白日還是一個鍋吃飯,夜裡還是一個枕上睡覺,房事也五天六天了來一次的。自從認識了唐宛兒,這情況真是慢慢變了,吵鬧好像比以前是少,近來甚至連吵鬧也不吵鬧了,一月二十天的兩人卻不到一塊兒的。牛月清這麼想著,又思謀會不會是柳月胡說的。莊之蝶在家懶得說話,愛往外跑,恐怕也是災災難難的事情多,惹得他沒個心緒罷了?就說:“柳月,我是不起事的人,你能到我家做保姆,也是前世緣分。我哪一處沒有把你當妹妹看待,我怎麼就嫌棄你了,我盼不得你永遠就待在這裡。可這是不可能的事,不久你就是市長家裡的人了,這也是我和你莊老師想方設法為你做的好事。我們不指望你來報答,但你人還沒走,也要沉住得氣,否則讓人看著,我們不說,外人就會議論的。”柳月說:“大姐話說到這裡,我也就說了,我這是哪裡沉不住氣了?如果我不是保姆,是城裡一般家庭的姑娘,你是不是也這樣著說話?我現在只是穿得好了些,化了些妝,這與城裡任何姑娘有什麼不一樣的呢?你眼裡老覺得我是鄉下來的,是個保姆,我和一般城裡姑娘平等了,就看不過眼去!我當然感激你們,願意一輩子待在你們家,我去跟那個殘疾人,坐下了孫猴啃梨,睡下了兩腿不齊,立起了金雞獨立,走路了老牛絆蹄,我是攀了高枝兒上了嗎?!我只是要過的讓人不要看我是鄉下來的保姆的生活!”柳月說罷,倒委屈起來,到她臥室裡抹眼淚水兒。

原本是牛月清要教訓柳月的,柳月卻把牛月清數說了一堆不是。她臉上一陣紅一陣白的,還想辯白,卻撲索撲索心口,不再說了什麼。第二日吃飯,莊之蝶草草吃了兩碗就又進書房去,牛月清想起柳月說他和唐宛兒在馬路上的事,肚裡立時覺得飽了,筷子在碗裡撥過來攪過去,就是不想扒到嘴裡去。她說:“吃完飯,你也不坐在一塊說說話的?”莊之蝶說:“飯前飯後,我情緒是最躁的時候,你們最好不要打攪我。”牛月清說:“咱這個家也只是飯前飯後有個說話的空兒,你要不是我的男人,我當然不會求你說一個字的!”莊之蝶聽她的口氣帶著氣兒,就不走了,說:“這話是對,我的老婆讓街上過路人纏著說話,我還罵他是臭流氓的!那說吧,今日天氣晴朗,風向偏西,最高溫度三十四度,最低溫度……”一甩手還是到書房去了。牛月清閉了嘴,鼻子里長長地出氣,一推碗筷偏跟進來,就坐在他的對面,突兀兀地說:“你實話實說,你和唐宛兒好?!”莊之蝶冷不防經她一說,當下愣住,遂噴了一口煙去,盯著夫人說:“好!”牛月清本是心裡疑疑惑惑莊之蝶與唐宛兒的事,又儘量往好處去想,希望她問了他,他就一口否認,甚至發誓起咒,暴跳如雷,她也就全然消釋那團疑霧了。可莊之蝶偏偏平靜如水,正經八板地說了“好”!牛月清就受不了!臉頓時鐵青,說道:“算你老實。你說你們好到什麼份兒上?那天送柳月去見大正,你能一個人一直坐在馬路邊上嗎?!黑漆半夜地回來那麼晚,還說柳月坐了車不叫你!你和唐宛兒到底到哪兒去了?幹啥去了?嗯?!”莊之蝶見她這般說,知道事情終於要發生了,他剛才平平靜靜說了“好”字,有心要看看她的態度,現在卻後悔起來了!就叫道:“柳月,柳月,你怎麼給你大姐說的,你讓她尋我的事?!”牛月清說:“你不要叫柳月,什麼事我都知道,我只要你說!”莊之蝶說:“幹啥去了,唐宛兒和我把柳月送到市府門口,她就回去了。你說我們幹啥去了?”牛月清一時倒沒了話。莊之蝶說:“你要不知道,我給你說,我們去馬路上當著來來往往的行人睡覺了!和她又去了她家,當著周敏的面睡覺了!”牛月清說:“聲說得那麼高是吵架嗎?”莊之蝶聲更高了,說:“你就是來吵架嘛!你讓柳月來說嘛!”牛月清說:“你能行的,那我就相信你的話是了。可我得告訴你,為你的生活、身體、事業、前途,我是啥苦啥累都能吃得受得,但我不能容忍你在外邊胡搞!你和景雪蔭當年感情友好,我從沒說過你吧,要不她這次翻臉不認了你,要詆譭你,我也是不管的,因為以前的景雪蔭畢竟還是正經人,你和她往來,對你的事業也有益處,我不是那種吃醋的人吧?可現在社會風氣壞了,到處都是貪圖錢財、地位、權勢和只管自己享樂的壞女人,我就不允許你讓她們勾引了!”說畢開門出去,又坐在客廳吃飯。

事情以為已經過去,沒想牛月清去上班了,靜坐在辦公室裡腦子裡還是擺脫不了柳月說的那句話:“你是彌勒佛,大肚能容難容之事。”就品出這話裡畢竟還有話。聯想平日裡唐宛兒來她家,莫不喬裝打扮,一雙桃花眼水汪汪地萬般多情,那是最能勾動男人心魂的。莊之蝶雖然老實膽怯,但寫作之人生性敏感,內心細膩豐富,他不會不有許多想法。若唐宛兒不主動惹他,他或許只是有份賊心沒份賊膽的,但唐宛兒卻不是安分雌兒,能從潼關和周敏私奔出來,哪裡又保得了不給莊之蝶騷情?若她有丁點表示,男人的賊心就生了賊膽,要做出見不得人的事體來!牛月清於是搜尋著往日的記憶,想那日能當著我的面為莊之蝶掖被角,這不是一般客人所能做到的,沒有親近的關係,那動作即使要做起來也沒那麼自然的。還有那次兩人怎麼就去了清虛庵旁邊的樓上,被她撞見了,唐宛兒臉色那般難看,說是為找人尋臨時工作的,怎麼從未聽說過她還要找事幹,後來也再不提說?心下狐疑了,便給雜誌社撥了電話找周敏。周敏接了,牛月清問柳月去相見大正的那個晚上,唐宛兒回來沒事吧?周敏說那夜唐宛兒回來快十二點了,我還以為師母要留了她住在了你們家的。牛月清說:“是十二點嗎?”周敏說:“是十二點。師母你問這,有什麼事嗎?”牛月清忙說:“沒事的,我擔心天黑了沒人送她,這多日不見,還以為出什麼事了!”

周敏放下電話,心裡也覺得奇怪:牛月清就為這事打電話給他嗎?她這麼強調唐宛兒那夜回來的時間,是唐宛兒沒有送柳月?可唐宛兒夜裡回來說她和莊老師一塊去陪柳月的呀!那麼師母這麼問又是什麼意思?憂心忡忡回來,見唐宛兒正趴在床上往一份掛曆上數什麼。探身看了,那幾張掛歷下的日期,有的被紅筆畫了圓圈,有的被畫了三角,有的旁邊還批有歎號。說:“你在做什麼記號?”原來婦人每次與莊之蝶相會,回來都要在日曆上有所記載,沒事時就數著,一邊計算著次數,一邊作所有細節的回味。猛地被周敏問起,嚇得一個哆嗦,胳膊上也頓時生一層雞皮疙瘩來,將掛曆在牆上掛好了,說:“做什麼記號?我計算咱家一斤菜油吃了幾天,哪天買了肉,一月能買幾次的。你這麼不聲不吭地溜進來,我還以為是壞人的!”周敏見她說得頭頭是道,也沒往心上去,就說:“真要是個壞人突然進來,你會怎麼的?”婦人說:“你說會怎麼的,我就和他睡覺啊!你今日怎麼啦,陰陽怪氣的,好像我在家養漢偷漢了?!”訓得周敏倒理屈起來,忙笑笑,一場事才了了。

而牛月清回去,這一夜卻和莊之蝶吵鬧開來,說莊之蝶一定是和唐宛兒相好了,好得不是熟人朋友了,要不為什麼騙她說唐宛兒早早回去的?莊之蝶再三勸解,牛月清只是不行,立逼著要他交待與唐宛兒怎麼好起來的,好到了什麼個程度,親嘴了還是做愛了?在哪兒做的愛?怎樣做的愛?莊之蝶到了這一步,只是閉口不吭。越是不吭氣兒,牛月清越氣,莊之蝶惱得從客廳坐到書房,她攆到書房;莊之蝶又從書房去臥室,她又跟到臥室。莊之蝶合著衣服蒙了毛巾被睡去,牛月清也睡下去,還是在追問。然後就喋喋不休地數說她在這個家裡的辛苦;說結婚以來,莊之蝶太虧了她了,逢年過節,星期天假日沒陪過她去上街,沒陪過她看一場電影,買煤買面沒動手過,做飯洗衣沒動手過,她照看了他的吃的穿的,還得照看應酬家裡來往客人,她是把單位的工作不當了一回事,是把自己的親孃冷落在一邊,只說一切來適應自己的男人了,可男人卻心在別人身上!她說:“你還是用不吭聲來應付我嗎?你以為這麼不吭聲就過去了?以前你這麼待我,我饒過了你一次又一次,這次可不行了!你得說出個一二三來,你說呀!你得給我說個明白!”但莊之蝶卻窩在毛巾被裡睡著了,且輕輕地發出鼾聲。牛月清一下子扯了毛巾被,抓了莊之蝶的衣領使勁搖,罵道:“你瞌睡了?你竟然瞌睡了?你就這麼不把我當人,我給你當的是什麼老婆,是貓兒狗兒你也不會不理不睬就瞌睡了?!”莊之蝶忽地坐起來用力一抖,摔開了牛月清,下了床又去了書房。牛月清就嗚嗚地哭起來了。柳月在那邊屋裡聽了,知道事情全是為自己惹起,卻也有心想看看河畔裡漲水,但聽得牛月清放聲哭開來,心裡也有了緊張,就過來勸解。柳月一勸解,牛月清知道柳月是聽見了他們吵架的內容,又覺得在柳月面前丟了臉面,便全不顧了,撲下床又到書房裡,一把奪了莊之蝶正看著的一本畫冊扔到了地上。莊之蝶說:“柳月你瞧瞧,她多賢惠,能摔了東西了!”柳月偏說:“莊老師,你把桌上的筆拿過,你就憑那支筆吃飯哩,大姐在氣頭上,小心把筆讓她摔壞了!”牛月清聽了,竟然去抓了筆狠狠砸在門上,說:“我就這麼賢惠能摔東西了,我摔了讓你看看我的賢惠!”又開始罵柳月:“柳月,你給我到你房子去,有你攪和什麼?!”柳月說:“我攪和什麼了?我沒攪和的,你真有氣了,你罵罵我麼,我是保姆,我不怪你的。”更氣得牛月清回到臥室放聲大哭。

一夜不安生過去,三人起來眼睛都腫腫的。柳月做好了飯,端了給兩人吃,莊之蝶呼呼嚕嚕吃了,牛月清不吃。莊之蝶說:“吃吧,吃飽了和我致氣才有勁兒的。”柳月說:“莊老師,該你說話的時候你不說,不該說話的你卻這麼多的靈醒話!”莊之蝶說:“都是你柳月作怪,是你給你大姐說我和唐宛兒怎麼啦?”眼睛一瞪。柳月就說:“你們能怎麼啦?!我說你和唐宛兒在市府門口等我的,那又有什麼!你就說說你們在等我時說些什麼呀不就得了?!”莊之蝶說:“隨便說的話我能記得?以後有經驗了,得出門買個錄音機帶在身上。”牛月清一句一句聽,卻仍不言語。莊之蝶說:“吃吧,吃了飯你和柳月到市長家去,正事還是要辦的。你就給市長夫人提說官司的事,再讓市長去找找政法委書記和院長,這事緊前不緊後的,就是市長去說這個情,那也得三兩天的。沒日子了,不敢耽擱了!”牛月清終於開了口,說:“讓我去給市長夫人說,這陣又需要上我了?”莊之蝶說:“女人家對女人家好說話嘛。”牛月清說:“我不說!你愛景雪蔭麼,你愛女人麼,你還怕她告狀?桃色官司,多中聽的名字!你不是也常說,寧在花下死,做鬼也風流嗎?法院判你殺了頭,那才多風流,我去說什麼?自己的男人和別的女人豔事露了馬腳,我倒去滅絕風聲,我這女人就這麼不值錢,不識體面?”莊之蝶見她再這麼說,又是一聲不吭了,待她氣喘咻咻起來,問:“說完了沒有?”牛月清說:“你有理由你說麼!”莊之蝶說:“你不去找市長說話,我也不去!你說我和唐宛兒好,我就是和唐宛兒好,好到啥程度,你願意怎麼去想象你只管去想象;你也再給周敏打個電話,也可和周敏一塊去調查!”說完,就走出了門。走出門了,又返身回來,拿了桌上那包香菸。

於是,牛月清上午沒有去上班,趴在屋裡哭得傷心悲慟,腳手都是發涼。柳月先是去勸,落得一片訓斥,索性坐到書房呆呆地隔窗去看窗外馬路上的行人車輛。而拉著鐵軲轆架子車的老頭卻一個多小時地在馬路邊上吆喝:“破爛——破爛嘍——承包破爛——嘍!”吆喝得心煩。隔壁單元的人就火爆爆地開了後窗叫道:“收破爛的!收破爛的!”老頭仰了頭來,說:“在這兒,有破爛嗎?”那人說:“我操你媽的!”老頭不惱,拉了架子車一邊走一邊卻又念唱了一段謠兒:

一等作家政界靠,跟上官員做幕僚。二等作家跳了槽,幫著企業編廣告。三等作家入黑道,翻印淫書換鈔票。四類作家寫文稿,餓著肚子耍清高。五等作家你潦倒了,×擦溝子自己去把自己操。

下午裡,牛月清和柳月仍是去了市長家。市長忙著哩,要開會。市長夫人和大正熱情接待她們,就提出了結婚的事,說一個月後的今日,柳月到這裡將不再是客人;而你家夫人再來時,柳月卻要做招待大媒人的主人了。牛月清聽了,臉上自然是一團笑。市長夫人又說,柳月的父母不在城裡,你們對柳月那麼好,就是柳月的孃家人,到結婚那日,孃家人按風俗要陪嫁妝的,迎親的車輛還要上你們家接新娘的。牛月清心裡犯嘀咕,嘴裡卻笑著說這當然的這當然的。市長夫人就樂了,說:“這真的當然了?!你們做了大媒,還要你們出水,那不讓人把我們家笑掉了牙?嫁妝不要你們花一分錢的,事先大正著人會把嫁妝先抬過去,那一日再體面地抬過來。”牛月清就喜歡地叫道:“哎呀,大正就是不事先抬嫁妝過來,我們也不能讓柳月空手甩著過門呀!既然你們想得這麼周到,要給我們個大臉面,我和之蝶盼不得永遠做柳月的孃家!”兩個女人就以親家的關係說起話來,完全是女人所操心的事,如做哪些傢俱,傢俱做什麼式樣,塗如何的顏色,招待哪些親戚朋友,在哪兒請客,請什麼價格的席面,誰做陪娘,誰做司儀,誰來證婚,囉囉嗦嗦直說了一個下午。末了,牛月清才把這日來最主要的目的不經意地說出。她詳細地敘說著官司的起根發苗,滿面痛苦地嘮叨官司以來所蒙受的折磨,就反覆強調實實在在走投無路了才來求救於市長的。牛月清說這話的時候,不看市長夫人的臉,節奏極快,說過了又覺得語無倫次,又重新說。心裡嘰咕,我豁出這老臉了,我不能看她的表情,她若面有難色,我就說不下去了;等我一古腦把話說完了,她若回個模稜兩可的話,我這就立即告辭走了。她終於說完,臉色通紅,又說道:“哎呀,你瞧瞧我給你說些什麼呀,老莊叮嚀我千萬不要在你們面前提說這事,我怎麼就說了?這事是太丟人了,外邊紛紛揚揚議論老莊。他整日在家煩得坐立不安,這給你說了,你們怕也該恥笑他了!”市長夫人卻笑了,說:“這有什麼丟人的?打官司是正常的事麼!老莊這些文人好面子,有這宗事也不見他來給大正他爹提說?!”牛月清說:“他呀,只會寫文章,出了門木頭石頭一樣的!前幾日幾個人還對我說,作家天上地上沒有不知的,你和莊老師在一起,生活一定豐富極了!咳,他那寫書全是編的,其實生活中啥也不懂,家裡日子才叫枯燥哩。你問問他,除了編寫故事,他還會什麼?甭說和市長比,比個科長也不及哩!一俊遮了百醜嘛!”市長夫人說:“可我就是不會編,你也不會編嘛!一個市長能選得出來,一個作家可不是能選出來的,他是咱的市寶哩!”牛月清說:“喲喲,你把他還說得那麼高的!可那景雪蔭就是告了他嘛。要成心把他搞臭嘛!”市長夫人說:“這我告訴你,一個人別人是打不倒的,除非他自己。西京城裡不能沒有個莊之蝶,誰要打倒莊之蝶,市長也不會答應的。”就一邊用抹布揩桌上的茶水漬,一邊說:“這事我給大正他爹說。”牛月清心裡清亮了,卻真擔心她會忘掉,就又說了市長不幫忙就可能出現的嚴重後果。市長夫人就說:“我記得著的。柳月呀,你到冰櫃裡給你大姐衝一杯檸檬冷飲。”柳月端了冷飲,過來說:“大姐,你今日可把莊老師作踐夠了。人家是大作家,你倒把人家說得一錢不值了!”市長夫人說:“你大姐哪裡是作踐你莊老師,她哪一句不是在誇說?”牛月清笑著說:“我老早就說了的,下一輩子再託生女人,死也不嫁個作家了!”市長夫人說:“好呀,只要你現在露這個風兒,你看西京城裡有多少人要搶他了!”牛月清說:“誰會要了他?只有我這傻女人了當年嫁了他,這會兒誰要我給了誰去,我興得唸佛哩!”柳月就說:“是嗎?是嗎?”牛月清就拿眼睛瞪她。

吃飯的時候,牛月清堅持不肯留下吃飯,又使了眼色讓柳月幫她說話,柳月也只好說大姐是擔心莊老師在家一個人的,她們要趕回去給他做飯哩。牛月清說:“不回去給他做飯,他只得去街上吃。街上的飯館碗筷不乾淨,吃下了病可不得了的!”市長夫人說:“你管他哩,有了病了,我給你找個科長過活去。你不是說嫁他還不如嫁個科長嗎?”牛月清就笑了。市長夫人說:“早聽說你是賢妻良母,果然是這樣,那我就不留了。大正,來送送你們的大媒人吧!”大正卻在內屋裡叫柳月,柳月問什麼事,只是站著不動,牛月清就推了她進去,自個只和市長夫人在走廊裡又說衣服,說飯菜。說了一會兒,柳月還遲遲沒有出來,出來了,市長夫人說:“柳月,你怎麼啦,嘴唇發白?”柳月說:“沒什麼呀!”大正就一步三搖也出來,臉色紅赤赤的,說:“娘,娘。”市長夫人突然就拿拳頭敲自己腦門,對牛月清說:“老了,老了,咱都老得沒個樣子了!”

走到街上,天已經黑下來,牛月清要柳月和她一塊去夜市上吃飯,柳月說:“那不回去了,莊老師呢?”牛月清說:“不管他!他把我不放在心上,我也不在心裡來回他了!”買了兩碗餛飩,又買了四個肉餡餅。柳月說:“我吃一個餡餅就夠了,你能吃多少?”牛月清說:“吃不完了,不會帶回去下頓吃?”柳月心下會意,就說:“我真賤,怎麼就問多餘的話。”牛月清一筷子敲在柳月頭上。回到家裡,客廳裡一片黑,唯有書房亮著燈。牛月清去廚房看了,冰鍋冷灶,知道莊之蝶並沒有做飯。柳月卻到了書房,對著已經在沙發上蓋了被子躺著的莊之蝶說:“你猜我們到哪兒去了?我們要辦的事都辦了!”莊之蝶說:“真的?”柳月說:“大姐嘴上說不去,但要辦的事還是辦的。”牛月清在客廳裡說:“柳月,柳月!你嘴那麼長?你給他說什麼,讓他取笑我這沒出息的女人嗎?哪兒還有酵母片兒,你找了給我吃幾片;你也吃吃,今晚肉吃得太多了,夜裡不好消化的。”柳月就笑著說:“你還沒吃吧,給你帶了兩個肉餡餅的。”莊之蝶說:“我吃過了。”牛月清就又喊:“柳月,你在那兒騷什麼情呀,你怎麼還不去睡覺?!”柳月說:“睡呀睡呀!”聽見牛月清已進了臥室,就對莊之蝶說:“今晚你又要睡這裡?她中午哭得好傷心的,下午卻還出去辦事,你得去慰勞慰勞,暖暖她心哩!”就走出去回自己房裡睡了。

莊之蝶想了想,抱了被子過去。牛月清已經滅了燈,他在黑暗中脫了衣服,後來又去浴室洗了下身,就摸上床來。牛月清把被子捲了一個筒兒裹了身子,他硬鑽進去,竟伏了上去。牛月清沒有反抗,也沒有迎接,他就默著聲兒做動作……莊之蝶極力想熱情些,故意要做著急促的樣子,便拿嘴去噙她的舌頭,牛月清牙齒卻咬著,且將頭滾過來擺過去。莊之蝶噗地一笑,說:“給你說個故事吧。有個急性子人吃飯,菜盤裡是菠菜燴鵪鶉蛋兒,他用筷子一夾,鵪鶉蛋滾到一邊;再一夾,鵪鶉蛋又滾到那一邊。夾了五六筷子夾不上,他急性子就犯了,把鵪鶉蛋一撥撥到地上,上去一腳就踩爛了!”牛月清噗地也笑了,說:“那你一腳也踩死我嘛!”莊之蝶說:“好了,沒事了,夫妻吵架睡這麼一覺就雲開霧散了!”牛月清說:“你想清了,良心發現了?”莊之蝶沒有言語。牛月清又說:“你今晚要是不來,我真就對你徹底失望了!你來了就好,我可以放你一馬,不說過去的事了。但我得吸取教訓,要防著你了。你必須與唐宛兒斷絕一切來往,你要到她家去,我跟你一塊去,沒我允許,她也不準來咱家。”莊之蝶還是沒吭聲,只是在動著。牛月清說:“你現在倒這麼有能耐,我不行的,你得說說故事我聽。”就把莊之蝶掀下來。莊之蝶在黑暗裡呆了一會兒,他沒有好的故事講,就拉燈起來說看看錄相吧。牛月清說:“是那些黃帶?”莊之蝶已經把錄相放開了,立即畫面上出現了亂七八糟的場面。牛月清說:“這哪兒是人?是一群畜牲嘛!”莊之蝶說:“好多高階知識分子家裡都有這種帶子,專門是供夫婦上床前看的,這樣能調節出一種氛圍來的,你覺得怎麼樣,可以了嗎?”牛月清說:“關了關了,這是糟踏人哩嘛!”莊之蝶只好關了,重新上床。牛月清說:“你和唐宛兒也是這樣嗎?”莊之蝶就又不吭聲了。牛月清還在問,他說:“不要說這些了,要玩就說些玩的話!”牛月清半天再沒出聲,突然說:“不行,不行的。我不能想到你們的事,一想到我就覺得噁心!”莊之蝶停在那裡,後來就翻下來,不做聲地流眼淚。

一日,牛月清一早在涼臺上晾衣,鴿子就落在窗臺上咕咕地叫,牛月清平日也是喜歡這個小精靈,見白毛紅嘴兒叫得甜,當下放著衣盆就去捉了,在掌上逗弄一回,卻發現了鴿子的腳環上有一張摺疊的小紙片兒,隨便取了來看,上邊寫著:“我要你!”三個字又被塗口紅的嘴按了個圓圈。牛月清立時怔住,想想這必是唐宛兒寄來的約會條,便把鴿子用繩子拴了,坐在客廳裡專等柳月買油回來。

柳月進門,夫人把門就插了,廳中放了一個小圓坐凳,從臥室取了一把皮條兒做成的打灰塵的摔子,讓柳月在小圓坐凳上坐。柳月說:“我去廚房放油。今日街上人好多哎,我擠不過來就吶喊油來了,油來了!人窩裡倒閃出一條縫兒來。”夫人說:“我讓你坐!”柳月就笑了:“大姐這是怎麼啦?我偏不坐的!”夫人唰地一摔子打過來,散開的皮條兒抽在柳月身上。柳月哎喲一聲,臉都變了,叫道:“你打我?!”夫人說:“我就把你打了!我是這個家的主婦,你是這個家的保姆,你勾結外邊壞女人害家欺主,我怎能不打?就是市長來了,他也不敢擋我的!你說,那賣×的唐宛兒來了多少次?你是怎樣鋪床暖被、盯人放哨的?”柳月以為夫人還是在吃醋,就說道:“莊老師與唐宛兒有那事沒那事,我怎麼知道?上次我對你那麼說說,只是氣頭上的話,你倒當了真,已經是家裡雞犬不寧了,今日你又不問青紅皂白,竟拿了皮條摔子打我!保姆再卑賤也是個人哩,你下手這般狠,是要滅絕我嗎?即使你不把我放在眼裡,不把當農民的我爹我娘放在眼裡,可我現在是市長家的人了,你憑哪一條法哪一條律打我?!”夫人將那繩縛了腿兒的鴿子提來,把紙片兒丟在柳月腳下,罵道:“我憑的就是這些打你!你平日家待著,鴿子由你飼養,信由你收,壞事哪一次能少得了你?我不打你,我謝你?敬你?!”罵一句,打一摔子,再罵一句,再打一摔子,柳月胳膊上、腿上就起了一道道紅印。柳月在心裡叫苦:她什麼都知道了!心虛起來,嘴上就不硬氣,伸手抓了摔子說:“他們好,與我什麼干係?”夫人說:“怎麼個好法,你今日得一宗一宗給我說實話。你要不說,我打了你,也要向大正母子把這事說了。人家要願意娶你,你到市府裡去幹那淫事;若是人家不娶了,你脫了這一身上下的衣服回你的陝北屹嶗去!”柳月就哭著說了莊之蝶和唐宛兒如何來家做愛,又如何去唐宛兒家幽會,說鴿子怎樣傳信,信上有過口紅的嘴印也有過陰毛。她為了取悅夫人,減輕自己過錯,把有的說有,把沒有的也說成有。夫人先前只是心中懷疑,生出許多想象,但想象畢竟是自己的想象,聽了柳月這番招供,眼前就是一堆堆細細微微的圖畫,倒覺得不如不知道著好,而知道了又無力承受,便一時血液急流皮肉發顫,天旋地轉開了,叫道:“天呀,我是瞎子,我是聾子,事情都弄到這個程度,我竟一點不知!”她圓睜了雙眼,攤著雙手,牙花嗒嗒嗒地響,對著柳月問:“我現在有什麼?你說,柳月,我現在是窮光蛋了,一無所有!”柳月從凳子上溜下去,跪在夫人面前,說:“大姐,這事我本要對你說的,可我是保姆,我哪裡敢對你說?我說了你那時又怎麼肯信了我?我幫了他們,為他們提供了方便,我對不起你,你打吧,你把我打死吧!”夫人丟了摔子卻把柳月抱住,放了聲地悲哭。她哭著求柳月恨她,她本是要嚇唬柳月的,可柳月沒說實話才打起來的,她說:“柳月,我受不了,我卻把你打了,你諒解你可憐的大姐,你能諒解嗎?”柳月說:“我諒解。”也就哭了。

哭過一場,牛月清慢慢平靜下來,擦了眼淚,又給柳月擦淚。柳月說:“大姐,我陪了你,咱去找那淫婦撕了她的×臉!”夫人搖著頭說:“她算什麼東西!棄夫拋子跟別的男人私奔,私奔了又勾引另外男人,一個見男人沒了命的下賤貨,我去打她倒髒了我的手!咱們若去尋她,風聲出去,人人都知道你莊老師和她怎樣怎樣,你莊老師壞了聲名,倒讓她有了光彩。世上有多少崇拜你莊老師的,見一面都不容易,卻是她和名人睡覺了?!再說,你不久就和大正結婚,咱家出這樣的事,又怎麼有臉見親家市長?你莊老師雖是傷透了我的心,他不要了自己的前途事業、功名聲譽,我卻還要盡力挽救他。在家裡不鬧我忍了這口氣,若在外鬧開,只能使他更不顧了一切,越發偏要和那淫婦在一起,那他也就全完了。他苦苦巴巴混到出人頭地這一步也是不容易的啊!現在我也不求他什麼,只要他改邪歸正,不再與淫婦往來也就行了。所以,你在外萬不得露出一句口風,你不要管我怎麼吵他,鬧他,你不要多嘴,權當不知這事兒。可你要是還顧及你這個大姐,我要給你說,在家裡咱姐妹兒心裡卻要知道他的毛病,只是嚴加防備,你明白我的意思嗎?”柳月第一次發覺夫人還有這般心勁,倒可憐起做了主婦還這麼難的,當下點了頭。夫人也就如此這般又吩咐了一番,打發了柳月洗臉梳頭、塗脂抹粉後出去。

柳月是到了唐宛兒家來。唐宛兒正坐臥不安地在門口張望,瞧見柳月來了,接進門去,問:“你是從家裡來的嗎?看到鴿子信了嗎?莊老師不在?”柳月說:“老師在的,那大姐今日去了雙仁府那邊,老師要讓你過去說話。”唐宛兒心下高興,從糖盒裡取了糖果要柳月吃,柳月不吃,硬剝了一顆塞在她口裡,說:“這糖甜的,慢慢品能甜到心裡哩!莊老師在,那讓鴿子帶個信回來就是了,還勞動了你跑一趟!”柳月說:“我要到德勝巷楊家麵醬店買麵醬的,離這兒不遠,就捎了話過來的。”說畢,就走了。唐宛兒也精心妝扮了一番,騎車往文聯大院來。

唐宛兒那一夜和莊之蝶分手回來,周敏正在家裡和一個叫老虎的人喝酒。老虎是周敏在清虛庵當民工時認識的一家企業集團的職員,以後來家過幾次,唐宛兒也勉強能認得的,當下招呼了一聲就拿了凳兒在一邊聽他們說話。老虎一臉橫肉,兩片嘴唇卻薄,極善言語,唐宛兒就聽出是在慫恿周敏為一個發了財的老闆寫一本書的,說這老闆錢已經掙得不知道該怎花銷了,一心想出出雅名兒,要尋一個人為他寫一本書。書寫成後,一切出版印刷自己管,只求署上他的名,就可以付兩萬元的酬金。周敏先是為難,言稱一本書不是容易寫出的,寫了卻署別人名字總覺得太屈了。老虎就說,你又不是名作家,憑你寫了就能出版嗎?就是能出版,那又能得幾個稿費?你和唐宛兒過的是什麼日子?不乘機掙些錢來吃風屙屁呀?!再說這書稿不求你寫得多好,字數湊夠二十萬就行了,費了你多少勁?好多人尋到我門上我都沒應允,專給你辦場好事你倒賣起清高了!?周敏忙解釋說不是這個意思,他是樂意接受這個差事的,只是眼前一場官司纏了身。老虎就問什麼官司,周敏一一說了,又道出目前的窘境。唐宛兒聽他說了莊之蝶要去託市長說情的話,就說:“周敏,你別喝多了胡說!莊之蝶哪會去走市長的後門?這不是作踐莊老師,也要連累市長嗎?”周敏說:“男人家說話你不要插嘴!”唐宛兒氣得一擰身子進臥室去睡了。睡在床上,拿耳朵還在聽他們說官司。就聽見老虎說:“我也是一個律師的,雖說是業餘的,但我幫人打了五場官司還沒一場是輸的。你們這官司算什麼屁官司,還勞駕去找市長?他莊之蝶不敢在法庭上說他和那女的談過戀愛、睡過覺了,還可以有另一個辦法能打贏嘛!”周敏就問:“什麼法兒?”老虎說:“姓景的不是說文章中寫的是她嗎?你們不是又分辯說寫的不是她嗎?如果再讓一個女的也到法院去告,就說文章中寫的是自己,這樣就熱鬧了,就攪得一塌糊塗了,法庭便認為誰也沒有證據來證明寫的就是姓景的,官司也就不了了之。”唐宛兒聽了,倒覺得老虎胡攪蠻纏,但這胡攪蠻纏也真算個法兒。等到老虎走了,周敏上得床來,兩人就說起這事,唐宛兒就說了一句:“為了這官司,我可以去做那個女人!”周敏說:“這就好了,我正愁到哪兒去找這個女子呢,想來想去竟沒想到你來!”唐宛兒卻說:“我試探試探你的,你倒真要讓我去了?為了你的利益,你就忍心讓我去和莊之蝶相好?”周敏說:“這是玩個花招,又不是真的要你怎樣嘛。”唐宛兒說:“要是真的又怎麼樣?!”周敏只是笑笑,還在唸叨這個主意好,後來酒力發作就睡著了。這個時候,唐宛兒卻有些後悔,不該自薦了去做那個女子,雖說是為了莊之蝶,但莊之蝶能不能同意這個方案,自己沒有與他商量就說了出來,周敏真要這樣辦起來,莊之蝶又會怎樣看待自己呢?一夜思慮過去,第二日第三日就等莊之蝶來了說與他,但莊之蝶沒有來,而周敏已著手準備,逼著她在家讀那篇文章,瞭解案情,一等莊之蝶去找了市長沒有結果,就開始實施這一陰謀的。今日一早,實在等不及莊之蝶了,才讓鴿子捎了信過去。

唐宛兒來到文聯大院的家屬樓上,輕輕敲門,開門的竟是夫人,臉上的笑就僵了。牛月清眼光先避了一下,遂對著唐宛兒說:“哎呀,是宛兒來啦,我也是才回來的。今日做了些好吃的,我還給你莊老師說,宛兒好久不見來了,請過來吃頓飯吧,不想你就來了!”唐宛兒忙說:“師母做什麼好吃的,還記得我?我不來不這麼說吧,但我偏是有口福!”牛月清說:“你口大,口大吃四方的。”唐宛兒說:“男人口大吃四方,女人口大吃穀糠哩!”牛月清說:“你吃不了穀糠,你是蝗蟲能吃過了界的莊稼哩!”唐宛兒覺得不對,才要問莊老師沒有在家,柳月和莊之蝶就進了門口。莊之蝶見了唐宛兒,說:“你來了!”唐宛兒說:“你是出去了?”莊之蝶說:“老孟約了我去吃茶的,柳月就去叫我了,說是家裡要做好吃的,還要請客,我還以為是什麼客,原來是你!”唐宛兒就問:“你早上一直沒在家?”心裡就慌了,為什麼柳月去說是莊之蝶叫她來的,難道鴿子的信被夫人發覺了?當下預感了不對,便對著廚房的牛月清說:“師母呀,多謝你的好意的,說我有口福,其實是吃豆腐的窮嘴。周敏早上上班時,說他中午要帶雜誌社幾個人去家吃飯,我就等不及你的好東西熟了,得回去呢!”牛月清從廚房出來,說:“這不行!你莊老師也回來了,你們可以說說話兒,飯馬上就好的。今日這飯不吃可不准你走,管他周敏不周敏的!”說著,倒過去把大門反鎖了,鑰匙裝在自己口袋。莊之蝶就說:“瞧你師母實心要待你的,那就在這兒吃吧。”兩人也沒敢去書房或臥室,坐在客廳的沙發上大聲說些別的話,只拿眼睛交流,皆疑惑不解。至後也無聲笑笑,意思在說:也是咱太過敏了,或許主婦真是一番好意。就自自然然開始說笑。唐宛兒眼裡就萬般內容,莊之蝶眼裡在說沒什麼事呀!至後兩人再無聲笑笑,以為是柳月作什麼怪兒。唐宛兒心裡寬鬆下來,眉兒眼兒的又活了,說她昨兒晚做了個夢,夢見好大的雪,大熱天的竟能夢見雪,不知是好是壞,要莊之蝶圓圓夢。莊之蝶說:“圓夢要尋你孟老師,你說個字我給你測一下。”唐宛兒不知說什麼字好,忽見窗外的鐵絲上掛有一串辣椒,就說個“串”字。莊之蝶說:“串字?無心為串,有心為患。”唐宛兒臉色就不好了。莊之蝶說:“我是瞎測的,夢著雪可能是你關心官司的事,白日罵景雪蔭,夜裡才夢了雪字。”唐宛兒方轉憂為喜,就問起去找市長的結果。才要擺說那老虎所說的主意,牛月清和柳月就收拾桌子準備開飯了。桌上是放了四個碟兒,四雙筷子,碟子裡倒了醬油醋。牛月清便把一個沙鍋端上來,沙鍋蓋了蓋兒,還噝噝地冒熱氣,放好了,說:“都上桌吧!”四個人分頭坐了。

莊之蝶說:“今日夫人親自下廚房了!就這一個菜的?我取了酒來!”牛月清說:“菜多了反倒記不住哪樣好。酒也不必喝,喝酒衝菜味的!”莊之蝶說:“沙鍋裡是什麼稀罕物?!”伸手要去揭蓋。牛月清說:“我來我來!”把沙鍋蓋揭了,半鍋湯水裡,囫圇圇一個沒毛的鴿子!莊之蝶和婦人都大吃一驚,瓷在那裡了!牛月清說:“怎麼樣,稀罕物吧?!我把那隻鴿子殺了。這鴿子是聰明東西,人吃了腦子靈的,肉又細,嚐嚐我做得可口不?”就開始用刀子去分鴿子。撕下了一雙翅膀放在唐宛兒的碟子裡,說:“宛兒吃這翅膀,吃翅膀的人會飛,一飛就飛到高枝上!”撕下了一雙腿放在莊之蝶的碟子中,說:“這倆腿給你,瞧多豐滿的大腿!哎呀,瞧瞧我,怎麼把腳環沒有取下來?”然後給柳月夾了鴿子背,自個卻把鴿子頭夾在碟裡,說:“頭沒肉的,但聽說鴿子的眼珠吃了不近視,我這一雙眼近視好久了,我嚐嚐這眼珠兒!”用手去摳了小小兩顆白色泡泡東西在嘴裡嚼,還說:“好吃好吃。”莊之蝶和唐宛兒滿頭滿臉的汗,只是不動筷子。牛月清就說:“怎麼不吃呀,是我做得不香嗎?”唐宛兒只好抿了一口湯,卻嘔得喉嚨一陣響,要吐,站起來淚水汪汪地說:“師母,我求你把門開了,讓我出去吐吧,嗯?”牛月清把鑰匙丟在地上,唐宛兒彎身去拾了,門一開隨了樓梯就走。莊之蝶也無聲地站起來,站了半會兒,去進了書房把自己關在裡邊了。

並沒有用得著老虎的陰謀詭計,市中級人民法院的判決書便發下來了,判決的內容完全是司馬恭的結案意見。訊息極快地傳開,莊之蝶家的電話又瘋狂地鳴響了幾日。賓客盈門,柳月煮不完的水,沏不完的茶,每晌要掃了許多瓜子皮兒倒到垃圾箱。一日,樓下又是一陣轟天震地的鞭炮聲,進來的是汪希眠夫婦、阮知非、周敏、孟雲房、夏捷、洪江和洪江的那個小媳婦,呼呼啦啦擁了一房子。喜得牛月清一一去握手叫喊:“嗨,都來了!我知道你們會來的,可怎麼就把這些朋友全聚在一塊兒,是誰組織著嗎?”阮知非說:“誰組織的,天組織的!老妹子,我可不握手,我太高興了,我要行擁抱禮的!”眾人就叫道:“好,就看你老妹子敢不敢!”牛月清說:“敢,怎地不敢?”阮知非真的就過來張了雙臂擁抱了牛月清,眾人一片地鬨笑。莊之蝶在書房的沙發上剛剛睡著,連日裡接待祝賀的人不絕,已經弄得精疲力竭,清早起來又去拜訪了一回白玉珠和司馬恭,回來就躺下了。這陣走出來,笑著讓大夥一一落座,柳月早送各人一杯龍井清茶。莊之蝶就對牛月清說:“今日你給大家吃什麼飯?”牛月清說:“吃飯的事你甭管,有我和柳月的。你去買酒吧,一瓶五糧液,十瓶椰汁飲料,一箱啤酒吧。”柳月見這夫人和莊之蝶在人面前顯得親熱和諧,也有些吃驚,應聲要去,周敏說他去。牛月清說:“周敏有力氣,讓周敏幫你。周敏,宛兒呢?你怎麼不讓她來?”周敏說:“她近日身體不好,一吃飯就吐,只喊渾身沒勁,肚子也脹,我倒害怕她是患了肝炎的。今日她來不了,我就代表她了!”牛月清說:“怎麼就病了,她是應來的,她來了更熱鬧的。唉,年輕輕的,可不敢是患了肝炎,你應給她看醫生的,你這小夥可不敢有半點差池,如花似玉的人,你把她就不放在心上?”周敏說:“師母這麼關心她的!她不來也好。”壓低了聲音說:“今日汪希眠老婆也來了,宛兒和她不鉚。”就下樓去了。牛月清返過身來,瞧見莊之蝶在為眾人削蘋果,就奪了刀子說:“你好生坐了,讓我來。”一一削好了遞給各人吃著,就悄聲問莊之蝶:“趙京五怎麼沒來?”莊之蝶說:“我也尋思的,不知道為什麼。”牛月清說:“不會為柳月的事吧?”莊之蝶說:“我找他談了兩次,他當然只恨柳月勢利。”孟雲房說:“你們兩口有什麼親密話晚上上床說吧,客人來了這麼多,丟下不管,倒頭挨頭地啾啾!”牛月清就笑著說:“老孟你那臭嘴裡要生蛆了!我問他趙京五怎麼沒來,這小子不知幹什麼去了?洪江,你回去見了他,就說我罵他了,他架子大,是不是還要我拿八抬大轎抬了才來!”洪江正給劉曉卡指點牆上的字畫,回過頭說:“我把這話一定捎到,羞羞他的。他可能有緊事的,要不,哪能不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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